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心

劉慈欣在《三體》里描述了狂野的“亂紀元”。在亂紀元,太陽升落不定,世界反復陷入黑暗嚴寒或酷暑,人的生活就像難以忍受的噩夢,卻壓根不知何時夢醒。一切都無法預計,人只能祈求幸運降臨,讓世界再度回復正常。
但在現實生活中,經過無數次的觀察,已讓人類堅信太陽將萬古如斯地升起和降落,亂紀元不過是小說家編織的夢境。在一般人眼里,擔心太陽明天不再升起,絕對屬于杞人憂天。
然而,早在兩百多年前,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謨(David Hume)就思考過類似的問題,且給出的質疑極具沖擊力。他認為,我們無法從某種司空見慣的東西里,預測事物的未來走向。不能因為每天看到太陽升起又落下,就推斷它以后仍將升起。這種習慣性的經驗并非預測未來的保證。我們每一次所經歷的總已隨著時間而成為過去,并不存在屬于未來的經驗,未來也未必會與過去的經驗相同。我們至多只是習慣性地依據過去之經驗,去假設未來的情形。因此,休謨得出結論:“習慣是人類行動的偉大指南。”但習慣本身經不起理性的嚴格論證與檢驗,它更像盲人的拐杖,是人們不得不依賴之物。更重要的是,休謨還否定了人們習以為常的因果論。他并不認為,某些原因,一定會帶來相應的結果,而從某些結果必然能找出特定的原因。這樣強烈的懷疑主義,令人難以接受,甚至直接架空了科學知識的根基。
這就是西方哲學史上赫赫有名的“休謨問題”。“休謨問題”對歸納和因果論的否定,給西方哲學帶來巨大沖擊,至今并未得到徹底妥善的解答。
法國新一代哲學家甘丹·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作為當代哲學思潮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的核心人物,近年來聲名鵲起。《形而上學與科學外世界的虛構》(Métaphysique et fiction des mondes hors-science)一書由梅亞蘇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的講座整理而成,語言風格深邃又清晰,他直面令人望而生畏的“休謨問題”,顯示出巨大的哲學抱負。薄薄一冊,就讓我們見識到了這位哲學新星的思想風貌與魅力。
梅亞蘇首先回顧了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和康德對“休謨問題”的處理。
波普爾自信地以為他精妙地解答了“休謨問題”。休謨曾經提出三個問題:“是什么使我們確信太陽明天還會升起來,確信所有的生命都會死去,或確信面包會供給人們養料?”面對這三個非常有代表性的問題,波普爾認為它們并不是不可置疑的法則。他在《客觀知識》里分別做出回答:古希臘地理學家在極地發現了午夜的太陽,反駁了太陽每二十四小時下落的法則;細菌的分裂與再生并不是死亡,反駁了所有生命都會死去的法則;有人因每天吃面包而中毒,反駁了面包供給養料的說法。這些反例的確存在,會在某種程度上挑戰這些法則。但是,這些看起來合理的特例的存在,并沒有根本地改變科學法則本身,它們充其量只是一些例外,只能說明,歸納法并不是科學合理性唯一的來源。波普爾認為,可證偽性可以用來衡量一種理論是否屬于科學。波普爾主張,一種理論并不能通過經驗的歸納來證明它的真理性,因為一旦有反證就可能質疑曾經被認為顛撲不破的理論。所以,在波普爾看來,科學理論并非無法推翻,恰恰相反,能夠被證偽才是科學知識的特質。波普爾舉出的特例的確可以挑戰那些人們公認的法則,但是他其實也主張,倘若排除那些特例,某些科學法則會繼續像以往那樣運行;除非特例愈來愈多變成常態,逼迫著科學家修改自身的理論以形成新的科學理論。
