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序格局視角下《竇娥冤》的家庭倫理關系書寫

關漢卿作為元雜劇開宗立派的大家，其代表作《竇娥冤》是存世18種雜劇作品中最受學界關注的，長久以來圍繞這部作品的思想主題與人物形象分析也產(chǎn)生了不少分歧。“差序格局”作為本土社會學概念，自提出以來，以其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結構、人際關系的精準洞察為人所稱道。以這種針對傳統(tǒng)社會文化的理論視角闡釋古典敘事文學，意味著將作品置放到與之相符的社會結構中展開分析，或能為探明《竇娥冤》的思想內(nèi)涵及人物本色提供一個基于家庭倫理關系的突破口。

圍繞《竇娥冤》的眾多爭論，除了由于不同時代在分析角度與評價標準上存在的差異，在整理、流傳過程中，修訂者基于文化觀念與藝術認知對這部作品作的改動也為研究設置了障礙。現(xiàn)存《竇娥冤》的眾多版本中，影響力較大的有以下三種：明陳與郊編，萬歷十六年（公元1588年）刊本《古名家雜劇》本（后文簡稱古名家本）；明臧懋循編，萬歷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刊本《元曲選》本（后文簡稱臧本）；明孟稱舜編，崇禎六年（公元1633年）《古今名劇合選》本（后文簡稱孟本）。晚出的臧本、孟本對原作做了較多加工修改，主張盡可能還原關漢卿原作面貌的編校者多選用古名家本作為底本，而著眼于作品思想性、藝術性的則多以臧本作為底本。就《竇娥冤》這部作品而言，臧本、孟本在文字上的加工修訂，對后世學者探討該劇思想內(nèi)涵與藝術價值產(chǎn)生了一定干擾。

一、孝順觀念下親子關系的情理沖突

費孝通認為，傳統(tǒng)儒家文化最推重的人倫關系構成了差序式的社會結構：“倫是有差等的次序……其實在我們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里最基本的概念，這個人和人往來所構成的網(wǎng)絡中的綱紀，就是一個差序，也就是倫。”[1]29這種立體多維的社會結構不僅有著橫向遠近親疏的“差”，還講究縱向等級差別的“序”，這種區(qū)分尊卑上下的等級差異會通過權利與義務的失衡來維系，并通過一系列倫理規(guī)范加以合法化，尊卑關系中居上位者能對居下位者施行權力，也享有更多權利，居下位者對居上位者負有服從與被教化的義務，在權利與權力兩方面均處劣勢。[2]而家庭作為鄉(xiāng)土社會中負責繁衍子嗣的事業(yè)型單位，無論是父子、婆媳還是夫妻關系，“都被事業(yè)的需要而排斥了普通的感情……一切事業(yè)都不能脫離效率的考慮。求效率就得講紀律；紀律排斥私情的寬容。”[1]44傳統(tǒng)家庭的穩(wěn)固運轉有賴于倫理關系中居下位者（失權者）對居上位者（掌權者）的絕對服從——在親子關系中強調(diào)子女對家長的孝順奉養(yǎng)，在夫妻關系中強調(diào)妻子對丈夫的忠貞守節(jié)，這些都是在權利與義務不對稱的等級關系中，封建統(tǒng)治者所提倡的對失權者單方面的道德要求，并非靠家庭成員之間本然的親情維系。以《竇娥冤》中的親子關系為例，竇娥在父子關系與婆媳關系中均為失權者，當作為掌權者的竇天章、蔡婆婆面臨困境時，竇娥身為女兒、兒媳的個人利益與人生幸福只能或主動或被迫地淪為犧牲品。

竇天章作為竇娥的父親，初登場便是賣子抵債的戲碼。賣兒鬻女的慘劇在歷史長河中屢見不鮮，竇天章也三番五次強調(diào)此舉出于無奈，其實這并不符合事實，即便妻子亡故，竇家也不至淪落到要靠借貸維生。或許在經(jīng)濟壓力下，竇天章選擇變賣家產(chǎn)田地搬至生活成本較低的楚州，仍能靠積蓄將竇娥養(yǎng)至7歲；債主蔡婆婆曾多次要求竇天章將女兒賣與自家做童養(yǎng)媳，此事也并未說成，況且蔡婆婆只是個帶著幼兒放貸度日的寡婦，并非強取豪奪之徒，竇天章即便一時還不上錢，也不至窮途末路。由此可見，并非日益沉重的生活壓力讓竇天章下定決心賣掉女兒，而是春闈在即，沒有盤纏，他無法放棄這個功成名就的機會，兩相權衡下，選擇了割舍親情。

