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坐落（組詩）

劉穎

秋天像我

涼意開始管理萬物

淡淡的，往后余生的涼

水去往冰的路上，有冷靜用來揮霍

我們在水身后

秋天是天空的遠，鴿子的靜

大地的向內生長

身旁的植物沒有名字

花事已做完，那種安心像我

人世舒朗，云朵低垂

它放棄天空，不知要去往哪里

像我

群峰在遠處完美

我在我之外，在它們之間

發育，豐腴，空蕩蕩

不是風，是我

觸摸紫薇的樹干，得到

花朵的顫抖

指紋與它們之間，遙遠又秘密的

呼應，來自哪里

動作更輕，從另一棵粗壯里

得到相同的顫抖

手位移低，低到根部

裙擺般的紅，在天空里微微點頭

不是風

初夏十里，你撫摸羞澀的樹干

一天又要過去，事情尚未發生

你只是在重復的動作里

讓黃昏收留一個女人和她

不明所以的搖晃

遠 游

熱愛樹林的不僅有鳥鳴

春天也會把我計算在內

我浮游于黃昏

河水從身體里穿過

我們這些居住于天空的人

在接近神的地方面目粗糙

到近處的林中遠游

在這里，所有的事物都保持耐心

馬尾松一生執著，用針芒追問天空

獲得雨水

在這里，思想是多余的葉子

苦楝樹治療人間，從不問自己的苦

在這里，清風徐來

現實跌落水中

若比鄰

我能做的只是，在地圖上看你

沿虛擬的高速路線飛奔

你我之間的江山

兩千里初秋和陽光

我能做的是

看一只大雁向南

在我目光里拍打翅膀的孤寂

用不完的魏晉山川

數不完的唐宋渡口

河流、湖泊、無數的村莊

像星辰跟隨你旋轉

我能做的是

讓兩千里的道路在我胸口行駛

峰巒在眼睛里顛簸

原地跑累了，我將這親愛的遙遠縮小

路線的靜脈在掌中蜿蜒

我手指并攏，將大陸提起

省去長江和黃海，省去七個小時

兩座城市就頭抵頭，瞬間成為鄰居

一個人的朗誦會

那少年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一定很好奇

這個中年女人何以坐在水邊

輕聲自語

我在讀詩

詩歌像耐心的溫火，靜靜發光

我是上面的一罐湯藥

被熬得越來越濃

并偏愛被療養的苦

能為它做的很少

不能給它動人的香氣

不能擦拭它，發出瓷器的光澤

我給它們另外的存在

不是通過喉嚨，讓它們從我的胸口出發

經由靜脈

以聲音的方式獲得另一種生命

清晨雨初霽

早晨是一只魚，游在云端在林間

游過的地方在閃光

偶爾，布谷鳥不想飛了

在天空停頓，制造好看的懸念

海棠伸過來，傾斜的活潑

它不是想攔住什么

雨走后，留下你的味道

藍不是顏色，是空谷余音

人間透明，像一滴悲喜交集的淚

這時候，我想去見見你

懸鈴木

如果我能像它的球果那樣

葉子落了

樹皮掉了

還能守在不屬于它的位置

你已離開多年

如果我還能那樣不知所措地

在高空懸著

我就不會難過

與 你

我們一起去看住在山頂的云朵

是的，我們三個人

你和她走在前面

她身后的是我

兩個女人之間隔著寂靜的距離

你們小聲說話，一起望古樹蒼茫

山石柔軟

偶爾目光相遇，輕輕的，一碰就落

就有大雪在身體里起飛

她背影寂寞，如同移動的隧道

看不見的羽毛低低飛過

其實，沒有三個人

跟你并肩的

是我留出的雕塑般的空白

我跟在身后

是想看一處空白所擁有的

無力的悲傷

你是情節開始之前

苦楝樹、女貞樹、年輕的橡樹

葉子上升起來的氣息，如同余音

有些淡，是水的鄰居

有點淺，是無法辨別的回憶

風吹來，人們紋理清晰

身上枝葉茂盛

孤獨有慈悲之心

它已開好繁花，等你坐落

霧氣淡淡，樹林仿佛囈語

我在其中游蕩，如同白天里的小片夜色

你在某個地方，是不能開始的情節

就很好

因為篝火

容易記住的，是緩慢的事物

羊群，牧羊人的眼神以及

歌聲里的云朵

屬于草原的，都擁有上升的力量

夜來得也慢，當篝火燃燒天空

陌生的手握在一起，漸漸地

細雪握了藜葉，艾草握住星星

我們微笑，像久別重逢

我們舉杯，像失而復得

當煙花落下

我們逐漸熄滅自己

彼此贈予夜色，并微微陌生

紀念日

蘇醒十支

小菊一扎

洋桔梗一扎

泰迪一個

繡球一個，隨意草一扎

這些名字從云南起身

小身體懷抱九萬里晴空

降落到女人安靜的瓷瓶里

它們挨在一起，修改了她嘴角的彎度

三十度剛好支起微笑的幼芽

她覺察到，身體內部的結構正被改動

一座秘密花園暗中移植進去

全部的她，帶著愉悅的香氣循環起來

是這些失根的花

將她嫁接到鮮艷的時間里

像這樣

我們的瞬間，與別的事物互相屬于

一生不過是溫暖的容器

里面裝滿愛過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