波普爾迂回地設想科學在未來繼續存在的可能,即便經驗可以反駁某些科學法則,但無損于科學本身的繼續存在和發展。
梅亞蘇認為波普爾其實并沒有直面“休謨問題”。波普爾不過是把“休謨問題”理解為科學上的認識論問題,而“休謨問題”本身則涉及本體論問題。正如上文所述,特例的存在,新的經驗的出現,在波普爾看來只能逼迫科學去修正其理論,而不是根本性地取消科學法則,因為波普爾已經預設了某些法則在相同情境下會繼續發揮作用;而休謨設想的是科學有可能根本不會發生的問題,即法則本身變得不穩定,甚至不存在。在某個世界里,現象與現象之間的關系變得任意,且不可預測。梅亞蘇認為波普爾混淆了科學虛構(science-fiction)和科學外虛構(fiction [des mondes] hors science;簡稱FHS)的問題,因此并沒有真正解決“休謨問題”。波普爾是在科學存在的前提下,去思考科學的可能性問題,而休謨思考的則是科學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可能性。
康德意識到了“休謨問題”的危險,它威脅著理性和科學的成立。如果休謨的描述是真實的,經驗本身之間沒有固定法則連接,世界就會變成一團混沌,那么科學和理性的位置何在?康德的解決策略是把問題的思考方式徹底顛倒,這便是西方哲學史津津樂道的康德的“哥白尼革命”。他認為世界本身是人類無法直接認知的,能被我們感知的只有表象。表象會經過人類特有的先天認知結構所整理。人的先天認知結構里存在特定的法則,能被人認識的現象自然也遵循一系列法則,而非肆意妄為、毫無章法可循。康德認為,更致命的是,如果世界本身不存在法則,純屬一團混沌,那么人類的感知本身也將缺席,因為使感知得以成立的條件也不存在了。也就是說即便休謨設想的場景存在,我們也不得而知,“因為這個世界的崩塌自然地會導致所有形式的世界的崩塌,如同能見證這一景象的知覺的崩塌”(甘丹·梅亞蘇《形而上學與科學外世界的虛構》,馬莎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頁;以下僅標頁碼)。所以,康德認為法則必定存在,世界不可能是混沌狂亂的,否則連“休謨問題”本身的提出都無法設想。
梅亞蘇對康德關于世界的設想提出異議,他認為可能存在著“非康德的世界”:它不服從法則,但也不是混沌無序的。只要有這樣的世界存在,休謨的設想便能夠成立—一個科學之外的世界。但到底如何存在?它的形態是什么?
梅亞蘇根據科學條件與知覺條件狀態的不同,設想了三種不同的科學外世界:一、存在著不規則的狀況,但還無法影響科學與知覺的存在,這種情況不屬于真正的科學外世界;二、不規則大量存在,使科學不可能,但不廢除知覺,這是真正的科學外世界;三、世界純粹混沌無序,科學和知覺都被廢除。
梅亞蘇認為只有真正的科學外世界才與康德的先驗演繹不矛盾。這樣的世界多元卻不混沌,但規則的任意變化,使科學不再可能,因為無法出現科學實驗所要求的在相同情境下的無限重復性。在這樣的世界里,人的知覺會因為“十分相對的穩定性”而存在。《三體》里的亂紀元似乎非常接近梅亞蘇描述的情形,在那里任何對太陽升起的預測都不再可能,但人仍能依靠某些相對穩定的事物而繼續生活下去。雖然生活像噩夢般嚴酷,隨時有意外的出現,讓命運發生劇烈轉折。
照梅亞蘇的看法,如果存在科學外世界,相應地就存在一種新的虛構類型—與科幻小說不同的科外幻小說。因為科幻小說仍然是在科學法則支配下的敘事與想象,表面上看似荒誕不經,但仍然借助某種科學規律予以解釋(即便是虛構的科學規律)。而科外幻小說,就像休謨對因果論的質疑,在展開的想象里,廢黜了因果關系,布滿了各種偶然性,邏輯已經無法說明出現的狀況。也就是說,事物陷入了不可解釋的莫名其妙的狀態。理性和因果性被打斷了,那么敘事的連續性也會被打斷,一切都像任意的碎片的任意組合,科外幻小說的敘事如何展開并完整串聯起來?