擺在竇天章眼前的有三大難題：一是經(jīng)濟上的困窘，他既無上路應舉的盤纏，又欠著蔡婆婆銀錢；二是幼女的安置問題，家中無人看顧，帶著竇娥趕考又不切實際；三是此次應試沒有試錯機會，成敗在此一

舉。后來竇天章一舉及第，充分證明了自身才能，同時也能解釋竇家的經(jīng)濟情況為何如此嚴峻，那就是身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竇天章并非如他所言“無計營生”，而是從未考慮通過做官以外的營生手段——如種田、做工、經(jīng)商來改善家庭生活，這不僅會浪費自己滿腹詩書的才華，更會使其從階層頂端跌落，永失金榜題名的機會。一家之主竇天章把時間精力更多放在養(yǎng)家過活還是研習舉業(yè)？竇家每況愈下的經(jīng)濟情形，竇天章義無反顧邁出應舉的腳步，讓這個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除了中年喪妻的不幸，竇天章本人的功名心也讓他窘迫到只能孤注一擲，將親生女兒賣與蔡婆婆——這對竇天章而言可謂是雙全之策，既還了蔡婆婆的利錢，又得了應舉路上的盤纏，這就一并解決了經(jīng)濟上的困難和竇娥的安置問題，幼女也從累贅一舉成為其父求取功名路上的墊腳石。

即便人倫之理最初是以普適性的良知作為發(fā)端，但當其演變?yōu)閯傂缘赖乱?guī)范后，常與發(fā)自本心的人之常情構成“情”與“理”的沖突。父女分別時，竇天章也擔心竇娥在蔡家受折磨，請求蔡婆婆善待竇娥：“婆婆，端云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當罵呵，則處分幾句。”[3]1051同時囑咐女兒在蔡家要聽話順從：“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里，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里。”[3]1051言語間也處處強調(diào)自己是“出于無奈”，日后無法找回竇娥也讓他“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的須發(fā)斑白。”[3]1122骨肉分離的悲痛之情不可謂不真切，只是比起功名的誘惑力，竇天章還是毫不猶豫地行使了作為父親的權力，無情地將親生女兒如商品一般賣掉以擺脫困境。無論是“三從”中“在家從父”的道德要求，還是為人子女的身份，都意味著竇娥對父親的決定只能無條件服從。古名家本在此處對當事人竇娥不置一詞，她的存在如同舞臺上的一個靜默物件，而臧本、孟本則增補了一句帶指責意味的賓白：“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3]1062此言沒有體現(xiàn)孝順的覺悟，卻也不耽誤竇娥以人身自由為代價被動履行孝順的義務。無論是無言以對還是出言譴責，這都是一個無法主宰自身命運的失權者在弱小無助的境遇下作出的合理反應。冤死的竇娥以鬼魂形態(tài)與竇天章再會時，竇天章誤以為竇娥犯下“藥死公公”的十惡大罪，對多年未見的女兒不分青紅皂白便大發(fā)雷霆，甚至作出“牒發(fā)你城隍祠內(nèi)，著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永為餓鬼”[3]1124的詛咒與威脅，這番不留情面的斥罵說教，與《牡丹亭》中杜寶不肯與女兒杜麗娘的鬼魂相認同為一種心態(tài)——擔心清譽被女兒有悖倫常的行為所拖累。

