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情緒，撕裂韓國社會

遠游

2024年1月2日，韓國共同民主黨領導人李在明在釜山出席活動時遇襲，頸部受傷流血

李在明又倒下了。

但這次，并不是因為主動挨餓，而是被他人襲擊。

2024年1月2日上午，李在明在韓國釜山出席活動時遇襲。社交媒體上流傳的旁觀群眾拍攝的視頻顯示，李在明被一名頭戴著“李在明”字樣紙王冠的男子襲擊頸部，隨后人群亂作一團，李在明躺在地上，頸部受傷流血。

后來救治他的主刀醫生說，兇器穿過李在明的肌肉，其下的頸內靜脈有60%被切斷，目前正在恢復中。

襲擊他的嫌疑人，一名67歲的韓國男子，在現場被警方控制住。

警方發現，這位姓金的襲擊者，曾經多次在李在明身邊出現，可以說是策劃多時。嫌疑人被帶離釜山警察局時，甚至向記者宣稱，自己就是為了要殺死李在明。

而他的作案動機，也因一些敏感的政治因素，未能公布。

李在明上一次倒下，還是去年9月，作為最大反對黨韓國共同民主黨領導人的李在明，抗議總統尹錫悅的諸多政策，包括對日本排放核污染水的默許，從2023年9月開始絕食，堅持24天后，在韓國全國媒體鏡頭前奄奄一息地倒下。

2023年9月13日，韓國首爾，李在明在國會大廈辦公室進行絕食抗議

此次遇刺案的細節尚不清楚，但韓國媒體關注的一個特殊現象是，韓國政治和社會的兩極分化，由此引發仇恨和極端情緒，早已醞釀。

韓國保守派媒體《朝鮮日報》一篇文章的標題醒目地寫著：“反對派領導人倒在了‘仇恨政治’的刀下。”

韓國政壇缺乏中間力量，左右兩大陣營，分別是作為立場偏左翼的韓國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跟立場偏保守的現任總統尹錫悅。從出身到氣質，從理念到民族國家歷史觀念，兩人都南轅北轍，甚至被外界認為是“兩個韓國的化身”。

兩人素來相互厭惡，雙方多惡言相向，甚至爆發火藥味甚濃的“全武行”，嚴重撕裂和分化了整個韓國政壇。

而今，極端政治情緒越演越烈，催生了仇視與暴力之花，并蔓延到日常社會生活領域。

有限的信息顯示，襲擊者金振成（音）是一名前政府官員，2012年開始，他在牙山經營一家房地產中介公司。警方沒有發現他的犯罪、吸毒記錄，也沒有證據顯示他有精神問題，

警方還提到，襲擊李在明時，他是清醒的。

為了政治避嫌，韓國警方沒有過多披露襲擊者的政治傾向和動機，但媒體早就蓄勢待發，開始尋找蛛絲馬跡。

一位鄰居對媒體表示，金振成是一位和藹、勤奮的“紳士”，他的公司每天開門，即使在周末也是如此。

金振成地產經紀公司的職員、附近的便利店職員也向媒體透露，金振成對政治頗有激情，平日工作時，總是聽視頻軟件上的政治廣播，到便利店買東西時，手機里政治播客音量也開得異常大。

《韓民族日報》披露，十個月之前，金振成加入共同民主黨。而此前，他被報道曾經多次參加右翼政黨“國民力量黨”的集會，是該黨前身“未來統合黨”的注冊黨員。而“國民力量黨”，即是現下的韓國執政黨，是總統尹錫悅的陣營。

2022年2月25日，韓國首爾，尹錫悅與李在明（右）在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現場

極端個案背后，反映著一個普遍的韓國社會現實問題—仇恨政治無處不在。

根據韓國《中央日報》報道，警方在金振成身上搜出了一封長達八頁的“坦白信”。而《韓民族日報》報道，由于今年4月的國會選舉臨近，出于避免政治敏感的理由，警方目前為止沒公布該男子“坦白信”的更多內容，只是透露嫌疑人希望在拘留期間能夠讀《三國演義》。

