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藝瀘
沈陽工業大學,遼寧 鞍山 110870
數據這一財產性利益經常作為不正當競爭案件爭議的對象,我國現行法律缺乏對數據財產的保護,準確界定數據財產權利的歸屬,是法律內在的邏輯統一性要求和制止數據財產權利侵害的需要,也是信息時代社會發展的客觀要求。
隨著互聯網和信息科學技術的發展,數據的重要性逐漸為人們所認知。數據蘊含著巨大的經濟利益,其自然也就承載著一定的財產權利。
近年來,傳統的法制體系僅在人格權層面對數據進行保障的情況,已經與時代進步的需求產生了矛盾。隨著不斷升級的網絡運營對于數據處理產生的需求越來越大,需要對用戶的數據進行大規模的分析、收集、處理和利用。僅站在數據提供者的立場,對數據采取簡單的人格權保護模式,難以滿足數據經濟的實際運行要求,將導致數據經營者的經營動力降低。因此,需要提出一個與數據經濟發展需要相符的新制度,在保護數據主體人格權益的同時,合理促進數據經濟的發展。于是數據財產化的理論應運而生,并很快在法學界得到支持。
數據財產權利是指數據資源的控制者在對其所掌控的數據進行收集、分析、整合及加工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占有、處分、使用及收益的結構性權利。數據財產權利保護的是數據控制企業對其開發的數據產品或投入勞動的數據資源享有的權利,這些數據被收集、加工和處理后,就成為數據控制者自己的財產。也就是說,只有在用戶的基礎數據之上經過分析、加工和匿名化處理等工序生成的企業數據,才能作為數據財產權利的客體。
1.客觀性
客觀性是指數據財產權利獨立地存在于人們意識之外,能夠為人的意識感知、被人的行為支配[1]。在當今信息技術高速發展的時代,數據財產已成為人們社會生產和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數據財產權利產生于人們的社會性活動,其存在不因人們的意志而變化,具備客觀性的特征。
2.財產性
數據作為民事權利的客體,能在一定方面滿足民事主體的物質需要,對于市場主體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數據作為商品被交易的實踐,也說明了數據財產權利具有財產性。數據財產權利是包含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類似于所有權的體系,是一種有限制的競爭性財產權利。
3.相對排他性
數據的交易價值實質上是一種私有財產的體現。由于主流觀點中“一個主體對數據的利用并不影響其他主體同時對該數據的利用”的說法過于片面,企業一般都會通過技術措施防止別的同業主體對其控制的數據的利用。也就是說,數據的財產價值在一定程度上與其使用者的數量成反比,亦即數據的財產權利是排他的。然而,原始數據的提供行為和其財產性使得數據也包含著一些私有財產的特點。簡而言之,數據是一種不同于具有物質形態之“物”的客體,對數據財產權利的支配具有相對排他性的特點。
4.可支配性
在數據被創建的初始階段,數據提供者(即用戶)能夠決定是否將數據提供給數據控制者(企業)使用。但在一段時間后,數據控制者通常會獲得更多的控制和使用權,通過技術手段實現對數據的各種使用目的。數據財產的可支配性就體現為數據控制企業對數據的控制行為。數據的財產價值并不來源于數據本身,而是通過當事人的控制行為取得。數據控制企業對數據的運營和實現收益的過程,就是數據控制者對數據的控制行為。
有關數據財產權利的歸屬問題,主流觀點有三種:有觀點主張數據財產權利屬于數據的提供者即用戶,其他主體的數據權利來源于數據提供者的授權;還有觀點主張數據財產權利是數據控制者基于其收集行為而合法取得,數據控制者享有數據經營權和數據資產權,但權利的行使需要尊重在先權利;還有學者認為,數據財產權利來源于法律的授權,應當歸屬于國家或社會公眾。以下將針對三種觀點分別論述。
