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時期,插花藝術和花鳥畫技藝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眾多以插花為題材的花鳥畫中,李嵩的《花籃圖》(冬)無疑是經典之作。本文以《花籃圖》(冬)為討論對象,對其寫生手法的精致運用與其深厚的文化寓意進行細致分析,旨在揭示宋代插花文化的獨特魅力。
李嵩以寫生為基礎,巧妙地將自然美與理學思想相結合,其畫作《花籃圖》(冬)承載著繁花與清逸、繁榮與靜謐的雙重象征,深刻反映了宋代文化的風雅。
一、宋代插花花鳥畫興起的背景
宋代時期,商品經濟的蓬勃興起為文化的繁榮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插花文化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空前的繁榮。無論是宮廷,還是民間,都對插花活動青睞有加。宋代宮廷極為重視插花,設宴款賓或節日慶典時,插花裝飾均顯得隆重而奢華,有記載云:“西京牡丹聞于天下,花盛時,太守作萬花會,宴集之所,以花作屏帳,至于梁棟柱拱,悉以竹筒貯水,簪花釘掛,舉目皆花也。”
而文人士大夫階層更是對插花癡迷不已,將插花、掛畫、點茶、焚香合稱為“四藝”。他們追求風雅,插花多用于清供或借花抒發情感、以花喻人。楊萬里詩曰:“昨日花開開一半,今日花飛飛數片。留花不住春竟歸,不如折插瓶中看。”然而,插花藝術并不是宮廷和文人士大夫的專屬。民間的花事活動也蔚然成風,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有記載:“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夢粱錄》亦記載:“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這里指杭州的茶肆用四時花卉來裝點門面,代表著插花文化的商業化和大眾化。
宋代時期,在統治者的支持下,尤其是帝王對藝術的熱愛與推崇,為宋代花鳥畫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此時花鳥畫延續了五代時期的“黃家富貴”和“徐熙野逸”,同時因受到“理學”思想的啟發,院體畫達到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鄭午昌曾言:“花鳥,至宋實為最盛之時代,亦可為宋代繪畫之中心。”
在宋代,隨著繪畫藝術的蓬勃發展,畫家的社會地位得到了顯著提高,畫院內外的文化和藝術交流也愈加頻繁。然而,無論是任職于畫院的宮廷畫師,還是身處鬧市的民間藝人,都對插花這一富有生活情趣的活動趨之若鶩。插花以其獨特的魅力,成為畫家們藝術創作中的重要靈感來源。他們以細膩的觀察將不同花材的姿態、造型、色彩巧妙地組織在畫面之中。以插花為題的花鳥畫作為一門獨特的藝術形式應運而生。李嵩的《花籃圖》(冬)無疑是這一藝術潮流中的一個典型代表。
二、格物致知,自然理趣——《花籃圖》(冬)之寫生
(一)理學與院體寫生精神
李嵩是宋代宮廷畫家,師從李從訓,尤擅寫實。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有記載:“李嵩,錢塘人,少為木工,頗達繩墨,后為李從訓養子,工畫人物、道釋。得從訓遺意,尤長于界畫,光、寧、理三朝畫院待詔。”李嵩的《花籃圖》(冬)作為宋代院體畫派的杰出代表作品,現藏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站在這幅畫作之前,觀者不僅會被其精細入微、寫實逼真的技法所震撼,還會深刻感受到其中蘊含的理學精神與自然觀照。
