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伴隨著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經濟文化的轉型以及當代文學自身發展的現代性變革,一種新寫實的美學觀念開始走進現實主義創作范疇。一方面,20世紀80年代后期中國社會改革開放步伐加快,人們逐漸脫離泛政治化思想意識,愈發關注切身經濟利益和世俗生存法則。而這種社會現實的世俗化,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精英意識和啟蒙精神,使人們更加注重對現實與自身的關注。另一方面,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中國文壇先后經歷了先鋒、尋根等思潮,但它們并未對當下社會的生氣和活力進行探討,導致作家與讀者之間的距離逐漸擴大。于是,面對充滿矛盾卻不乏活力的平民生活,尋找一種更為有效的現實主義敘事方式以進行審美傳達,成為當時現實主義流派作家的突圍方向。而當傳統現實主義小說把握生活的審美方式逐漸失去轟動效應時,新寫實作家們便充當了“反叛”角色,他們深入考察現實生活情境,并對其背后蘊藏的意義進行積極探尋。
較早回應這股寫作潮流的是1987年陸續發表的以池莉《煩惱人生》、方方《風景》、劉震云《塔普》等為代表的新寫實小說;隨后1989年江蘇文學雜志《鐘山》和天津文學雜志《文學自由談》先后開設了新寫實小說的寫作專欄,并舉辦了相關創作研討會,一時之間,在文壇掀起了一股新寫實主義文學思潮,伴隨而來的便是對世俗生活保持關懷這一文學主題的廣泛認可和大量實踐。至此,由新寫實小說開拓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得到重視與發揚,日常敘事也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多元形態的文學話語與寫作立場中占據一席之地。
縱觀新時期中國文學的發展進程,新寫實主義的出現與傳統現實主義的變異有關,而新寫實主義追求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傾向,更具啟蒙和審美價值。它不僅將文學內容從尋根派的遠與老拉回當下,近距離講述社會生活,而且將文學形式從先鋒派的文本抽象實驗轉向日常的本真敘事,而新寫實小說的美學觀念在影響著新時期中國文學向世俗化與大眾化發展的同時,更消解著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界限。
一、“日常生活”與“審美化”的互動
在解讀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審美化之前,需簡單厘清“日常生活”與“審美化”的各自概念及其互動表現。
先談“日常生活”。早在1970年,匈牙利理論家阿格妮絲·赫勒在個人代表性著作《日常生活》中便提到,“日常生活”是指“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1]簡單理解,“日常生活”作為人類進行的再生產活動,主要包含個體維持生存和再生產運動所進行的各種活動的集合,比如日常起居、消費、交往等,它們對個人而言往往是基礎的、本真的、重復而富有經驗性的。照此對比,“日常敘事”便是對這些個體的日常事件和生活展開敘述,或者是以這些日常生活作為取材范圍、表現對象的敘事方式。例如,池莉在《煩惱人生》中刻畫了一個軋鋼廠普通操作工人印家厚,描寫了他在平凡一天中所面臨的諸如生活、工作、婚姻、家庭、朋友等各方面的普通煩惱,這都體現了“日常生活”的敘事特點。
再談“審美”。“審美”需要拿到“日常生活”的語境中來看待。一方面,英國社會學家邁克·費瑟斯通在《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中寫道:“日常生活的審美呈現指的是將生活轉化為藝術作品的謀劃。”[2]94這句話指出新寫實小說提倡日常審美化的可行性:通過文學手段可以將生活本真面目作為藝術內容。另一方面,他也指出日常生活能夠被審美的時代背景——后現代社會的興起?!八鼜娬{了藝術與日常生活之間界限的消解,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通俗文化之間明確分野的消失,總體性的風格混雜及戲謔式的符碼混合?!盵2]96這也進一步說明需要在后現代語境中去挖掘日常生活的審美。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往往將“美”放在精英群體和知識分子立場上,經過“典型化”與“理想化”的塑造方式,賦予其宏大敘事和政治責任的基調。而“日常生活”能夠被“審美”是這一立場的轉型,代表著后現代主義思潮影響下新寫實小說的興盛,也是當下社會文化與大眾心理走向日常、走向通俗的投射。在新寫實小說里,普通市民庸常的人生狀態得到真實呈現:生活貧困、房屋狹小、菜價上漲、婆媳不和等,新寫實小說對社會、職場也作了本真刻畫:工作的重復庸俗、同事的小心算計、領導的爭權奪利……林林總總的日常透露出人物對于世俗生活的認同,從而賦予世俗生活特殊的審美價值。劉震云在《一地雞毛》中詳細描寫了小林每天排隊買豆腐、小夫妻半夜“偷”自來水的日常情節。從蕓蕓眾生的世俗生活中,看到發生在你我身邊的雞毛蒜皮小事,審視日常紛爭和矛盾,從生活細節中感受到生存的卑瑣,并領悟到生活苦悶、人生苦澀的普遍境況,這更是一種思想上的美感。
