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普明寺觀荷
十年前,普明寺在原址旁重建,年輕的住持明修,把梅花種滿寺內外。大殿前,那一棵二百余年樹齡的古梅,從偏僻無人處尋得,移植而來。每年早春,永康人成群結隊來普明寺,觀梅,讀南宋本地詩人陳亮寫梅花的詩:“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后香。欲傳春消息,不怕雪埋藏。”再聽一聽寺鐘,回家,便覺內心沉靜,庸常的世俗生活就能繼續過下去了。
入寺門是為了入世,出寺門也是出家,這道理,中國的僧人與俗子,都懂。
癸卯年夏,我第一次來訪位于浙東南的普明寺,不見梅花。梅樹鐵鑄一般立著,在炎熱中一聲不吭,像苦修中的僧人沉浸于內省。待來年春寒料峭,一夜間繁花綻放,猶似一瞬間獲得頓悟與棒喝,花香里,盡是智慧、慈悲與愛意。
我是第二次來永康。辛丑年深秋第一次來,詩人星光,陪我去方巖、五峰書院游走。這一次,詩人錦水與星光陪我,一路又熱鬧幾分。錦水身材壯大,與星光的瘦削對比鮮明,系“永康陳亮研究會會長”,沉浸于南宋前賢“義利合一”之事功思想。一見面,他就贈新版《陳亮集》,厚厚一本,暗綠色封面。又送我一件白色圓領T恤,上面繪有五峰書院圖案和陳亮名句:“人中之龍,文中之虎。”穿身上,覺得自己與龍虎氣象差距甚大,慚愧,需努力消除戾氣與敗象。
明修住持穿一身灰色僧衣,一雙黑布鞋,在寺門外迎我們。風很大,從太平湖上吹來,充盈著荷花清香。湖上,一葉舟,穿行于俯仰不定的荷葉荷花間,一個男子揮槳撥浪。“這么熱的天氣,他干嗎?”我問。星光猜測:“采荷葉吧?煮粥喝,去火。”錦水說:“這家伙,想找一個好地方睡午覺唄。”明修微笑不語。
大雄寶殿前,水缸中,插滿一枝枝新采的荷花。拜佛者,可以取一枝荷花進殿堂,獻給菩薩。秋天里,則以菊花獻給菩薩。隆冬與早春,則以蠟梅、迎春、月季等時令花朵,獻給菩薩。用獻花代替燃香,是普明寺近年探索的禮佛新儀式,既免去信眾耗費,寺內外空氣也清新幾分。菩薩聞著新鮮花香,也很開心吧。
入餐室。小米粥香甜,蔬菜與豆腐清白。若干僧人埋頭進餐,像明修一樣年輕。
少年時代,在故鄉,明修目睹一場災難,受驚嚇,終日汗濕衣衫,入秋冬也是如此。受高人指點,輾轉來到浙東南群山中一座古寺,接受一老僧的針灸與藥補,跟隨讀佛經,漸漸痊愈,漸漸熱愛山寺寧靜,絕了回歸紅塵的念想,出家。入佛學院讀書數年,聰慧穎悟,終成為普明寺這一名剎的住持。禪修之余,種茶、讀書、撫琴,有了同齡俗世中人罕見的清平氣度。
關于出家原因的這一番道白,明修很誠懇,未用高寒修辭來虛飾:“我喜歡。”“為何起這一法名?”我又問。明修微笑:“為了暗度陳倉。”我們都笑起來。他的“陳倉”,就是“平和無憂”。而“出家”,就是明修之棧道,棧道外,則是漫長暗度中的孤行。我喜歡這一僧人的幽默感。他身上保留了人間歡快,讓我增加了獲得禪意靜氣的可能性,彼此距離略略縮小了。
餐室內,一個老人默默吃飯,衣裝非出家人。星光說,老人獨自生活在永康城區,家中房子拆建重修,一時沒了棲身之所。明修偶然遇到他,就請來普明寺暫居,日日聽經,也跟著誦經,面色紅潤起來。