宋代畫院的寫生觀深受當時理學思潮的浸潤與影響。格物致知是理學的核心,最早出自《大學》“八目”。它要求人們深入探究事物的本質與規律,以便進行學習和創新。理學思想深刻地滲透于宋代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對宋代繪畫藝術及藝術家審美意識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理學進入畫家的視野中后轉化為寫生層面的“求真”“求理”。湯垕《畫鑒》中曾記載宋徽宗對孔雀格物般的細致觀察,“凡孔雀升墩,必先左腳。……其格物之精”。基于理學思潮的影響,宋代花鳥畫畫家以窮理的精神體悟自然之中的物象,并對其進行全面而細致的觀察,用寫實的技法將自然之“真”表現在畫作之中,栩栩如生。值得注意的是,寫生并非是對客觀物象的機械模仿,而是從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的過程。寫實也并非抽象的反義詞,而是對自然之“真”的追求,正所謂真者,氣質俱盛。
隨著理學與寫生的結合,畫家們不僅需要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去反映物象的真實,還需要保持更加嚴謹的態度進行創作。《花籃圖》(冬)蘊含著深刻的理學思想。李嵩以宮廷插花為表現對象,將幾種花卉的姿態、造型、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他畫出了花籃復雜交錯的竹編工藝,畫出了花瓣的細微翻折,以及花托和花蕊的精妙結構。甚至畫面右上方一片殘破的葉子都十分生動可愛,與整幅畫面相得益彰。在《花籃圖》(冬)中,李嵩用大面積的葉片用來襯托花卉,呈現出一種密不透風的結構設置,更加突出了花卉的主體地位。李嵩關于細節的描繪并非是憑空想象,而是外師造化并中得心源的結果。在《花籃圖》(冬)中,花籃和花卉的細致描繪可謂是到了極致。這種技法無疑體現了格物致知的理學思想。李嵩通過對物象的細致觀察與分析,創造出真實、典型的藝術形象。這些形象不僅是對自然物象的準確再現,還是“理”的具象化表達,即通過對事物本質的深刻洞察與理解,在藝術作品中實現對“理”的生動詮釋。
(二)理學與自然
事實上,理學對畫家寫生層面所產生的影響,并不僅限于格物致知所強調的嚴謹性,還要求畫家在寫生的過程中掌握“畫理”,能夠得其生趣,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自然狀態。
“畫理”乃自然之本質規律,中國畫的寫生不應僅僅局限于對事物外在表象的淺層描繪,而應深入探究其更為內在的深層規律,進而實現畫作中的“理趣”與“生意”,以形寫神。
“生意”一詞是指宋代理學發展下花鳥畫寫生應具備的氣質。董逌將有無“生意”作為評判花鳥畫是否上品的標準。他在《書李元本花木圖》中云“發于生意,得之自然”。事實上,無論運用哪種繪畫語言進行寫生,都要表現出物象的“生意”。當觀者將自己置身于物象之中,“自然”則成為畫面的終極法則。
《花籃圖》(冬)真正觸動人心之處并非技藝本身,而是神趣卻不失物理之畫風的追求。“形似”僅僅構成了繪畫的一部分。唯有通過對自然與生趣的深刻追求,才能實現“神似”。李嵩對“自然”的追求堪稱極致。他的《花籃圖》(冬)不僅展現了理性與精致的氣質,還深刻蘊含自然之道與勃勃生機,達到了不似之似的藝術境界。《花籃圖》(冬)以絹本為載體,將自然的韻味鐫刻為永恒。即便歷經歲月變遷,觀者仍能感受到其中鮮活生動的氣息。這充分體現了自然元素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展現了畫家對自然之美的感悟。
誠然,我們或許難以在現實世界中尋得與《花籃圖》(冬)中花卉完全一致的對應物。畫者通過重彩的濃郁設色與線條的精細勾勒,賦予畫面以高于現實的審美高度。他們將花卉鮮活旺盛的生命力表現得淋漓盡致,達到了至麗而自然的效果。