正是由于上面所說的種種困難,梅亞蘇剛開始發現很難找到真正純粹的科外幻小說。梅亞蘇援引了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達爾文尼西亞》、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銀河系漫游指南》、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尤比克》三部小說,它們的故事都出現了某種劇烈的斷裂,使情節逃逸出現實世界運行的邏輯軌道,以致主人公們的經歷十分奇幻。但是,這些不可解的事物最終在小說結尾里都得到了解釋,某種狂野難解的科外幻起點和歷程終究被重新整合進因果邏輯里。因此,梅亞蘇認為這些小說仍然是科幻小說,只不過因“科外幻寄生”而“稍顯端倪”(第52頁)。畢竟,這些小說開始再離奇,最后都得到了一個可以理解的合理解釋,包裹的依舊是科幻小說的內核。
法國小說家赫內·巴赫札維勒(René Barjavel)的《折磨》(Ravage),讓梅亞蘇覺得真正找到了科外幻小說。《折磨》的背景設置在二○五二年,電突然消失了,巴黎陷入恐慌之中,人的生活形態發生重大改變。電力,這現代社會賴以發展的事物,一旦不可逆轉地消失,給人帶來的沖擊可想而知,世界仿佛走向崩塌。但是這種突然消失,小說卻從未給出明確的解釋,只有一些無端的猜測。小說中的一位人物說:“由于違背了自然法則和邏輯,電消失了。而且,電,死去了,更加荒謬可笑的是我們還活著。一切都瘋了。這是個反科學、反理性的噩夢。我們所有的理論、所有的法則都被推翻了。”小說到結尾也沒有重新恢復電力,瓦解的社會再也沒有回復到從前,而是繼續陷入絕望的掙扎之中。人也不得不在絕望的掙扎里重新開拓未來,在強烈的末世論氛圍里發明新生活。令梅亞蘇真正興奮的是,《折磨》沒有陷入一般科幻小說的俗套:無論開頭多么奇異,過程多么險象環生,最后總給出一個清晰明確的解釋。《折磨》無解,對科學主宰的世界充滿敵意。但確認了科外幻小說這一文類的存在,意義何在?梅亞蘇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只是認為提出科外幻小說,正是與科幻小說相對立。或許,將科外幻小說從之前較為模糊的科幻小說門類中剝離,對文學想象力與思想試驗都是一種大膽的解放。
梅亞蘇最后總結道:
從傳統的科學虛構出發,通過突然的轉變將它的世界朝向科學外分解,將這個分解的機構加以延續,走向一個越來越不可居住的世界,使故事本身漸漸成為不可能的,直至在它自身的流動中、在缺口的中心孤立出某些狹隘的生命。生命是自身的、沒有科學的精神體驗,在這總是被指責的差異之中也許會發現某些息息相關的未曾見聞的事物。本相的變化被推進到窒息的程度,推進到在無可實驗的世界里的自我的體驗。不穩定的強度浸入無限純粹的孤獨當中,沒有環境,只有坍塌物去那里開墾無世界的真理。
梅亞蘇的這本小書還沒有給出明確結論便戛然而止。它很顯然是梅亞蘇一鳴驚人的著作《有限性之后—論偶然的必然性》的衍生。我們被迫再回到《有限性之后》里尋覓思想的蛛絲馬跡:“當我們回答關于世界為何是此而非彼的形而上學問題時,我們開始明白‘沒有任何理由’這個答案是一個真正的答案。當被問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為何存在?’之類的問題時,我們不應報之以大笑,而是應當反復思考‘從虛無中來,沒有為什么’這樣的回答中包含非同凡響的事實。于是,我們會意識到這些問題不僅是真正的問題,而且是非常出色的問題。”(《有限性之后》,吳燕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那么,也許《形而上學與科學外世界的虛構》一書只是為了再次確證根本的偶然性是存在的。可是,我們卻無法面對這種絕對的偶然性,不得不一再去尋找意義的啟示,不斷去尋找某種聯結,以鼓舞自己勇敢地面對絕對的虛無,面對一個不確定性涌現且難以掌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