“理”的道德要求與“情”的本能感知呈現(xiàn)出背離、對立的傾向，同為杰出劇作家的湯顯祖有言：“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4]1798當倫理與人情之間沖突的激烈程度到了只能二者擇其一的情況，在權責不等的機制下，親子關系中的家長大多為了自保、利己而倒向“理”這一方，以“出于無奈”等看似合乎人情的借口作損害子女的無情選擇，求取功名賣子抵債的竇天章如此，引狼入室的蔡婆婆也是如此。當蔡婆婆被張家父子救下后，原要以錢鈔酬謝救命之恩，不料對方竟要求蔡婆婆將父子二人帶回蔡家招為夫婿，張驢兒更是出言脅迫要勒死蔡婆婆。蔡婆婆將張驢兒這種窮兇極惡之徒帶回蔡家，無異于引狼入室，將不知情的兒媳竇娥也置于危險的處境。將張家父子帶回家，作為在生命受到威脅時的權宜之計也無可厚非，但讀者很難想象蔡婆婆為了兒媳安危寧死不從，用性命將危險人物攔在家門外，正如讀者也很難想象竇天章為了幼女放棄功名養(yǎng)家糊口；反之則不然，竇娥為了不讓婆婆受刑能夠主動認罪赴死，這是感天動地的，她被賣抵債以成就父親的功名之路，這是無可奈何的。在古典文學范疇內(nèi)，大部分讀者對舐犢情深的故事感到陌生，對忍苦孝親的故事感到理解甚至贊賞，由此可見，父慈子孝、長惠幼順這種表面上看似兩相和諧的道德口號并不符合實際情況與文化心理預期。傳統(tǒng)倫理秩序對家庭成員的道德要求并不平衡，掌權的家長享有權利的同時對子女有教化的責任，并無為其犧牲自身利益的義務，而失權的子女則要聽教順從，主動為家長犧牲甚至損害生命健康，這才能最大程度彰顯家庭倫理中被大力褒揚的孝道。這種倫理規(guī)范和人與人之間感性層面的相愛相親無關，本質(zhì)上是以權責不等的剛性規(guī)定來維持尊卑分明的等級秩序。

二、守節(jié)觀念下婆媳關系的權力倒轉

竇娥7歲被父親賣給蔡家當童養(yǎng)媳直至20歲冤死，大半生都在與蔡婆婆的相處中度過。蔡婆婆對年幼的竇娥是十分中意的，在竇天章決定賣女前早已有心看上，也答應竇天章善待竇娥，而竇娥也相當體恤蔡婆婆，見她出門討債晚歸便擔憂不已，蔡婆婆得病后也殷勤服侍，甚至化為鬼魂也不忘囑托父親照應婆婆。種種細節(jié)可見，數(shù)十年的相依為命讓二人之間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婆媳關系大體是和諧融洽的，而張家父子的到來則打破了這片平靜。

由于在荒郊野外受到張驢兒的威脅，蔡婆婆只得將張家父子帶至家中，后來以報答救命之恩為由，打算半推半就與張父做夫妻，更是行使作為婆婆的家長權力，勸說竇娥也隨其一并改嫁，此舉卻招來竇娥激烈的反對，她不僅反對蔡婆婆改嫁，更是嚴詞拒絕再嫁：“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3]1054前文已論及，作為倫理關系中的失權者，竇娥理應對蔡婆婆的決定無條件順從，這才符合孝道對子女的要求，竇娥自身也有孝順蔡婆婆終老的覺悟：“我將這婆侍養(yǎng)，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3]1053這種公然反抗，并非出于對婚戀自由的爭取——竇娥在回絕蔡婆婆時，甚至與張家父子都未曾見面，這是不假思索的拒絕，是因為蔡婆婆的行為和要求違背了竇娥所信奉的守節(jié)觀念。

竇娥并非不孝之婦，公堂上為蔡婆婆不受皮肉之苦，她情愿認下毒害張父的罪名，犧牲性命來踐行孝道，但當“孝”與“節(jié)”兩種倫理觀念發(fā)生沖突時，竇娥不僅不愿犧牲自身名節(jié)來成全孝道，更是占據(jù)道德上風對蔡婆婆的改嫁行為大加斥責，這也讓原本尊卑分明的婆媳關系發(fā)生話語權力上的倒轉。