而這種日常生活美學觀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發展并不是一帆風順的。20世紀80年代前,“日常敘事”往往受到社會現代性與啟蒙性等各種因素制約而被忽視:現代文學語境中,民族解放、國家獨立的時代任務使得民主與自由這一系列啟蒙話語被反復強調;當代文學前三十年中,特殊的政治事件全面輻射公共領域,左翼文學取得了主流位置,日常生活的核心因指向個人而被再次忽視;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文學觀念嬗變,新寫實作家有機會將瑣碎的日常經驗作為書寫中心,“日常敘事”崛起,“日常生活審美化”應運而生。它以突出日常生活的意義和作為個人對這種意義的追憶和復現得以實現。因此,當“日常生活”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符號時,就被“審美化”了。
二、“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表征
“日常生活”雖然是重復的,也是豐富的;是基礎的,也是本真的。劉震云在《一地雞毛》的創作里提道:“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嚴峻,嚴峻的是那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它成了我們判斷世界的標準,也成了我們賴以生存和進行生存證明的標志?!盵3]新寫實小說家們追求生活的本來面目,力求不再對生活進行人為的矯飾。他們放棄集體、崇高、英雄題材的宏大敘事,表現個體、渺小、普通人的日常敘事,在時代變遷中抓取凡人瑣事,在走進個體生存空間和精神國度的同時,也引向人類生命共同經驗的書寫,最終完成“日常生活審美化”。
(一)視角下沉,敘述平民主體
新寫實作家將自身的敘事視點下沉到日常生活之中,書寫小人物,看待大人生。通過對現實苦澀的細膩呈現,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關注人類生存狀況、本能欲求、生命價值的各種命題,表明對世俗生活的認同姿態,從而賦予世俗生活原生態和親民化的審美質感。
池莉的代表作《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
世》,被稱為“人生三部曲”,聚焦家庭生活,書寫主人公對生活的煩悶感受;劉震云的《單位》《一地雞毛》,前后寫出了小林在單位如何分到房子、又如何在所分房子里與妻子發生家庭矛盾的種種煩惱。這些“煩”不僅是作者對日常生活的一種體會,也是20世紀80年代整個社會在理想失落和冒進受挫之后不得不面對的頹嘆,更是當時勞動人民因現實而產生的失落、無奈和焦慮,被深度還原的“煩”使得“日常生活”具有平民生存感受的普遍性審美價值,它被確認為一種大眾化的生活邏輯。所以當《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喊出心中苦悶時,鋼廠工人們個個都說他正是自己,同樣地,單位體制里的基層員工也是《單位》里的一個個小林。當作品中的主人公褪去典型化、神秘化、理想化的英雄光環,轉而成為現實生活中眾多平民中的普通一員時,便足以讓讀者產生作品是在書寫自己生活的感受,可見其“日常生活”的真實程度。
而這種真切的體驗,在于日常敘事的核心絕對指向個體,個體的生存感受和生命體驗處于首要位置,拒絕任何觀念上的意識改寫和任何形式上的力量拆解,這不僅是“日常生活審美化傾向”為新寫實流派確定的寫作立場, 一定程度上也呼應著文學主體性的觀念。當代評論家劉再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確立了“創造”“對象”“接受”三位一體的“人的主體性”的觀念闡釋,他在著作《論文學的主體性》中提道:“文學中的主體性原則,就是要求在文學活動中不能僅僅把人(包括作家、描寫對象和讀者)看作客體,而應更尊重人的主體價值,發揮人的主體力量……注意人的精神世界的能動性、自主性與創造性?!盵4]當某類人物形象作為對象主體時,強調的是具有自主意識、自身性格發展和命運軌跡的人物建構。因此,作為艱難地從歷史和集體里走出的個人,首先面臨的應是對自我生存狀態和現實位置的重新認識,此時的新寫實流派就相應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根據地——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審美化傾向”也從側面體現出個人主體性和文學主體性的審美價值。