普明寺一角,設有書房兼茶室。明修執壺斟茶,茶葉來自寺田。初品微苦,漸漸有一脈清醇味道,滋漾于唇齒肺腑。書架上,有明代憨山德清禪師的《夢游集》,我隨手翻,看到如下文字:“佛性善根,如草種在地,但有土處,莫不有之,若遇時雨,靡不發生……”喝茶,也是在人體內潑灑一場熱雨,我沒理由不生發草綠色的佛性善根。何況,我還寫詩,而詩,正是一座漢語之寺。
明修也寫詩,古體詩。“寂夜別有聲,月湖分外明。撫琴弄弦歌,解心曲中行。重重山空色,點點心如屏。此月共誰看,偏正共誰評。”一個月夜,太平湖荷香濃冽,明修睡不著,去湖邊略站片刻,吟誦出這首詩,發在微信朋友圈內。錦水和星光,在那一晚及時點贊。我讀罷,補上遲來的一贊。在詩中,期待一個并肩望月、辨析偏正善惡的“誰”,明修,就不是情感孤寒之人,我喜歡。
陳亮幼年家居于普明寺附近,常來寺內讀書、聽經。當時的僧人,是如靖、允禧,被陳亮寫進《普明寺置田記》一文,獲得永恒。文中沒提荷花與梅花。我仰頭,看寺檐上,彩繪木雕明媚鮮艷,有荷花與梅花圖案,隱喻“和”“美”之意。
陳亮愛梅花,多次騎驢去深山里看一株最好的梅,像探尋理想的自我,如何在冷遇中凌寒怒放。他同樣愛酷暑中盛放的荷花,那也是一種尺度與準則:出淤泥而不染。無論怒放與盛放,都是生命力的極致表達,花朵凋謝,如士子一瓣瓣死亡、永生。在詩詞中,陳亮感嘆荷香比沉香濃郁,“雨過風生,也應百事隨緣”。一個勇猛精進者,寫出如此有虛空意味的句子,出乎意料,亦在情理中。非如此,何以養心、怡神、壯志?
他寫出過一個驚人的比喻句:“根株好在,淤泥白藕如椽。”這如同椽子一樣的白藕,也是如椽大筆,寫出太平湖無邊無際的荷花。
在陳亮衣冠冢前
我們先去龍川書院。
在永康,陳亮的研學思辨之地,除方巖五峰書院外,就是這座龍川書院。門鎖著,隔門縫,沒看見陳亮身影。一農婦走過來,熱情打招呼:“找誰呀?”星光說:“找陳亮。”我和錦水都笑了。那農婦不笑,認真地說:“他不在書院里,這書院是新修建的。他在后面山洞里讀書,我帶你們去!”我們不笑了。
在漢語中,“過去完成時”與“現在進行時”這兩種時態的區別,絕沒有英語、法語、德語里那樣截然分明。古人與今人的界限,也就不那么截然分明,比西方人更能緩解孤窮感。在中國,隨時隨地,都有先賢的呼吸與目光相陪伴——“賦我登高意,好景屬清游”。
跟著農婦穿過密林深溪,一路寒暄,流水一路喧嘩。農婦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來龍川書院外燒了一把香,讓陳亮保佑孫子中考順利、榜上有名。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個屢試不第的南宋仕途失敗者,能有如此力量嗎?但愿有。祝愿農婦的孫子前程似錦。爬上半山間一處天然洞穴,褲腿沾染了草色和泥巴。巖洞頂部,鴨舌帽一樣展開,可遮雨避風,可遠眺。在此處,陳亮與友人弟子,洞察時代,辯論收拾山河之途徑。以陳亮“義利合一”之事功思想為內核,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永康學派”,在這一巖洞、在五峰書院,形成了。