此觀點認為,企業所經營的數據離不開用戶的使用,這些數據通常是取自用戶,數據承載著提供者的人格權益,提供數據的用戶才是真正的數據生產者,因此數據財產權利應當屬數據提供者所有。數據提供者(即數據主體或用戶)基于對其個人數據的在先權利,天然地取得該數據的財產權利,并對這些數據享有絕對支配的權利,而數據控制者在該數據上的權利實質上是來自提供者授權行為。
本文認為,這一觀點在本質上混淆了“信息”和“數據”的概念。數據的收集是一種事實行為,這種事實行為并不是來自用戶的授權。雖然數據提供者對其個人數據擁有人格權益,但數據提供者給予數據控制者采集他們個人用戶數據的權利,并不意味著把他們的用戶信息讓予數據控制者,而是給予數據控制者以該信息為基礎采集和制作相應數據的權利。在此授權行為當中,數據控制企業根據其采集行為合法地獲得數據財產權利,其并不是來源于用戶權利的讓與[2]。用戶的授權只是判斷數據控制者的數據收集行為合法與否、其是否能夠獲得該權利的一個依據。
贊同此觀點的學者認為,應由生產或經營數據的人獲得該數據財產的初始所有權。數據財產的利益關系中存在著用戶的個人數據和數據控制者的數據財產兩個方面。用戶是個人數據的初始主體和數據的初始提供者,基于自己的行為產出初始的數據,也可通過授權成為這些初始數據的提供者。數據控制者是依法從事收集、加工和使用數據活動的主體,它們通過初始交易關系或服務平臺取得數據提供者的初始數據,再通過數據的加工、使用和交易,成為數據的經營者和獲益者。
一般的理論以經濟學中的公共產品與私人產品的區分為依據,來回答對于應當給予什么資源以私人財產利權保護這一問題。有觀點認為,多個主體可以同時共享同一數據資源,因此數據含有公共產品屬性,主張把數據財產劃入公共產品的領域。
本文不贊同此種觀點。數據可以分為公共數據和非公共數據。非公共數據是指和公共利益并無直接關系,而只體現非公共領域和其他方面的數據[3]。對于非公共數據來說,其具有事實上的私有性質,若否認了民事主體的數據財產權利,數據產品的供給將會嚴重不足。所以,明確數據控制者對其合法收集數據的財產權利,才能更好地維持數據交易的供給和需求的平衡。
判斷數據財產權利的歸屬,要考慮數據財產的性質以及各方在收集數據中付出的勞動。數據財產權屬的安排,必須實現為數據生產者和控制者創造價值的同時,不給社會增加外部風險。具體分析數據財產權利的形成過程及性質,筆者的結論是,數據財產權利是數據控制者基于其合法采集而獲得,應當將該權利分配給數據控制者。關于此意見的證成,可以從兩個方面展開分析:數據財產權利分配的理論依據與實踐依據。
1.勞動權理論
洛克提出了勞動創設財產權的理論,該理論認為,勞動是財產獲得的正當性基礎,人們可以通過勞動獲得財產。當一個人通過勞動所得而取得了某個物品,那么此時這個人便享有對于這個物品的財產權。數據的財產價值來源于數據控制者對數據的收集、處理和加工,其以經濟利益為目的的勞動直接產生了具有經濟價值的數據集合,這些被采集加工的數據資源和被研發的數據產品等應受到法律保護。雖然用戶的個人數據是部分數據產生的基礎,也對數據財產的形成起到作用,但這并不是用戶的勞動過程,用戶在數據財產形成的過程中并沒有產生經濟利益的直接目的,也沒有產生新的經濟價值,數據財產價值的創造和升值完全依賴于數據控制者的管理和運營。
2.合法性層面
數據財產權利的合法性一般體現在數據使用者的許可,包括明示許可和默示許可兩種類型。明示許可即數據控制企業取得了數據提供者的同意,并基于被授予權限的界限來采集數據;默示許可即數據提供者用積極或者消極的行為主動地將個人的用戶數據進行公開,就可以視為默示許可特定或者不特定主體合法采集該數據。這些特定或不特定的主體可以對于其采集的數據取得合法財產權利。在大多數情況下,數據收集需取得數據提供者的許可。為了促進數據的流動和交易,可考慮參照知識產權制度的“合理使用”原則來構建數據財產權利領域的“默示許可”原則制度,允許其他主體在合法的界限以內采集和利用自己的用戶數據,對非法的大量抓取和盜用數據予以懲治,形成數據財產關系雙方主體權利與義務的均衡。