事實上，不止李在明遭受過襲擊。

李在明的前任，韓國民主黨前黨魁宋永吉，在2022年曾經遭遇一名老人用鐵錘襲擊頭部。2015年，時任美國駐韓國大使馬克·里佩特在出席首爾一個論壇時，被襲擊者用水果刀在臉部劃開了一條長達11厘米的傷疤。更早前，在2006年，時任反對黨黨魁的樸槿惠面部被襲擊者劃傷，導致其好幾個月不能開口講話。

盡管這次襲擊案真相猶未可知，但這個極端個案背后，反映著一個普遍的韓國社會現實問題—仇恨政治無處不在。

MIN咨詢公司的負責人樸成民對媒體表示，在韓國的政治生活中，“仇恨已經成為一種日常。政界人士必須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即類似的事情可能再次發生”。

而在不少研究者看來，當今韓國社會中，這種政治情緒極端化，正在變得越來越嚴重。

上世紀80年代，韓國社會開始轉型，以挑戰軍政府統治為己任的“新韓國民主黨”，在金泳三和金大中等人的領導下崛起。在1985年的國會選舉中，“新韓國民主黨”一舉拿下了國會第二大黨的位置，被認為是韓國民意轉向的標志性事件。

軍政府步步退卻后，“新韓國民主黨”卻逐漸分崩離析。在日后的政黨世代演化中，帶有“民主”（minjoo）字眼的韓國溫和左翼政黨，基本是從反軍政府這一條脈絡中傳承下來。

2016年，彈劾時任總統樸槿惠時，與當年反對派一脈相承的韓國共同民主黨，在聚合民間倒樸力量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該黨也在文在寅帶領下，重返執政地位。

參合了前軍政府部分官員和勢力的右翼政黨，同樣經歷了多輪起落和洗牌，如今形成了溫和右翼的國民力量黨，以尹錫悅為代表。

時間來到了2022年，韓國總統大選，尹錫悅和李在明，兩大陣營對壘，展開了殊死搏斗。然而，韓國政壇的看客們，也許更加看重競逐總統寶座的黨魁，而不是政黨。

尹錫悅和李在明，生活軌跡和發家歷史幾乎毫無交集，仿佛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是“兩個韓國”的象征。

出身在工人家庭的李在明，求學階段沒有足夠的錢，完不成學業，因此被迫輟學去工廠打工謀生。尹錫悅則出生于富裕門第，父母都是在學校里教書的知識分子。

2023年9月21日，韓國首爾，共同民主黨的支持者舉行集會聲援李在明

尹錫悅身上，彰顯的是軍政府時代“漢江奇跡”的經濟起飛印記。李在明身后，代表的是勞苦大眾，他們在軍政府時期沒能受益，如今還受苦受壓。

李在明捍衛的是最低工資、婦女權益等，這是文在寅時期爭取回來的大眾權益。以檢察官出身，曾經揚言“我不對任何人效忠”的尹錫悅，則有自己的一群支持者。

如此鮮明的個性，給韓國政壇劃下了一條深深的鴻溝。

2022年選舉過程中，兩人互潑臟水，相互人身攻擊，其激烈程度，創下了韓國歷史政治之最。

雙方用“寄生蟲”“怪物”“壞人”“敗類”來稱呼對手，甚至連對方的家人都不放過：尹錫悅陣營死咬李在明兒子嗜賭習慣不放，而李在明則攻擊尹錫悅老婆的生活作風。

情感極化，不再帶來談判空間和妥協余地，更不用說培養理性的討論。

雙方陣營的宣傳戰，早已不局限于政策上的辯論，而是煽動你死我活的對立和仇恨。

韓媒體把這一場總統選戰稱為“政壇魷魚游戲”：李在明和尹錫悅在選舉戰中種下仇恨，千方百計從對手身上挖到把柄，要把對方“往死里整”。

韓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之一《東亞日報》在社論中這樣評價：“如此一場不愉快而且充滿仇恨的選戰，逼著國民從兩個爛人之中選一個沒那么爛的。難道我們國家的前途不會黯淡嗎？”