流水喧嘩,像前朝士子寒暄,我聽著,發不出這樣清澈、激越的聲音。陳亮的那些友人弟子,由這一巖洞,由龍川書院、五峰書院,打馬啟程去臨安,金榜題名。唯有他反復落榜,反復遭構陷入獄、出獄,在故鄉山水間惆悵徘徊,體力日衰。公元1194年,陳亮五十一歲,考取狀元,赴任途中猝死。他的身份始終是思想者、詩人,未進入官員序列。也好。留下皇皇三十卷《龍川集》。20世紀90年代,鄧廣銘先生校點《陳亮集》——“人中之龍、文中之虎”的龍吟虎嘯集。
現在,攜帶著新版《陳亮集》,我站在陳亮衣冠冢前。
一個志于“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桀驁者,肉身消散何處,是一個謎。在五丈原,那座諸葛亮墓,也是衣冠冢。超越有限肉身,在茫茫漢語和人心中獲得永生。陳亮與其追慕一生的精神導師,從名字,到歸結,保持相同的形式感、存在感。這衣冠冢所在山坡,也叫“臥龍崗”,與我故鄉南陽的臥龍崗,有一致的坡度和蔥蘢。那里,是諸葛亮躬耕隱居、寫作《隆中對》的地方,也是岳飛在某個雨夜揮淚書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一名句的地方。陳亮沒到過金人統治的南陽,屢屢想到過南陽。
這一抔黃土,野草紛披,如茅屋斗笠,如長久未修剪的一頭亂發。墓前,有幾束枯萎的花。我如果帶一瓶治療腳氣的藥水,擺在這里,就好了。
《陳亮集》中,收入一系列重要政論、詩詞、書信、祭文等。我最喜歡讀的,是他與朱熹、辛棄疾等人頻繁往來的書信。長篇的激烈思辨之外,寥寥幾句抒情敘事的閑筆,令我動容。那閑筆里,有個人遭際和時代消息。
丙午年,陳亮致朱熹:“……入秋腳氣殊作梗,意緒極不佳……”朱熹則回復:“……熹今年夏中粗似小康,中間調理稍似復常,又為腳氣發動,用藥過冷,今遂大病,疲乏不可言……”兩個人,對“王道”“霸道”爭辯不休,復自對方觀念中借來資源完善自我,在共識中保持差異,以思想先聲振作世風。因腳氣困擾,更能感知時代之痛癢交加,與長路之漫漫修遠。現在,兩個赤子,在草木清風里長眠,腳氣都應該痊愈了吧。
朱熹曾來五峰書院講學,順帶到普明寺邊陳亮家探視。在抱膝齋內,兩人抵足并肩談敘,互相勉勵。乙巳年春,陳亮終于擺脫困頓,那長期暫厝、無財資舉辦葬儀的三口親人棺材,入土為安。遂致信朱熹,細膩描述其筑園種植之情狀:“……有田二百畝,皆先祖先人之舊業,嘗屬他人矣,今盡得以耕。如此老死,亦復何憾?田之上有小坡,為園二十畝,先作小亭臨田,名曰觀稼。他時又可作一小圃,今且種竹,余未有力也。屋之東北,又有園二十畝,種蔬植桃李而已。‘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可只作富貴者之事業乎!……”
在這封長信結尾處,陳亮說,給朱熹寄送真柑五十枚、干大栗八斤。那是他田園勞作的結果,真好。我給朋友送水果,只能在街頭店鋪里買,情誼就輕淡幾分,沒辦法。
采來一束蒲公英,放在陳亮衣冠冢前。有兩只蜜蜂,在小傘狀的絨球上繚繞不去,像鼓勵那些花絮:隨風一起飛吧!
