
陶淵明是東晉大詩人,以深厚的文化素養、細膩的情感表達和高超的藝術造詣成為中國古代文壇一顆璀璨明珠。除了文學成就,其生平還有許多故事和傳說,成為后人津津樂道的經典。例如他退職為隱居,被稱為“辭官三徑”,因此他又有“閑居士”之稱。
晉宋易代之際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動蕩時期,戰爭頻繁。陶淵明曾有大濟蒼生的宏愿,先后擔任過豫章太守、南平太守等職位,但由于不滿當時的政治局勢和官場文化,多次辭職歸隱,最終成為一名隱士。他的政治態度和行為,既表現了他對當時政治腐敗、權力斗爭和戰亂的反感和厭惡,也是他文學創作和思想傾向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
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陶淵明經家叔陶夔推薦,出任江州祭酒,這是陶淵明生平第一次做官。這一年他29歲,因“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晉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淵明再次到州府赴任,入桓玄幕府,當了一名參軍,第二年,因母喪離開幕府,回家奔喪。晉安帝元興三年(404),陶淵明再次出仕,不到一年又失望辭官。40歲那年,因“耕植不足以自給”“生生所資,未見其術”,生計所迫,而“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又求為彭澤令,這是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仕。
可是,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民族矛盾、階級矛盾和統治階級內部矛盾都十分尖銳,名士少有全者。于是,建安時代那種強烈的建功立業的士人激情,已經被無情的社會現實粉碎。《尚書》曰:“上九,潛龍勿用?!卑钣械绖t仕,邦無道則隱。陶淵明是明智的,當他看到“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官場風波險惡,世俗污濁偽詐,社會腐敗黑暗,于是選擇了潔身守志的道路,隱居田園,躬耕自資,堅持高潔的志趣,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污,表現出高風亮節。
蕭統《陶淵明傳》云:“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瘻Y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庇姓撜邠艘詾樘諟Y明之回歸是草率、賭氣、任性式的選擇,此大謬也。愚以為,陶淵明的回歸,是經過理智的抉擇與判斷,是大濟蒼生的志向與殘酷現實這一矛盾不可調和時所采取的一種憤世嫉俗又無可奈何的行動,是經歷了宦海沉浮、長期深思熟慮、權衡輕重后的抉擇。
陶淵明的選擇也不為當時的人所理解。他出身寒微,門閥世族自然不會對陶淵明產生太多興趣,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終老鄉野,幾乎無人問津。直到有一天,江州刺史檀道濟順道來看望,陶淵明偃臥瘠餒已有多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淵明回答說:“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就在這一年,陶淵明終因貧病交迫去世,卒年63歲。在當時,陶淵明是孤獨的。
唐宋以后,陶淵明的隱逸態度漸漸為人稱贊,他那蔑視富貴、潔身自好、不與腐朽的統治者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給后世有進步理想的士人樹立了榜樣。無論是李白、杜甫、白居易,還是蘇軾、辛棄疾、陸游、朱熹,都頌揚陶淵明高潔傲岸的情操。李白說:“清風北窗下,自謂羲皇人。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庇终f:“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倍鸥φf:“焉得思如陶令手,令渠述作與同游。”白居易對陶淵明的詩及為人更是敬佩不已,說陶公“愛酒不愛名,憂醒不憂貧”,心中“常愛陶彭澤,文恩何高玄”,甚至作詩嘆曰:“因高偶成句,俯仰愧高山。”有趣的是這三人正是唐代三大詩人,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也。
蘇軾崇拜陶淵明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認為自古詩人,雖曹、劉、鮑、謝、李、杜等,都不及陶淵明。還馭高才,一口氣寫了一百零九首和陶詩,成為中國詩歌史上一大奇觀。具有強烈建功立業之心的辛棄疾,竟然也把隱士陶淵明看成諸葛孔明一流的歷史人物,其詞《賀新郎》曰:“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标懹闻c辛棄疾是一類人物,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只有在淳美清新的陶詩里陶醉,詩曰:“陶謝文章造化侔,詩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還許他人更道不?”
朱熹是理學家,也是道學家,自視甚高,歷朝忠臣良將很少能入這位大宗師的眼,獨對陶淵明贊嘆不已,甚至視陶公為高士忠臣,作詩贊道:“先生人物魏晉間,題詩便欲傾天慳。向來天地識眉宇,今日天遣窺波瀾。平生尚友陶彭澤,未肯輕為折腰客?!庇兴我淮?,文采風流之士不可勝數,遍覽宋人對陶淵明的評論,無論對其人格還是文品,都充滿溢美之詞。
儒家的一個最本質的特征就是強調積極入世?!靶奚?、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對士的要求,“修身齊家”的目的是“治國平天下”。如果不出仕,又哪里能夠“治國平天下”呢?孔子就主張“學而優則仕”,他自己也希望出仕,據說他如果三個月沒有被君主任用,就惶惶不可終日,急著駕車四處奔走。但孔子也強調出仕并不能只是為了食祿,行道即守衛文化價值,批評政治社會,從而實現儒家的政治理想才是真正目的。如果僅僅為了食祿求得一己的富貴而出仕,在孔子看來是十分可恥的。他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孔子在主張出仕的同時,也有隱退的要求。他出仕的標準是國家是否有道以及自己的道能否得到實行。他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道不行,乘桴浮于?!?。
陶淵明心中,既有儒家的入世思想,有大濟蒼生的宏愿,也有道教的隱逸情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儒家要求積極入世,道家主張消極避世;儒家注重群體的秩序,道家講求個人的自由。在陶淵明的精神世界里,這是一對矛盾體。當在儒家的道路受挫后,就退回到道家的境界。
古人云:“士不可以不弘毅。”因為士“任重而道遠”。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仍然沒有選擇退出濁流保全自身,最終沉江殉國,真忠臣義士也。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義無反顧,最終被發配邊疆。孔子說:“君子憂道不憂貧?!倍鸥φf:“窮年(一年到頭)憂黎元(百姓),嘆息腸內熱。”范仲淹的“進亦憂,退亦憂”,陸游的“位卑未敢忘憂國”,他們憂國、憂民、憂道、憂天下,無論是仕還是隱,位尊還是位卑,其情懷不變。宋神宗時,王安石為相,富弼因與他政見不合,稱病求退。富弼雖然家居,但朝中每有大事必直言,不避個人得失禍福。盡管如此,范純仁仍然批評他“當自任天下之重,而恤己深于恤物,憂疾過于憂邦,致主處身,二者胥失”,不足為訓。在這里并非要否定陶公的選擇,而是提出商榷。
陶公所為固然可貴,“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則更為可敬。在當代,國強家富,人民安居樂業,政治清明,宜各盡所能,為國效力,陶淵明的選擇已不宜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