實際上，韓國政治由來已久的火藥味，用極端情緒化的角度審視對手，已經彌漫開來，讓整個社會充滿戾氣和不滿。

根據韓國媒體《京鄉新聞》在2021年的調查，韓國國民的“不幸福感”最大來源是政治的貪腐和撕裂。

盡管已經躋身世界十大經濟體，影視和韓流等軟實力也讓外界矚目，韓國人的“不幸福”程度卻跟人均GDP背道而馳。聯合國在2022年進行的“世界幸福指數”調查顯示，韓國的幸福指數排在第59位，跟其財富地位并不匹配。而且，韓國自殺率排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成員國之首，出生率卻連續多年全球墊底。

美國紐約佩斯大學的傳播與媒體研究教授閔成宰（Min Seong-jae），以訪問學者身份回到韓國時發現，自己的祖國正面臨嚴重的兩極分化。一般社會的兩極分化，可能是貧富、老少、城鄉等相互沖突。但在韓國，這種分化還有另一種表現，情感極化，一個群體對另一個群體的敵意和仇視，正在變得普遍。

在韓國互聯網上，對其他群體的負面情緒，導致了普遍的仇視、詆毀與暴力。比如“媽蟲”（Mum-choong）這一廣為流傳的蔑稱，是對家庭主婦的貶損，她們因在公共場合的不禮貌，被認為是社會的蛀蟲。“韓男”（Han-nam），這個負面詞匯暗示所有韓國男人都厭女，且比其他民族男性低一等。

2019年1月18日，波蘭格但斯克，商店櫥窗上懸掛著帕沃爾·亞當莫維奇的緬懷海報

韓國老人也沒能逃過，社會對他們也有專門的蔑稱—“Teulddak”，是“假牙”和“噼里啪啦”的組合詞，暗指其戴著假牙喋喋不休。

而情感極化最危險的領域，正在于政治。政客，政客的支持者們，固守自己的政治部落主義，視對手為魔鬼般的敵人。面對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情感極化，不再帶來談判空間和妥協余地，更不用說培養理性的討論。人們固守于回音室，拒絕傾聽不同立場的聲音，社會寬容度和理解力快速降低—政治暴力，就是這樣產生的。

選舉前后，這種矛盾就顯得越加尖銳。

一位直播李在明襲擊事件的油管博主說，他每天都能感受到日益加劇的政治緊張和仇恨。這位公開支持李在明的博主表示，有一次，他來到韓國中部一個保守城鎮，認出他的人，用刀子和鐮刀威脅他，試圖把他趕出去。

“你會看到很多的憤怒、詆毀、人身攻擊和妖魔化。”“我不確定是否還能就問題和意識形態，進行理性辯論。”

當然，情緒化的政治并不是韓國的特例。

在轉型社會，政壇由于缺乏社會根基，政治立場的對立逾越出理念和政策范疇，投射到情緒和針對個人身上。同樣在一個時期轉型的波蘭，也曾經發生過政客被攻擊的事件：2019年1月14日，立場偏自由和親歐的波蘭格但斯克市長帕沃爾·亞當莫維奇在一次集會中，被襲擊者用刀當場捅死。

美國社會也如此，2021年1月的國會襲擊案，便是這種趨勢的顯現。

然而與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矛盾、地域差異不同，彈丸之地的韓國，并沒有這些因素。然而，這個國家何以在性別、年齡、階層、政治等方面，走向了如此復雜的分化？

這是值得國際社會深思的。

社交媒體時代，這些政客們為了各自目的，通過假新聞和對立仇視言論，不遺余力地利用、操控、榨取民眾的情緒，終有一天，種下的惡果迎來了反噬。

要怎么重建社會凝聚力，很多社會都沒有解決這種問題的范例。如何與不同觀點、立場和信仰的人進行對話，是人類最為艱巨的難題。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