3.功利主義與交易成本
功利主義理論認為,對財產權利的授予應以最大限度促進社會福利的發展作為最終方向。數據控制者和數據提供者的權利和義務密切關聯,數據控制者處于數據活動的中心,是數字經濟發展的主要推動力。數據控制者對用戶數據的處理、存儲投入了大量的技術和資金,從促進數據交易與利用的角度,承認數據控制企業對數據的財產權利有助于激發企業投入人力和物力進行數據處理的積極性,促進其研發出更加先進的數據產品。將數據財產權利歸屬于數據控制企業符合社會收益大于社會成本的理念,具有效率價值。
從交易成本方面來看,科斯定理提出,市場交易的一項基本要求是權利的原始分配,若市場交易的成本是零,那么無論原始權利所構建的是什么樣的法律立場,最終都可以經由市場交易行為達成資源的最優分配。因此,初始權利應當界定給交易成本最低的一方。數據控制企業對于數據財產顯然具有更大的交易成本優勢。
關于數據財產權利分配的實踐依據,可以從立法規律與司法實踐兩方面進行分析。
1.立法實踐
從立法規律的角度來看,法律往往把資源的初始財產權利歸屬于特定行為的完成者。這些特定行為會使資源的形態發生兩種變化:一是從無到有地生產出有價值的資源,二是使資源的價值從尚未被利用轉為開始被利用。法律這樣配置財產權利的原因在于行為人投入了勞動和資本,法律的保護可以為其提供穩定的預期和鼓勵,促進社會經濟的發展。
2.司法實踐
從司法實踐的角度來看,我國當前對數據財產權利歸屬規則的構造方案始于審判實踐中法院提出的“三重授權原則”:首先,數據控制者在向其他民事主體提供用戶的數據時,要先取得數據提供者的同意;其次,其他民事主體采集這些數據時,需取得數據控制者的同意;最后,其他民事主體在對其收集的數據進行利用之前,還需告知數據提供者該數據的使用目的、方法和界限,取得數據提供者的同意。三重授權原則很好地體現了數據財產權利與在先權利的關系,但并沒有提及企業數據產品的權屬。
在數據財產權利受到侵害時,司法實踐中通常將其作為不正當競爭糾紛來處理。但實際上,我國在司法實踐中已經意識到數據財產與個人信息之間的差異。在一例典型的數據財產權利糾紛案件中,一審法院認為,被告未經許可使用原告的數據產品,原告投入了大量成本,該數據產品能為其帶來可觀的商業利益與市場競爭優勢,已成為原告一項重要的財產性權益。被告并沒有投入勞動,就利用原告的數據產品作為其獲利工具,這種使用其他主體的勞動成果為自身獲取財產的手段違背了商業道德原則,是一種不正當競爭行為,若不制止將會損害數據產品開發者的積極性,對數據產業的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此案中,法院雖然沿用了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條款的保護方式,但在判決中表明了經過加工、處理和分析的數據凝聚了原告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屬于原告的勞動成果,原告對其享有獨立的競爭性財產權益;個人對單個的用戶信息尚無獨立的財產性權利可言,含有財產性權利的數據產品應當是“與網絡用戶的信息、原始網絡數據無直接對應關系的衍生數據”。由此可見,數據財產權利的主體只能是對數據進行收集、加工、整理的數據控制者。
數據財產關系是一種圍繞數據的經營和使用發生的復雜關系,體現為以數據控制者為中心的結構。數據經濟的本質結構即在于數據控制者以獲取財產利益為目的,圍繞數據的收集、加工、使用和交易展開活動,進而形成復雜動態的數據活動和權利關系[4]。數據財產權利作為大數據時代的一種新的權利類型,法律應當對其進行明確的規定。數據產生于用戶對數字產品的使用,但通過數據控制企業的經營與交易才能體現出財產上的價值。應當將數據財產權利的歸屬納入我國的法律體系并對其作出清晰的認定,才能更好地面對與科學技術的發展一同到來的新的財產權利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