游山西村
星光開車帶我去山西村。村里有一女子,曾在星光早年所寫《我的五峰》一詩中出現。
“阿青剛好從北京回來度假,在村里,邀我們去喝一杯茶,再回城。”星光說。顯然,阿青應該是美的,是星光好友,才有了這一邀請的可能性。
錦水獨自回城了,籌備《大明監察御史》首映式。由他參與編劇的這部電影,以明代監察御史周琦為原型。周琦,永康人,受陳亮事功思想影響,在一系列懲惡揚善、造福百姓的跌宕命運中,凸顯士子風骨。似乎無詩文傳世,也罷。陳亮、辛棄疾們,最初并非欲以辭章不朽,倘能挑燈看劍返中原,一支筆寂寂無聞也罷。文名垂千古,是不得已的事情。種種磨難為筆尖源源不斷輸入墨水,是心疼魂慟的事情。
山西村,用一個省份名字作村名,大氣不凡。陳亮在《永康地景賦》中言:“河南、山西,一縣兼管兩省。”那個河南村,我未去游蕩,血脈大約植根于中原。正如這山西村的建立者胡穹,是山西臨汾人。1128年,胡穹在永康任職,騎馬途經此地,馬嘶不已,徘徊不前。胡穹環顧周遭地理,與故土極相似,有所悟,遂恭敬道白:“先祖英靈在上,若看中此地風水,我必來安家落戶、繁衍子孫,以功業光宗耀祖。”那匹馬長嘶一聲,揚鬃奮蹄而去。1134年,胡穹建成山西村,以村名,寄寓對被金人統治的故土之縈念,也契合此地處于石柜山以西之形勢。
一個女子,站在一座兩層四合院門前迎我們。她就是阿青,身著暗綠色旗袍,大眼睛滿盈明亮。的確是美的,即便已入中年。從前,她是小鎮公務員,愛讀詩,認識了詩人星光。后離開永康讀書深造,成為法律學者,現任教于北京某大學。假期常回山西村,與親人團聚,或參加故鄉學術活動。我曾問星光,當初為何沒有追求她?星光狠狠抽煙,吐出一口霧氣后,解釋:她心志遠大,自己則是散放閑逸之人,若朝夕相處過日子,太累。
站在阿青家屋頂的巨闊平臺上,遠眺石柜山,石頭柜子里藏著山色煙霞?山下,是碧綠田野、寬闊溪流、萬重荷花的明艷粉色。村莊內,房舍新舊不一,遺存若干歷史建筑:飛聲書院,文昌閣,惠峰公祠,鼎新小學……胡穹建村伊始,就確立《山西胡氏家規》,對嫁娶、冠禮、喪儀、祭禮等儀式,作描述規定,對子孫人格提出“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勤、謹、和、緩”十二字要求。一代代胡氏子孫,俊才輩出。在民國,這一小村落,竟涌現七名黃埔軍校學生,分屬國共兩個陣營,參與抗戰及中國現代史書寫,這,同樣是陳亮事功思想在隱秘推動之、造就之。
在阿青書房喝茶,翻閱新版《山西村志》,可約略管窺這一村落的過往與當下。任何一個村莊,都是觀察一個省、一個國家的角度和切片,而絕非自洽自足于世外的桃花源。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游的《游山西村》,把山西村寫成桃花源,以安頓不寧身心。寫作這首詩的1167年,他因北顧中原的主戰言論,遭圍攻、貶謫,自江西返山陰,途經山西村,拜訪胡穹,相談甚歡,于“疑無路”之絕境中,重建對“又一村”必然存在之信念。當然,這首詩標題中的“山西村”所指何處,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指山陰以西某村莊”。我覺得,陸游所言山西村,是中國一切山嶺以西的村莊。偉大的詩篇,有能力、有責任,超越最初的所指,抵達一切。
我試圖尋找陳亮與陸游交集,無果。陸游年長陳亮十八歲,與范成大、楊萬里一起,成為后輩的路標和召喚。同屬于“鐵馬冰河入夢來”之悲壯陣營,一概是夜闌難眠、臥聽風雨之人。七十六歲,陸游寫《枕上作》,有“蕭蕭白發臥扁舟,死盡中朝舊輩流。萬里關河孤枕夢,五更風雨四山秋”之句,所念“舊輩”,在此時期相繼凋零:陳亮在七年前辭世,范成大在六年前辭世,朱熹在四年前辭世……
我詢問山西村與哪些名人有關時,阿青說出陸游及《游山西村》這首詩。驚喜。在一座貌似尋常的村莊里,不經意間,重溫古士子身處關河風雨之惆悵、“提刀獨立顧八荒”之雄邁,真好。謝謝阿青。謝謝她手執一柄小刀,切西瓜,一瓣瓣陳放在案幾上,綠皮紅瓤,讓室內空氣微甜起來。她小口吃西瓜的樣子,雅致。我和星光最初大口吃,看看她,忙擦擦各自嘴巴。
一只貓緩緩走過,長長伸一個懶腰,似乎想將心胸和抱負,放大到極致。陸游也愛貓,將一只終日相處的貓,起名“小於菟”,即“小老虎”之意。
在一只貓身上看見老虎,就是看見故國山河風云,心緒難平。
可愛的中國
方志敏凝視年長九歲的胡永一:“胡兄,相處半年,多謝照顧,也謝謝這晚餐,我敬您!”他端起半碗粥,胡永一也忙端起半碗粥,兩只碗輕輕相碰,發出“叮”的一聲。埋頭各自喝盡,眼睛都有了淚意。
油燈昏暗,兩人對坐在鋸短了腿的兩把竹椅上,面對黑漆色書桌上擺著的三碟菜、兩個饅頭、半盒餅干。這食物,都是在對面牢房消磨時光的胡永一,端到方志敏這間牢房來的。胡永一的太太每次來探監,都會攜帶食物,乃至魯迅的書、治肺病的藥,送給方志敏。此時是一九三五年八月四日,南昌,一個悶熱的夜晚。元月底,方志敏在率領抗日先遣隊北上途中遭圍擊,被捕于江西玉山。兩個國民黨士兵在他身上搜索半天,只找到一塊懷表、一支鋼筆,詫異萬分:一個紅軍高官,究竟為了什么而拼死舍命?