作為旦本戲，且看最能集中展現(xiàn)主人公竇娥情感、思想的唱詞。從蔡婆婆打算改嫁引發(fā)的一系列變故直至被誣告用刑期間的十首曲詞里，除了一首祈盼病愈的[隔尾]，其余九首都充斥著對蔡婆婆的無情譏諷與厲言斥罵，其尖酸刻薄的程度，全然不似一個盡孝多年的童養(yǎng)媳對婆婆的聲口。她嘲笑婆婆年事已高招婿進門，簡直讓人笑掉大牙：“梳著個霜雪般白?髻，怎戴那銷金錦蓋頭？怪不的可正是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著別人笑破口，著別人笑破口。”“又不是筍條年幼，刬的你巧畫蛾眉成配偶？”[3]1054指責婆婆心懷春情耐不住寂寞：“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里肯半夜空房里睡。”[3]1080“這婆娘心如風刮絮，哪里肯身化作望夫石？”[3]1081認為婆婆失了做婦人的本分，于情理不合：“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人意，多淫奔，少志氣。”[3]1080眼見婆婆和張父感情漸深，互相推讓羊肚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個道你爺先吃，一個你娘吃，這言語我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新婚的姻眷偏歡喜，不想那舊日夫妻道理。”[3]1081竇娥還長篇大論公公生前對家庭的貢獻，認為這是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耽憂，四時羹粥，又結綢繆，指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你為他干生受。”“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兀的是俺公公置就，教張驢兒情受，這的是前人田土后人收！”[3]1054以至臧本、孟本刪改了不少竇娥指斥婆婆的過激言語，認為這些唱詞與竇娥的身份不相符。

然而此處與人物身份不符的唱詞，卻正符合竇娥這個人物的狀態(tài)——對婆婆失節(jié)再嫁的嗔恨，捍衛(wèi)自身貞節(jié)的迫切，讓竇娥無所不用其極想要說服婆婆回心轉意，但身為兒媳不應對婆婆忤逆妄言，這種教化的權利專屬于倫理關系中居上位的掌權者，失權者只有被教化的義務，竇娥只有站在蔡婆婆丈夫的立場上，手握“貞節(jié)”這把尚方寶劍，才能展現(xiàn)出這種不合身份、暢所欲言的狀態(tài)。這種精神層面居上位的掌權錯覺，使竇娥內(nèi)心充斥著與夫權同仇敵愾的道德說教熱情，全副身心無時無刻不用在監(jiān)視、審判婆婆的失節(jié)言行上，這也讓竇娥喪失了對形勢的基本判斷。對竇娥和蔡婆婆而言，迫在眉睫的并非貞節(jié)危機，而是生存危機，住進自家的張驢兒是個蠻橫無理的潑皮無賴，為滿足私欲不惜害人性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婆媳二人大有可能被張家父子鳩占鵲巢甚至暗中殺害。但竇娥對張驢兒這個危險人物的詭譎行事不甚留意，即便遭遇誣告后被拷打得死去活來，性命不保，她攻擊的矛頭也不指向罪魁禍首，反而指責婆婆失節(jié)惹禍：“婆婆也，須是你自做下，怨他誰？”還讓天下再嫁女子引以為戒：“勸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3]1100竇娥能為盡孝犧牲性命，又會為了守節(jié)忤逆婆婆，在“節(jié)—孝—性命”的價值序列里，貞節(jié)危機遠大于生存危機，為丈夫守節(jié)一事最為緊要。而蔡婆婆在面臨被勒死與再嫁的兩難困境時，選擇許諾再嫁以解除生存危機，婆媳二人對貞節(jié)與性命的重視程度顯然存在差異。然而竇娥在勸阻婆婆一事上，不試著從婆婆的立場客觀分析招婿引發(fā)的生存隱患，只顧從道德層面加以斥責，言語間更是夾雜不少不符合事實的譏諷，如將婆婆比作扇墳急于再嫁的新寡婦：“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3]1080這自然是無法說服對方與自己站到同一陣營的。

