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傅斯年恐高說到早期考古人的恐懼

作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首任所長，傅斯年毫無疑問是中國考古學誕生初期的重要領導人。1927年，傅斯年呼吁：“我們要實地搜羅材料，到民眾中尋方言，到古文化的遺址去發(fā)掘，到各種的人間社會去采風問俗，建設許多的新學問！”次年，傅斯年又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強調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可以說，追求“動手動腳”，強調通過田野發(fā)掘解決學術問題，已經成為傅斯年、史語所乃至中國考古學治學取向的標簽。

然而，“動手動腳找東西”并不容易做到。在技術上掌握釋讀非文獻資料的能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在觀念上突破枯坐書齋的治學習慣，也不是一句口號就可以做到的。除了技術不達標、態(tài)度不端正外，在田野發(fā)掘現(xiàn)場如何克服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恐懼，也是中國考古學起步時期，考古人所要面臨的問題。

傅斯年的恐高

1933年，自我調侃“外面田野工作的時間多”的董作賓，在《論語》雜志上連載了題為《考古閑話》的系列短文。其中，有兩段短文皆題名為“君子”，文意暗指傅斯年，內容俏皮而略帶刻薄，值得一讀。

其一：

（辛村發(fā)掘）消息傳到故都，早驚動了一位深居簡出的某公。他忽然一時高興，便拉著李博士，徑赴西站，睡上特別快車，前去視察。事情也算湊巧，當他們到達辛村那一天，正是這大墓穴源源不絕的出現(xiàn)寶貝的時候。博士施展本領，跳下坑來，用手一挑，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手過處，三只精工雕刻的象牙鴛鴦，便突然浮上土面。博士這一喜非同小可，便大呼：“趕快下來看啊！真好極了！”某公正立在離坑邊一丈開外的土堆之上，向下張望，發(fā)現(xiàn)了這原來是一個無底的陷阱，其中但聞人語，博士已不知去向，不禁毛骨驚然。移時，始強自鎮(zhèn)靜而應曰：“看見了！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博士卻在嘀南自語曰：“但見坑上走，不見人下來”。

其二：

先是，某公和博士曾聯(lián)袖一至小屯，視察殷虛發(fā)掘的工作……某公也算不虛此行，他曾仔仔細細看過一遍。不過，他是決不肯冒險的，他拿定主意：三尺之限不逾，三尺之高不登，三尺之深不臨，他采取旁觀態(tài)度，只從坑上的遠處作“鳥瞰”。有時卻為了看版筑層奇跡，不能下坑去了，但也不必找一條坦蕩的大道，姍姍乎其來遲。及至辛村，見了那比窖穴更偉大的道，比竇窖更深遂的墓室，益復惴惴小心，慄慄危懼，若將隕于深淵，每到一處，輒以知命“君子”自勉。自是兩處工友，也都以“君子”稱某公云。

第一則故事另有旁證，殷墟發(fā)掘主力成員石璋如在其田野手記《殷虛發(fā)掘員工傳》中也有類似記述：“傅孟真先生與李濟之先生，因視察小屯發(fā)掘之便，也到辛村視察。李先生因為有田野發(fā)掘的經驗，他敢站在深十余公尺的坑邊向下看；傅先生因為太胖，又是近視眼，他站在土堆的外邊，連土堆都不敢上，遑論站在坑邊了。李先生在坑邊叫：‘孟真！來看，這個墓多整齊。’傅先生在土堆外面答話說：。看見了，看見了。’這個故事傳為安陽、溶縣兩處發(fā)掘的美談。”

董作賓為文章擬定“君子”這個題目，實則含有調侃意味。子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孟子日“君子不立危墻，不行陌路，不入深水”，孟子又日“君子知命不懼”。董作賓以“君子”指稱傅斯年，不免有調侃其在發(fā)掘現(xiàn)場“畏手畏腳”之意。

傅斯年視察辛村一事，當代學者亦曾關注。聊城大學王云教授在介紹傅斯年領導組織殷墟發(fā)掘的文章中寫道，（傅斯年）“不顧眼睛近視和身體肥胖帶來的不便，親臨墓壙邊沿作實地觀察”。聊城文史學者陳昆麟、徐燕萍也提到，“傅斯年為了看清這新奇的現(xiàn)象，就親臨墓地邊去觀察”。不難看出，董作賓和石璋如的記述，突出表現(xiàn)傅斯年面對深達數(shù)米探坑時的恐懼心理，而當代學者則用身體肥胖、近視解釋了傅斯年何以恐懼，試圖展示傅斯年面對深坑時“身懼心不懼”的偉大。