(二)“日常”凝視,凸顯紀實張力
在新寫實小說中,敘事視點的改變促進題材范圍的改變,人物的反英雄也帶動著情節的非宏大敘事。當雞毛蒜皮的小事成為“日常”凝視的中心,文學也從關心革命、批判政治的宏大敘事轉向各種日常性場域,這些場域與傳統現實主義主張的典型化、集中性有著明顯區別:它們不再集中、不再典型,而是進行著一種刻意對生活細節展開近乎自然主義的描述;它們不僅揭示日常生活中所蘊含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社會內容,也呈現了特定環境下被制約后的人性原貌。
在方方的《風景》中,讀者“日?!蹦暤氖且粋€有著驚人負面展示的家庭:帶著鳴笛般噪聲的火車平均七分鐘一趟從屋側呼嘯而過,夫妻之間夜以繼日地爭吵,孩子們在狹窄的居住環境下艱難成長?!叭粘!币环矫媸羌毸榈募彝嶄?,講述惡劣到極點的生存環境如何無情吞噬最后一絲人性;另一方面是形而上的社會思考,作者在對生活實錄的描述中寄托著對父親乃至整個社會的批判意識與復雜關懷?!讹L景》里的父親,有著嚴重的等級觀念,對知識和文化充滿蔑視,對“子嗣”的傳統觀念極為強烈,但又人性未泯,對“義”十分執著。以父親為代表的父輩無法抵抗粗鄙的命運,正是一種對“惡”的生存法則的認同,父輩是嚴酷的、壓抑的、無希望的人,但同時又是樸素而真誠的人。作者對父親進行批判但又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同情,這正凸顯著作品對人性的深度關懷與思考。此外,《風景》里除了呈現顛簸的人生境況外,還貫穿著許多生命流逝的情節,友人和親人接二連三發生事故,生命的終結如此突然卻又無可奈何。將死亡置于“日?!蹦曋?,顯現的正是生活的無常與時代洪流下個體的無力。
諸如此類,新寫實小說“凝視”每一個人、每一種職業、每一個家庭,“日常生活”被表現為種種煩惱的原本形態和基本過程,也被概括為特定人物跌入其中的具體情境和不同狀態,它在瞬息萬變的瑣碎時間中被抓取了永恒的精髓,同時也被賦予一個活生生的形體,從而使“日常生活”具有一種永久流動的審美質感。而流動的背后,正是探討作為“紀實”的日常生活在文本中的“真實”存在問題,它既是敘事的張力,也是審美的呈現。于“紀實”中洞察的形而上的思考,使新寫實小說從對日常生活的呈現,上升到一種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深度探求。
(三)“零度情感”,引向超越性書寫
為了讓“日常生活”的書寫更為真實,新寫實小說不滲入作者主觀情緒,采取“零度情感”策略,這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一個巧妙特征?!傲愣惹楦小敝械摹傲愣取备啾憩F為一種小說基調,它不再追求矛盾的沖突性、戲劇性,而是強調將生活還原成瑣碎、不確定的原生態,并最大限度抽離作者的情感傾向。因此,相較于傳統現實主義,“零度情感”下的新寫實小說沒有鮮明的愛憎分明,或是預設的價值評判,而這種不加修飾、不被人為矯正的“生活流”寫法,某種程度上能夠將作品與讀者的共鳴推到生活面的極致。
在《塔鋪》《單位》《官人》等小說中,劉震云擅長運用“零度情感”策略勾勒人的生存狀態與生存環境之間客觀復雜的關系,這種環境往往根植于社會制度、歷史發展、傳統觀念之中,繼而對環境有一種發現性質的描述。筆觸雖是“零度”的,但細節的營造與環境的渲染更能凸顯環境對人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壓力,從而走向對環境、對命運有著宿命般體驗的普遍性書寫中。
新寫實作家也試圖通過“零度情感”掩蓋各自不同的內在立場,讓原生態的“日常生活”深度表達各種價值取向?!傲愣惹楦小辈呗灾萍s其文本的表達方式,當日常敘事被處理成極具代表性的生活內容與生存經驗時,“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美學觀念便實現了對于世俗生活的超越性書寫。最有說服力的莫過于劉恒的小說,他對“日常生活”給予歷史度向的關照,并試圖對其進行穿透生存困境表象抵達人類欲望本質的深度開掘。在劉恒《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和《白渦》等多部小說中,都能夠看到作家對食、性、權等人類生存欲望的深切關注,并走向人類始終無法擺脫其欲望陷阱的敘事主題。但其作品表達對人性本質的探討并不以直接的抽象思考去呈現,而是通過“零度情感”策略,細膩描述北方偏僻山區中農民們惡劣的生存環境、嚴酷的家族制度,描述男男女女在糧食、金錢等問題上的心理困境,并將這些“日常生活”引入超越性敘事中。