竇娥對蔡婆婆關懷備至，對方得病后用心侍奉，祈盼康健，之后更是為了不讓婆婆受刑甘愿屈招。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涉及貞節(jié)這種原則性問題時，竇娥對蔡婆婆的心靈卻沒有任何體恤，展現(xiàn)出相當缺乏同理心的一面。竇娥并非不知節(jié)婦之苦：“滿腹閑愁，數(shù)年生受，常相守，無了無休。”“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有誰問，有誰偢？”[3]1052-1053這是竇娥長達三年的守寡生活的真切感受，但面對同樣守寡十余年的婆婆，竇娥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同為寡婦的理解與同情，反而對素未謀面的公公感同身受，為公公打抱不平，試圖激起婆婆的守節(jié)之志，事與愿違后則費盡唇舌對婆婆大加羞辱，作為家長的蔡婆婆對此也沒有任何招架和反駁的余地——因為同為需要為丈夫守節(jié)的寡婦，倫理秩序對婆媳二人的要求是一視同仁的。由此可見，守節(jié)觀念力量之強大，即便丈夫本人不在場，也會有女性如竇娥一般自發(fā)頂替夫職，包括整個社會輿論在內(nèi)，都會從倫理角度對失節(jié)再嫁的婦女施加道德壓力，即便對方是一家之長也不留任何情面：“不怕傍人笑

恥，不是竇娥忤逆。”[3]1081-1082張維娟認為，竇娥是個將“三從四德”內(nèi)化后享有精神特權的男性文化警察[5]，筆者認同這一觀點。

三、結語

竇娥在劇中提及的所有家庭倫理關系（父子、婆媳、夫妻）中均居下位，但她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謙恭馴順的失權者，反而心氣頗高，有著“爭到頭，競到底”的自尊心。在有限的生存空間里，竇娥將盡孝守節(jié)的倫理規(guī)范內(nèi)化到可以用生命來踐行的高度，這是她尋求身份認同的本能選擇，也是其人格尊嚴的寄托，若非如此，作為失權者所遭受的剝奪與痛苦就失去了價值與意義。竇娥的鬼魂向竇天章陳詞有言：“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氣口難言。受刑為母當行孝，盡命因夫可當賢。”[3]1126由此可見，竇娥要發(fā)三愿洗刷的冤屈，比起吏治黑暗導致的屈打成招，更有作為節(jié)烈孝婦卻不得善終的不平之氣。不少觀點認為，講述竇娥死后沉冤得雪的第四折意義不大，但在名節(jié)高于性命的觀念下，竇天章出面為竇娥正名的情節(jié)是必不可少的，只有這樣，道德才能取得一場感天動地的勝利。

需要重申的一點是，守貞與盡孝是義務而非權利，是不平等的倫理機制中對失權者的剛性道德要求，具有與人情相背離的傾向——當竇娥有機會借公公之口居于倫理關系的上位時，她不吝對作為失權者的蔡婆婆施加道德壓力，在守節(jié)這個原則性問題上沒有任何空隙能容納推己及人的仁愛之心——想在尊卑分明的等級秩序中求自強，就只能摒棄私情。而依附這種權責失衡的等級秩序爭取來的人格尊嚴，意味著在具體的人際關系中，居下位者也會毫無心理負擔地忽視甚至踐踏更居下位者的人格尊嚴。寄希望從不平等的差序格局中爭取到人格平等，本身就是緣木求魚的做法，從這個角度看，竇娥的人生無疑是一場人情泯滅的悲劇。

關漢卿對《竇娥冤》中的家庭倫理關系和孝節(jié)觀念究竟是持批判還是推崇的態(tài)度，這個問題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但筆者認為，盡量避免預設觀點，同時注意到文獻版本之間基于價值判斷產(chǎn)生的差異，從情節(jié)呈現(xiàn)出的事實本身出發(fā)對文本進行多角度的剖析，這是進一步考察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前提條件。

作者簡介：楊樂怡（1995—），女，漢族，廣州華商學院專任教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注釋：

〔1〕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鄉(xiāng)土重建[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2〕閻云翔.差序格局與中國文化的等級觀[J].社會學研究，2006（4）：201-213;245-246.

〔3〕關漢卿.匯校詳注關漢卿集[M].藍立萱，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4〕湯顯祖.湯顯祖集全編[M].徐朔方，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5〕張維娟.從《竇娥冤》看關漢卿的男權本質(zhì)[J].戲曲藝術，2003，24（2）：4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