“來勸我‘棄暗投明’的人,一個接一個,從蔣介石,到您那些從前的同仁,到我的啟蒙老師。這些天,沒人來了,我感覺,最后的日子,大約該到了吧。”方志敏看著牢門外來回走動的獄卒背影,咳嗽著。側過頭,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忙用腳踩上去,免得胡永一看見。但胡永一還是看見了,扭轉頭,裝作沒看見,內心隱隱一痛。
胡永一,即胡逸民,是這牢房中特殊的囚徒。早年追隨孫中山,系國民黨元老。與李大釗、林伯渠,結伴為孫中山守靈一夜。出殯時,他手捧香爐走在靈車最前面。他是可以與蔣介石對罵的人,在擔任南京監獄長期間,曾讓囚徒節日探親,放走二百余名“政治犯”。始終敬重宋慶齡,屢屢惹怒蔣介石,被戴上“立場不穩”一類罪名,數度入獄。這一次,因“通共”之嫌疑,成為方志敏獄友。
先是隔鐵門,胡逸民與不斷咳嗽的方志敏交談。后來,他要求監獄長將牢門整日打開:“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會飛!”監獄長諾諾。胡逸民有隨時出獄、恢復高位之可能,故得到監獄長的敬畏與優待。分屬兩個黨派的一對獄友,可隨意推門,到對方牢房里坐下來,促膝交談,從孫中山,到抗日,到古詩文中壯烈慷慨之言辭。知道胡逸民真實身份后,方志敏問:“為何化名‘永一’?”胡逸民答:“一個永康人,陳亮故鄉人。”方志敏點點頭:“人物滿東甌啊……”胡逸民揖手致敬:“但有君才具,何用問時流。”兩人相對一笑一嘆,陷入沉默。
胡逸民喜歡這個文質彬彬的“敵人”與友人:軀干挺拔如松樹;一頭濃發,火焰般高揚,幾個月來,從黝黑漸漸泛白,類似高傲的灰燼;短胡須,刀子一般橫在嘴唇上方,英氣逼人。胡逸民曾試圖幫方志敏越獄,被發現。國民黨高層派人來警告胡逸民:“好自為之!”胡逸民朗聲回答:“相煎何太急!”
