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手鏈

馮語嫣

“吱呀——”我推開那扇斑駁的紅漆木門，那沉悶的聲響像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今天，我去外婆家吃飯。我透過廚房的玻璃門朝里面望去，只見外婆一個人在廚房里忙得不可開交，只顧著忙“里”，“外”都快顧不上了。

“外婆——”我大聲地叫著。“哎喲，我的細孫（方言）來了！來了就好啊，婆婆給你炸了酥肉，馬上就弄好了……”外婆那略帶沙啞的招呼聲從廚房里傳了出來。很快，外婆帶著慈祥的笑容快步走了出來，染霜的鬢發掃過她的臉頰，似蒼山上的積雪。我忽然感到一陣恍惚：外婆衰老的速度，怎么比我想象中快了那么多？心里的不安寧使我嘴里的食物變得索然無味，馬虎地扒拉幾口飯之后，我匆匆說了一句“你們慢慢吃”，然后飛速地溜進外婆的臥室里。

我循著幼時的記憶，瘋狂地翻找著角落里蒙塵的抽屜，搗鼓一陣后翻出了一個小木盒。我輕柔地撫摸著木盒上蟲蛀的凹痕，打開它，一條青綠色的串珠手鏈靜靜地躺在絨布上，房間里冷白色的燈光瞬間激出了它那鮮艷的綠意。我攥著手鏈，回到了籠罩著一層薄霧的童年。

我就讀的小學離我家很遠，恰巧離外婆家很近，于是母親便帶我住在了外婆家。每天早晨去上學的時候，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我的頭上，仿佛外婆那雙暖烘烘的手在撫摸著我。但是，外婆的手粗糙得像砂紙一樣，比不上柔軟的陽光。她的手腕上總是戴著一條青綠色的串珠手鏈，那顆顆幽綠就像初春時融化的冰河，汩汩地淌入我的眼中。她那雙粗糙的大手揉捻著我稚嫩的小手，似乎要把這溫暖的陽光揉進我的心窩里。

仲夏的深夜，我和外婆躺在一張大床上，她總會給我講她六歲時不小心弄傷右眼的故事。夜幕下，窗外的小樹林傳來窸窣的響聲，外婆幼時的故事也如夜色那般靜謐而哀傷。“細孫啊，你們現在條件好了，吃得飽穿得暖，要好好讀書啊！”外婆講完故事后，總要嘟噥一下她的期望，“婆婆只要能看到你以后考上大學，找到工作，就好啦，滿足啦！要是能看見細孫以后的男朋友，就更好啦……”

不知怎的，我也被逗得“咯咯”地笑起來，同時不由得想象著外婆十幾年后的模樣，她那如枯枝一樣的手腕上掛著那串快和她一樣蒼老的手鏈，而那時的我一定長得亭亭玉立了吧。透過銀白色的月光，外婆手腕上的顆顆幽綠與月光呼應著——陪伴了外婆那么久的它，那幽綠中是否蕩漾著外婆的青春呢？外婆年輕時漂亮嗎？外婆以前喜歡什么呢？外婆……伴隨著對外婆過往故事的無數幻想，我也進入了夢鄉。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外婆打開了角落里落滿灰塵的抽屜，里面的一個個小木盒塵封著她的青春記憶，她和我細細訴說著盒子里的寶貝——她珍藏多年的首飾，以及那一段段如煙往事。但我覺得，那些寶貝都不及她手腕上的那條手鏈。我想著自己兒時那副“要星星要月亮”的德性，思索自己當年為何沒有向她索要那條手鏈。自從我上初中離開外婆后，眼前那抹亮麗的青綠也漸漸被時間長河給沖刷淡了。

“細孫？細孫啊？”我掙扎著睜開雙眼，外婆那充滿慈愛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著，“細孫你怎么在哭啊？哎喲……你哭婆婆的心也跟著痛喲……”外婆那雙溫暖的大手將我拉回現實，那布滿老繭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晶瑩的淚光在她的左眼中閃爍著。

不知從何時起，外婆的手腕上再也沒有了那條串珠手鏈的身影，她的雙手也與寒冬中的枯枝相差無幾了。外婆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鏈，輕輕地將它戴在我的手腕上，串珠之間碰撞發出的聲音比春天的雨聲還要清脆。

我抬頭望向更遠的地方——暈染著朦朧黑夜的蒼翠群山。手鏈的顏色，是從群山之間萃取出來的嗎？它怎會如此青翠欲滴呢？青，是年少的顏色；春，是生命的季節。門外喧嘩依舊，手腕上青春的顏色正躍動著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