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生活（組詩）

楊角

野胡蘿卜

野胡蘿卜花有著一棵胡蘿卜

完整的青春期

和所有野豌豆野花生

野腳板苕一樣

每一棵野胡蘿卜，都有一場

一個人的婚禮

和無人照顧的月子

胡蘿卜到四川就不再姓胡了

而是以顏色命名

叫紅蘿卜

離開莊稼地，野紅蘿卜

與紅蘿卜之間

只差一個荒廢的秋天

自生自滅的晚年

從此一歲一枯榮，一歲一衰減

對 岸

兩個婦女在莊稼地邊聊天

她們面對面站著

各自將一只手搭在肩頭的鋤柄上

不知聊了多久

其中一個挪了挪肩上的鋤頭

另一個也跟著挪了挪

隔著一條河

聽不見她們在聊些什么

天突然暗下來

只見她們望了望

然后轉身，然后她向她揮了揮手

她也向她揮了揮手

驟起的風終于分開了她們

一小段

從完整的一天中取出一小段

這不是遺憾，是積蓄

每天起床后，或睡覺前

我抽出十分鐘，讀一首別人的詩

記住某個關鍵詞

抑或去小區步行道，走一千步

算是對新一天的獻禮

或即將過去這一天的補充

不要小看這一小段

日積月累，就是一個人的性格

愛好，與修行

有人放棄了這一小段

有人為這一小段精彩地活著

如一場雨只留下一滴露珠

一粒沙，銜著整座大海

雨 后

沉悶的空氣里，常看見

千足蟲從潮濕的山路上爬過

它快，它靈巧，足多得令人傷心

山路上卻不見一枚腳印

一只蛞蝓不小心從豇豆葉上摔下來

它慢，它不能跳，也不能跑

每一步都用口水作下記號

雨后的人間，天空藍得沒有辦法

看不見鳥類飛過的痕跡

但確實有人從大地上走過

如鳥，如千足蟲，如氣喘吁吁

口吐肝膽的蛞蝓

十五分鐘

每一列高鐵開過

隧道口的芒花，都要集體揮一揮手

十五分鐘后，另一列高鐵開來

芒花的手，又再揮一次

總有一個人站在遠處

時間久了，就感覺所有高鐵

都是同一輛高鐵

它們并未走遠

只是繞著后山轉了一圈又折回來

這個圈也不大啊

轉一圈，才耗時十五分鐘

沿階草

沿階草也會開花

在郊區垃圾場和城中的

廢墟上，我見過它

這些喜歡沿著石縫生長的生命

個小，無言，披一身光斑

有著零星的野性

那日經過濕地公園，我在一塊草坪

看見它們已經成群

這些孤單的個體一夜間

以群體方式

從石階旁來到藍天下

不知要做什么

往天上說

有些年了

我喜歡把人間事往天上說

人間高手太多

我每說一事，都會有人站出來

指證我，不是說錯了

就是說過了

而天上不會，那里住著神仙

他們不屑于糾正

一個俗人，發自內心的

胡說八道

在甘孜

再高的山，無人攀援

它也是寂寞的

鷹和禿鷲

可以把自己送上去

但不能把人類

也送上去

在甘孜，山高是出了名的

高已是一種象征

只是再高的山

如果沒有幾座海子，就不能

徑直回到人間

譬如貢嘎山

因冷嗄措斯丁措三恩措

幾座圣湖

才留住它的雪

才能夠借一陣風

給它的身子，打上馬賽克

蘭 州

從宜賓出發，不到兩個小時

就看見了機翼下的蘭州

夜色抹去了黃河和她的羊皮筏子

也抹去了沙漠與駱駝

小麥與莜面，月牙泉與鳴沙山

只把石窟和飛天留在渴望中

這陽關里的蘭州，馬革裹尸還的蘭州

今夜是寫詩的葉舟：

清癯，精瘦，小小的個子

像一輪月亮，被一群星星圍在中央

向過客致敬

寫詩四十年，仍敬重好詩

敬重寫好詩的人

不信天才，但信天賦

相信詩歌中有一群笨鳥先飛的李杜

世態炎涼，一顆心仍是熱的

仍然敬重“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和拈斷胡須的苦吟

這世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

受詞語蠱惑，掉進過文字分行的陷阱

好在走過一段，迷途知返，又重新

回到原來的軌跡中

從時間角度，過客就是一路走來

不能善終，半途而廢

或開了小差

朋友聚會的晚上，我撕碎

自己的文字，舉起酒杯

提議向過客致敬

致敬他們，在一條荊棘叢生的路上

曾經百里杜鵑一樣

滿血復活地陪伴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