在《狗日的糧食》中,出于人的自然本能,楊天寬與曹杏花的婚姻日常出現異化;在《連環套》中,窯主陳金標因與他人、社會的關系惡化也出現異化狀態;到了《黑的雪》中,孤獨者李慧泉不可避免地因為身份認同而走向個體異化。但無論在日常生活中如何異化,劉恒都不投射濃烈的情感色彩,而是堅持以生活實錄的方式呈現異化的現象及其緣由,使異化日常書寫包裹著一層人道主義底色:關注蕓蕓眾生的食色、愛恨、生存和死亡,臨摹世間小人物的生存狀態,將自身對于人類、歷史、文明有所懷疑的各種抽象命題建立在“日常敘事”上,這都是作者“零度情感”背后的積極創作。此時,文本中的各種日常困境在瑣細的描述中以隱喻符號出現,這不僅拓寬了“日常生活”的表現力度,還將其上升為一種更為深刻的審美體驗。所以,在劉恒小說中始終存在著一位痛苦思索著的敘事者,他“出于對健康的人性的向往,應該對人性的扭曲加以批判;但面對導致這種扭曲的歷史文化的沉重壓力,對個人的困境又多有諒解”[5]。至此,“零度情感”下的日常敘事彌漫著一種混沌的、沉重的悲劇美感。
三、結語
以上三點特征,都能表現出新寫實流派的審美價值。“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姿態,使新寫實小說打破了傳統現實主義小說對理想主義、英雄精神的追求,把日常生活和平民作為描寫對象,將人物從偽飾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分離出來,深刻表現了人們在物質生活上的困苦,逼近人類無奈、苦悶的精神空間,在深刻挖掘社會生活的丑陋面與心理困境之余,也將文學命題引入深度的、普遍意義上的人類命運思考。在新寫實小說家“日常生活”的美學觀照下,文學變成了環繞在人類社會上空那團混亂的、揮之不去的煙云,將人引入生命終極意義的生存焦慮中,從而導致人的崇高和理想精神的失落。而這種失落,成為新寫實流派在20世紀90年代被質疑的論證,過于強調日常敘事的感性體驗,則被解讀為深度理性意義的取消、社會時代責任的逃避。
然而筆者對此觀點持保留態度,事實證明新時期文學發展至今,始終有許多精英立場的嚴肅文本、宏大敘事的鴻篇巨制,而強調“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新寫實流派恰逢時代而生,它的寫作潮流意味著更加開放、包容的文壇環境正在形成,也呈現著寫作方式和生活態度急需更新的美學需求。新寫實流派的寫實姿態、對世相的描摹、對情節的鋪敘,都開辟了一個新的寫作空間。而這種原生態的日常生活敘事的最大意義,也許并不在于深度再現了那些豐富駁雜、起伏重復的日常生活,而在于確證了一種不會被宏大歷史、強大政治所輕易遮蔽的生命個體存在,這種個體的建構何嘗又不是另一種“小歷史”呢?當新寫實流派成為新時期中國文學進程中的一個重要言說主體,某種意義上也再現了錢谷融先生20世紀50年代就已提出的“文學即人學”的理念。
日常生活不可回避,日常敘事也需要不斷被拓展。當新寫實文學思潮中的“日常生活審美化”作為當代文學中具有一定話語權的美學觀念持續下去時,我們看到的不是新寫實流派的曾經流行,而是“日常生活”穿越時空的偉大生命力,它在新的時代也正面臨著新的機遇,懷著對日常的關注及“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寫作姿態,日常敘事將持續探索時代變遷中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困境,并試圖提供更多真實性、想象性、超越性的故事經驗。
作者簡介:曹秋楓(1989—),女,漢族,廣東廣州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及文化、文化創意產業。
注釋:
〔1〕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M].衣俊卿,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
〔2〕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M].劉精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3〕劉震云.磨損與喪失[J].中篇小說選刊,1991(2):89.
〔4〕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J].文學評論,1985(6):11-27.
〔5〕洪子誠.中國文學1949—1989[M].北京:北京出版社,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