某日,聽罷方志敏關于中國時勢的一番分析,胡逸民感嘆:“說得這么好,為何不寫下來,讓外面的人、讓后人,也能聽到?”方志敏遲疑:“我朝不保夕,如何寫?即便寫,如何傳得出去?”胡逸民低聲道:“你以寫回憶錄的名義寫,監獄長和他的上司,能以此邀功,或許,就會將那個日子……向后推遲。慢慢寫。至于如何送,別擔心,有我呢。”方志敏眼睛一亮,緊握胡逸民的手。
自二月到七月,方志敏除了睡覺就是埋頭寫作,不再下棋、讀書。胡逸民在走廊散步,有獄卒來,咳嗽幾聲。方志敏就把一些隱秘短章,壓在回憶錄下面。《清貧》《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我們臨死以前的話》《在獄致全體同志書》《獄中紀實》《贛東北蘇維埃創立的歷史》……先后完成,近二十萬字。部分文章以米湯汁液密寫,一張白紙,潛藏赤子之心。這些文章,經胡逸民太太數次送往上海,輾轉抵達中共中央高層。
八月的這個悶熱夜晚,兩只碗“叮”一聲,碰一起,像兩顆心在共鳴。放下碗,方志敏看獄卒走遠,忙從鋪蓋下掏出一卷紙,塞到胡逸民口袋中:“這最后幾篇文稿,請胡兄恪守諾言,送魯迅先生轉交,拜托了。”說罷,深深鞠躬,胡逸民也忙屈身回敬。
兩天后,八月六日,胡逸民一覺醒來,看對面方志敏的牢房空了,禁不住號啕大哭。
一年后,胡逸民出獄,魯迅已去世。他在上海找到馮雪峰,將方志敏托付的文稿送往延安。其中,就有《可愛的中國》這一名作。多年后,胡逸民垂垂老矣,自香港回大陸,在南昌下飛機即直奔方志敏墓地,再一次號啕大哭:“志敏啊,您托付我的事,我是辦了的啊,好好睡吧……”
胡逸民的兒子胡知原,在父親的召喚下,于1938年離開正留學實習的雷諾航空發動機制造廠,自費購一架單翼雙座戰機,從巴黎飛向祖國。九天九夜后,在緬甸境內因燃油耗盡而迫降、受傷。輾轉回國后,參加空軍對日作戰,屢建奇功。曾出重金購得被日本人分割偷運而出的敦煌壁畫,現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館,畫面上,是懷抱琵琶的女子在飛動。胡逸民侄子、黃埔軍校畢業生胡亞力,系蔣經國幕僚,在胡逸民引薦下結識董必武,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1949年10月在廈門率部起義……
“……朋友啊,我相信,到那時,到處是活躍的創造,到處是日新月異的進步,歡歌將代替了悲嘆,笑臉將代替了哭臉,富裕將代替了貧窮,康健將代替了疾病,智慧將代替了愚昧,友愛將代替了仇恨,生之快樂將代替了死之憂傷,明媚的花園將代替了凄涼的荒地,我們的民族就可以無愧色的立在人類面前……”當下中國課堂,一年年朗讀、回蕩著方志敏的心聲,那也是胡逸民乃至所有士子赤子之心聲。
癸卯夏,這一中午,在山西村,阿青帶我和星光站到胡逸民祖居前。那傾頹荒廢的院落內,野草雜樹瘋長,一只鳥驚飛而起。破舊門框有宏大格局,殘損的石頭臺階上,雕刻著精美圖案,暗示一個家族曾經的殷實與堅固。
最殷實、堅固的事物,永遠是信念、道義與愛,克服時間的洶涌侵蝕,生生不息。
青草腐
燈火滿永康。我和星光坐在街頭小吃攤上,乘風涼。小桌上,有兩瓶啤酒、四串烤羊肉、一盤李子。我們喝著、吃著、說閑話。
星光說:“威廉斯喜歡吃李子,他詩里到處是李子。”我也喜歡這個喜歡寫李子的美國詩人。他有一首《便條》:“我吃了李子,/ 那些在冰箱里的李子,/ 可能是你留作早點的,/原諒我,它們那么可口 / 那么甜那么冰涼。”他另有一首詩,寫街頭上一個貧窮的老婦人,邊走邊吮吸一顆李子,從中獲得寬慰。
此刻,我們得到中國南方夏天的寬慰,比那個老婦人多一些,比吃一顆冰箱里的李子還充滿歉意的美國詩人,更多一些。
