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
木輪馬車
首先是馬蹄的聲音,然后是一輛木輪馬車
車輪高大、蒼老,上面布滿銹蝕的鐵釘
北方有許多這樣的馬車,他們有時獨行
有時排成長長的一排,車上裝滿
糧食和柴草,往來于村莊的土路上
那匹馬是父親從馬販子手里買的
當鐵匠用鋼釘把馬蹄鐵釘進馬蹄時
馬的命運就永遠和父親拴在一起了
我數過,是結結實實的12顆鋼釘
父親和那匹馬一樣沉默寡言,它們
經常四目相對,眼神含著憂傷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秋天,天空飄浮著
梵高筆下的云朵。田野的高粱熟了
父親趕著馬車,駛往那片遙遠的河灘
我和父親把一捆捆高粱裝上馬車
從河灘拉回生產隊的打谷場
天慢慢黑了。馬有夜眼,善走夜路
夜晚是另一個空間:大地寂靜,星光閃爍
馬車搖晃著行駛在回家的路上,馬燈照亮
一些夜間動物:野兔在做夢,鼴鼠在打洞
刺猬模仿古代武士,身上裝滿鎧甲
狐貍嘴里吐著火球,父親說它在煉丹
那個秋夜,馬的鬃毛在月光下起伏
它打著響鼻,琥珀般的眼睛閃著幽光
一群鳥被馬車驚飛,留下“噶噶”叫聲
我是從那時起開始仰望星空,也開始
懂得父親、馬和馬車在我心中的位置
后來那匹馬死了,那個寒冷的冬夜
大雪紛飛。馬死后父親愈加沉默了
像一口老井。那輛木輪馬車車體散架
早已廢棄,遺落在鄉愁的博物館里
多年后,我常沉浸在一些有黏度的
詞語中,比如那個秋夜和一輛馬車
割蘆葦的下午
斑鳩在草地里低聲鳴叫。它們的喉音
更像一架木琴,低緩、深情
他們在濕地上空叫著,聲音此起彼伏
蘆葦是一截月光,帶著鄉愁顏色
夏天蘆葦繁盛,在河灘形成連片的
蘆葦群落。蘆葦在風中波動著
仿佛從遙遠的時間深處涌來
我跟著父親在河灘上割蘆葦
蘆葦在鐮刀下一片片倒伏著
不知為什么,斑鳩的叫聲讓我走神
我放下手里的鐮刀,朝遠處望去
河灘上除去蘆葦,什么也沒有
割蘆葦。父親在前面吼我
我伸出鐮刀,聽到一陣微弱的聲音
一只小斑鳩縮在窩里,另一只
已在我的鐮刀下死去
我扔下鐮刀,從蘆葦叢里跑了出來
離開故鄉已多年。每次聽到斑鳩的
叫聲,都會想起那個割蘆葦的下午
一個廢棄的火車站
如果乘一輛蒸汽火車沿時光逆行
會看到老家最早的小火車站
小站只有一個站臺、三間房子
候車室里有兩排簡陋的座椅
油漆已經剝落,露出斑駁的痕跡
值班員手中的信號旗在空中揮動
紅白相間的臂板信號機無聲落下
火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大地開始顫抖
隨后是一列黝黑的火車,緩慢、沉重
高高的煙囪吐著濃煙“呼呼”作響
像浮出海面的巨獸,車輪高過我的童年
我想起許多熟悉而蒼老的臉
他們勞作的背影和沉默的面孔
在時光中漸漸遠去。其中有一個人
是我父親。他穿著破舊的工作服
站在一臺蒸汽機前面,憨憨地笑著
現在,那個小火車站已經廢棄
每次坐高鐵路過,我都會多看幾眼
那些空中悠遠的汽笛、站臺上
凸立的水鶴、急速或緩緩轉動的
紅色動輪,常讓我回到火車的蒸汽時代
穿越大海的地鐵
這是一條穿越大海的地鐵線。此刻
地鐵正在行進,我在穿越大海的
隧道里。車輪旋轉。光影旋轉
時空旋轉。一列地鐵迅速從海底穿過
我的愛人在西海岸一座島上
而我在東部郊區,中間隔了一片海
我們的愛情隔海相望,如同霧里看花
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常穿越大海去看她
這樣的愛情不只有距離美,還有海的味道
地鐵從我住的郊區一路西行
穿過整座城市后,開始進入海底
就像潛水者一樣,在見到愛人之前
我需要憋一口氣,否則愛情會滲進水分
我把臉貼近窗口。我們正在穿過大海
窗外一片漆黑。我聽到海水翻卷的聲音
我想象著一群鯨魚從身邊穿過
只是隔著隧道,如同隔著一個星體
地鐵穿過海底,海面變窄
許多事物在時光中變幻著
一列地鐵迅速將我的記憶覆蓋
海邊的房子
這是一座海邊的房子,街道沿著
山勢的坡度向上,一直延伸到深處
海面閃著藍光,汽笛是只白色的鷗鳥
櫻花已經落了,更早的時候它們開過
那次我向一條海邊的街道走去
猛然看見一簇雪白的櫻花驟然開放
現在,雨水正在沖刷寂靜的街道
有一股雨水從我手指間滑過
帶著些微的傷感。一些異鄉人
在黃昏中移動,他們大多來自遠方
有些燈光剛剛亮起,未及照亮
周圍的事物,另一些燈光已經熄滅
這是一座廢棄的房子,孤零零地立
在礁石上。我和朋友在這里朗誦詩歌
突然看見,海面落滿了星辰和月光
描述一件陶器
走近陶器須經過這樣的路途:
幾場大雪、經年的戰亂、寂靜的村落
三兩文人騷客、青驢、浩瀚的河流
最后到達一片久久不熄的火焰
陶的前身是土,以后必定還原為土
陶有自己的土層、產地和溫度
陶需要一場大火,才能把土變成陶
陶器作坊里,藝人把農事與神話繪成
斑斕圖案,土在陶工手中旋轉、凝固
在火焰作用下,土和水最終合成一體
五千年是一層厚土,中間泥沙俱下
沉默的土以陶的形式留了下來
而火極具功力,可以將土燒成各種形狀:
陶人、陶馬、陶罐、陶壺,它們
在寂寥空間里,散發著幽遠的光澤
久久撫摸一件陶器,我的手被烘烤著
火焰使我感到陶的硬度與深度
在燃燒的陶窯里,我猛然發現
那些陶工正慢慢變成一件件陶器
經歷一種
那些年,在靠近雪山的房子里
火焰把我升起。我將雙手插入冰雪
以期得到土地的恩情
十指散開那會兒,雪山還在升騰
馬群遠逝為白骨,背景化為音樂
土墻的光影中,窗欞隔開白晝
野外景色我常視而不見
因為許多花朵與我無關
那些年,水在河流里消逝
陽光指涉遙遠的葉子,天空
變幻莫測。我在河流的下游
忐忑地推測不同的結局
冬天十分空曠,我們背靠同一背景
一些不真實的指紋覆蓋了天空
鐵質的葉子籠罩了童年
季節的變位使我有進入回廊之感
那時我是一位翩翩少年
在靠近雪山的房子里。所有的蹤跡
進入黑夜,所有的生命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