人骨引發(fā)的杯弓蛇影

如果說恐高僅僅導致不能身臨探坑，那么畏懼入骨則可能使人對考古工作敬而遠之。石璋如在《殷虛發(fā)掘員工傳》中，繪聲繪色地記述了兩位考古學人的杯弓蛇影，由恐懼入骨到恐懼田野發(fā)掘中的一切。

其一：

（1935年西北岡發(fā)掘期間，王寶三加入工作）。他看見每天挖人骨，人頭都用紙糊起來，在冠帶巷的辦事處內，用箱子搭成架子，所有的架子上都擺了人頭讓它們陰干，而且都是臉向外排列。小膽子的人看見了這個擺設，真是膽戰(zhàn)心驚，尤其是夜里安息后，箱子的濕木頭作響，這個屋子內崩，那個屋子內響，不知底細的人，簡直認為是鬧鬼。收工后大家都集中在冠帶巷辦公處，王寶三住的房子內也有人骨。有一天夜里他本來是在床上睡的，后來不知怎的睡在地下，他說是有人把他抬下來的，因此他更害怕了。他只做了一季便辭職不干，有人勸他做下去，說什么他也不肯再留下來。他大概是心理上有點缺陷，而不適宜做田野考古工作。

其二：

（1936年殷墟第十三次發(fā)掘，出土大量被砍過頭的人骨。王柱誠）出入過廳，路的兩邊，排列著數(shù)百個人頭，人頭都面向外，好像大家都看著自己，不覺有點害怕，愈害怕，頭發(fā)好像直立似的，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中，但也不能入睡。越害怕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害怕，放了循環(huán)定律。有一天的夜里，駐團的潘實君先生，初聽見過廳的箱子叭叭的響，后來又聽見屋脊上有人播登，他便叫王柱誠起來。王柱誠聽一聽不錯，過廳的箱子是在叭叭的響，屋脊上有走來走去的聲音，他們認為是有小偷光顧，讓王柱誠把前面的門警也叫起來。王柱誠提著馬燈，跟著潘先生與警察到處巡邏。大家走到過廳內，馬燈忽然滅了，一陣烏黑，大家慢慢的走出過廳，馬燈忽然又亮了。滅的時候大家并不感覺害怕，可是忽然一亮，大家倒覺的可怕了，從怕小偷的心理又轉到另外可怕的對象了，據(jù)說這個宅院前院鬧過狐貍，院后的西廂吊死過個年輕媳婦，于是有的人疑是飛賊；有的人疑是狐貍；有的人疑是鬼魂，也就各怕所怕了。可是王柱誠則不加考慮，不能選擇，所有可疑可怕的他全都怕了，因此他不愿再待下去，他打算請假回家了。

當然，也有考古人對入骨全然不怕，乃至饒有興味的。

1935年在殷墟發(fā)掘現(xiàn)場實習的夏鼐，目睹入骨出土時遐想連連：“在當時人葬的辰光，她的愛人，將她平置在墓中，又放置這食物罐，怕她取用不方便，放在右手側，然后灑著眼淚，將泥土遮沒了痕跡。哪里知道數(shù)千年后有人來翻掘呢！現(xiàn)在，肌肉是腐去了，食物也化為塵土，但是那種溫情，那種撫愛，到今日還可以想像得出來的。”第二天晚間，夏鼐聞聽發(fā)掘團成員講述“女鬼育嬰至糕餅店購物喂物的故事”，不單沒有杯弓蛇影而輾轉難眠，反而聯(lián)想到了自己年少時聽到的類似的鬼故事，甚至不自覺地將民間故事的雷同，聯(lián)系到古史傳說的演變問題上。

更有意趣的是，參加殷墟發(fā)掘的女考古人周英學。據(jù)石璋如回憶，周英學不怕死人、不怕入骨，當然也不懼怕鬼神。周英學還曾特地抱著入骨遺骸照相，題名“紅粉骷顱”，并自覺非常得意。

恐懼：近代考古史的一段插曲

以往論者述及考古發(fā)掘“動手動腳”在近代學界的阻力，主要歸于兩個方面：一是技術不足，無法深入田野；二是觀念陳舊，不屑深入田野。尤其是后者，往往受到考古學人的批評。李濟在《附身葬》一文中，點名批評羅振玉：“居然以為不出門就可考古，不用眼睛就可研究材料；災之棗梨，騰笑外國！”

然而，傅斯年的恐高以及殷墟發(fā)掘考古人害怕入骨，都不是技術或觀念的問題。恐懼是人類基本的心理與生理反應，即便是從事田野工作數(shù)十年的老技工，面對幾十米高的墓葬雖然沒有恐高癥，也不免覺得心里發(fā)虛。

近代考古學真正實現(xiàn)“動手動腳”的取向，不單是方法論和旨趣層面的拓展本事與解放思想，也有更為隱秘的考古人心理與生理的壯膽與脫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