街對面,恰好是永康五金技師學院,這座小城的最高學府。似乎,其他大學的名字里,還沒有“五金”二字出現,由此可確證永康作為中國“五金之都”的地位。歷史上,永康的金匠、銀匠、銅匠、鐵匠、錫匠,挑一個擔子,手搖鈴鐺,在大江南北游走謀生,讓異鄉人都知道了“永康”“陳亮”。一路敲敲打打,從金耳墜、銀簪,到銅盆、鐵鍋、錫制茶壺,他們的手藝,讓民間生活有了細膩美感和溫度。半年、一兩年后,匠人們懷揣錢財回家,孩子已長高半頭,父母或許辭世長眠。當下,金銀銅鐵錫,在這座小城深刻融匯,以保溫杯、電飯鍋、高壓鍋、微波爐、保險門、電動車、汽車等新形式,加入五光十色的世俗煙火。
“舉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虜!歌未罷,誰來舞。”陳亮詩詞中有此問句,我答:長歌未罷少年舞。當然,今日中國少年所破之“虜”,是種種積弊與沉疴。而“活躍的創造”與“日新月異的進步”,永遠未完成。
在永康,各類技校云集英俊少年,如雨后春筍。“有絕技在身,方有美德在懷。”永康人嘴邊常說的這句話,完全是陳亮思想的回聲。我,一個拙手笨腳的玄想空談者,在永康很不安,盡早乘高鐵離開為宜。學生們在五金技師學院門口進出,青春逼人。祝福他們,祝福未來的五金工匠、企業家、新時代戲劇的男女主人公。
一輛房車駛來,靠路邊。駕車的男子下車,身穿T恤、七分褲、運動鞋,買兩杯飲料,抬頭看見星光和我,笑了。小城里,在街頭碰見熟人的可能性,遠遠大于上海、北京,每個人就必須保持端正形態,不可任性放縱。那男子走過來,把兩杯飲料送到我們小桌上:“嘗嘗,青草腐!星光,我有事,失陪了!”說罷,又去買兩杯青草腐,端著上車,走了。星光說:“知道他是誰嗎?陳向陽,大老板,陳亮的第二十九代后裔。”
《陳亮集》扉頁,有一幀陳亮線描肖像,滿面蕭瑟,正是這街頭手端青草腐的一張笑臉的血脈源頭。
二十年前,陳向陽在永康通往上海的火車里,第一次看見電動滑板車,心一動,開始進入電動滑板車制造領域。兩年后,產品行銷海外。又次第進入平衡車、沙灘車、老年代步車、越野車、房車等領域,成為有影響力的企業家。偶爾,陳向陽駕駛房車,去郊外山水間吹風、野餐。豪放派的陳亮,也有婉約一面,如,愛騎馬踏青,“畫簾半卷東風軟”。倘在天之靈有知,他對當代永康和后裔生活新方式,一定驚喜連連:房車,這一種可以移動的空間,比抱膝齋開闊、生動——“人愛新來景”,陳亮與朱熹如果坐在房車內對話,看車窗外風煙流動,可避免思想的凝滯……
陳亮通過陳向陽,贈送我一杯青草腐。端起來看,是黝黑的結晶狀。喝一口,清涼之氣,頓然自腸胃深處升起,微甜,大約也是陳亮熟悉的口感。星光說,青草腐是永康特有的冷飲,歷史久遠。小時候,夏天里,母親采來青草,在鐵鍋中加入淀粉和水,煎熬后,將汁液過濾、冷凝,加入糖、芝麻,就是祛暑解毒、鎮靜清涼的甜品。“那些年,缺糖,只能加一些糖精,也甜滋滋的。現在,要控糖了。”星光嘆口氣,我笑了,也嘆口氣。現在,夏天,永康街頭冷飲店,都在賣青草腐了。星光說,還是母親做的最好喝。
夜深了。另一張小桌旁,坐下來三個窈窕女子,對著三杯青草腐和一盤干果。晚風就有了美好變化,送來淡淡香水味和脂粉氣息。其中一女子,突然低頭啜泣,同伴摟著她、安慰她。星光告訴我,她們大都在采耳店、化妝店、美容美發店里謀生,下夜班了,來街頭放松身心。“草木之人,都不容易……”星光感嘆一聲。我不語,低頭喝青草腐。
青草腐,這一名字真好。青草腐爛,轉變為種種新形態,或凝成地力,生發出新一輪春風花朵;或釀作飲料,平添幾分歡喜滋味;或化為螢火——大暑將至,依照古人的想象力和經驗,“一候腐草為螢,二候土潤溽暑,三候大雨時行”。
大暑將至,那些酷愛高溫天氣的稼禾草木與人事,正蓬勃生長,在秋分前煥然一新。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