三、富麗堂皇,端莊典雅——《花籃圖》(冬)之文化意韻
(一)《花籃圖》(冬)中的籃
先秦時期就有用籃子采花的記載,《采》言:“于以盛之?維筐及莒。”到了宋代,花籃及各種竹編、藤編的花器因插花的盛行而被廣泛地運用。楊萬里有詩曰:“昨來都下筠籃底,三百青錢買一枝。”宋人追求雅致的極簡美學,不尚奢華,在花器的選擇上也是宜簡不宜繁。《花籃圖》(冬)中的插花在形式上類屬于宮廷插花。由于花卉種類豐富,自然古樸的藤編花籃成為搭配的不二之選。《花籃圖》(冬)中的籃為宮廷御用花器,從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其精美的造型和精致的做工,細膩的編織華麗而貴氣。花材與花籃之間的比例約為2:1,不僅彰顯了端莊肅穆的宮廷氣派,還賦予了作品極高的形式美感。
(二)《花籃圖》(冬)中的花卉
在《花籃圖》(冬)中,處于視覺中心的是鮮艷而醒目的紅色山茶花。左右兩邊與它相配的花卉還有水仙、瑞香花、綠萼梅和蠟梅。主從關系明確,整個畫面構圖嚴謹對稱,均衡和諧。這充分展現出皇家宮廷所獨有的莊重與華貴氣質。在宋代的文化語境之下,這些花卉表現自然之美的同時,還蘊含著多元而深刻的內涵,以及豐富的文化象征寓意。
“比德”是儒家美學思想。花鳥畫中常運用“比德”說賦予自然之物美好的道德品質和修養,目的是借物喻人。宋代也有“以德比花”之說,以周敦頤在《愛蓮說》中的表述最為經典。在《花籃圖》(冬)中,“三香”即梅花、瑞香花和水仙都有出現,它們清新淡雅,不惹塵埃,深受文人墨客的喜愛。梅花常被用來象征人們的高潔品德,范成大詩曰:“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石著為貴。”水仙花有“凌波仙子”之美譽,其形象純潔無瑕、超凡脫俗,不僅常被用來象征人們高雅的品格,還常被視作吉祥如意的象征。瑞香花,其名寓含“祥瑞”之意,作為四季常青的灌木植物,象征著生命不息、生機勃勃的頑強精神。山茶花則以鮮艷的色澤和高貴的氣質著稱。在《花籃圖》(冬)中,它充分展現了宮廷風格的端莊與大氣。
除“比德”之外,《花籃圖》(冬)嚴謹地遵循既定的創作法則,卻又未局限于傳統規范之內。具體來說,宋代時期花事盛行,《夢粱錄》記載了四季簪花的品類和習俗:“四時有撲戴朵花……冬則撲木春花、梅花、瑞香、蘭花、水仙花、蠟梅花。”不難發現,宋代畫作《花籃圖》(冬)中的花正是基于此精心挑選而來。
宋代的理論家對花卉的品第進行了系統的排列與分類。《花經》一書更是將七十余種花卉依據其特質與美學價值劃分為“九品九命”的等級體系。其中,蘭花、牡丹、蠟梅、水仙以及酴醾(即瑞香)等花卉,被尊為“一品九命”。值得注意的是,蠟梅、水仙和瑞香這三種花卉,均出現在了李嵩的《花籃圖》(冬)之中。這不僅彰顯了宮廷對花卉選擇的嚴謹,還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對于花卉品第高低的尊崇。
再有,《花籃圖》(冬)在插花技藝上采用了“旁系配材法”,具體做法是以一種品第較高的主花為中心,搭配品第稍低的配花。鑒于“三香”具有色彩淡雅與體積小巧的特點,山茶花因其濃郁的色彩與較大的體積,被選作花籃中的主花卉。
四、結語
通過對李嵩《花籃圖》(冬)的深入分析,本文探討了理學思想對其寫生觀的影響及作品中物象背后的文化寓意,進一步探討了宋代宮廷院體畫與插花藝術的交融。李嵩通過精湛的寫生技法,將理學理念與自然花卉巧妙結合,創作出既具藝術價值又富含象征意義的作品。李嵩的創作技法為當代藝術創作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同時,花籃題材也為現代藝術家提供了新的表達視角和創作方向。
(天津美術學院)
責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