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流水

榮榮

1

不要闊大的，先來個小的試手。

比如瞧準了記憶中的那一片段，

撒小網，網魚蝦云影，月照波光，

網粼粼私語被風吹送。

取個標題或做上記號，

灑點當時的顏色粉并速凍，

若喜歡，再雕琢一下，

讓它更像你心里的樣子。

然后小心收網，裝箱入庫。

你就留住一節流水了。

2

她在起居室里磨蹭。

她在穿衣鏡前晃動。

她穿戴一身花瓣又輕輕摘下，

寫下問候卻從不點發。

她盯著一個無聊的泡沫劇，

蜷縮在長沙發上，

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型泡沫。

她睡前的張望是年輕的，

她起床后的沉寂是年老的。

她活著。至今還活著。

3

他一喝多就愛躺在路邊，

渴望好心人撿他回家。

如果不是殘存的羞愧，

他甚至想赤裸著，假裝新生。

每次從醫院的急診室醒來，

他總覺得來錯了人間。

4

她將自己折在書頁里。

她一起身或走動，

你或許能看到，

充斥她大腦、心臟和

起伏身體里的那些

零敲碎打的格言，

傷感或唯美的幾個偽美詩句。

5

她的過失總來自于某種堅持。

比如與針尖對立，

她有她如鐵的愚鈍。

比如與信任較真，

無邊人海里她獨留下自我的耐心。

也想吐露一下她的境遇，

她謹慎的遣詞造句，

像小船撞上一個巨大的島嶼。

這讓她破碎而完整。但那又如何？

“除了生死，其余的都是擦傷。”

6

他笑的時候，兩排潔白的牙齒

閃著星辰之光。

這讓他的牙齒很多時候進化成

一個道具。或者媒介。

比如他愛她的時候，

牙齒輕扣她的側臉，

那里有一扇忘憂之門，

開向預設里的天庭。

7

她想打撈水里的親人，

將親人背到岸上。

你看到的是她鳥一樣

投水而亡，魚一樣深潛水底。

或者像水一樣融入水里。

一個打撈親人的女孩，

她最后微啟的嘴唇銜著一塊寶石。8

那時，他仍在人間走著，

他的悲憫是人間的。

他讀書，勞作，

深懷的正義，

是秘密攜帶的財富。

偶爾發聲，像敲向鐘面的鐵錘，

他要錘穿火與巖石的秘密。

9

她將半夜里起身，完成一場奔赴，

為此早早地忙開了。

早早地在櫥壁上掛好圍裙，

穿過白天探尋的一條暗徑，

那里有模糊的花朵私語，

還有肆虐的暴雨沖刷后的痕跡。

是時候了，她破門而出，

又不發出任何響聲。

圍墻高低寬窄，全是虛設，

那一刻她是輕盈的，

一個靈魂的存在。

她要投身于她的黑暗，

帶著身體里因晃蕩而滿溢的水聲。

10

突然發現自己活成了一個傷口。

白天，他四處尋找同類，

為了相互指證又相互包容。

夜晚，他是自己的一貼

失效的膏藥。

11

那個頸椎有恙的人，胳膊很忙。

每十秒摸一回頸部，

每二十秒試圖扳正一次

僵硬并略顯歪斜的脖頸。

分別時，他梗著最硬的脖子說著

最柔和的話，一種錯位的喜感。

“也許，你會因此牢記我。”

孤寂的夜街上，他遠行的身影

像一場獨自出演的舞蹈。

12

公交車總是不來。

她在站牌下磨腳，

踩爛了十六片梧桐落葉。

綠皮火車慢慢吞吞，

窗外晃過的田野和河流，

帶著秋天的蕭瑟。

那樣的早年早已荒蕪一如晚年。

只有焦慮還在途中，胡亂奔赴。

13

窗前侍弄花草的男人，

她已久不關心。

他愛過的人總是嬌小的，

他正愛著的人是青春的。

攬鏡自照，鏡里有一只瘦月，

鏡外有兩條細河。

14

他們心里的歡喜，

踩著重逢的節拍與纏綿。

沉醉就對了。

風拍著木閣樓笨重的窗臺，

像轉急的呼吸。

更深的黑夜，更壯闊的離別，

構成他們相擁的幕簾和背景。

15

當他們被編排，出演，

我在客串他們的內心。

也可以是觀眾，

看他們走著人生的小流水，

那接連不斷的，沒有停頓的，

無法置身事外的。

你可以重新定義或分解，

時光里的那些流逝，

然后看到我也在其中，

感受那些屬于我的恍惚與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