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德琨若魚

飯桌上，我媽幾乎帶著哭腔說：“我跟你爸只有親情，沒有愛情了……”這事都賴我，自從我給我媽買了一部智能手機，她天天捧著手機看“頭條”。我爸嫌我媽晚上睡覺前看手機影響他睡覺，兩個人在飯桌上拌起嘴來。我媽自覺十分委屈。

為什么委屈呢？我爸這兩年身體很弱，一年中有半年時間在住院，連陪我媽逛街散步的力氣也沒有，更別提當年扛著魚竿跋山涉水的氣概了。

我爸特別喜歡釣魚，為此專門養了一盆蚯蚓。每逢周末，他就起個大早，烙一些餅充當干糧，帶上很多蚯蚓，輕手輕腳地摸黑出門。一般到晚飯后，甚至更晚，他才會回來。那時，我們就會到巷子口遙望我爸回來的那條路。我媽總是特別焦急，尤其是遇到刮風下雨的天氣。我們幾個小孩雖也焦急，不過想的都是魚簍里的烏棒、黃辣丁、草魚、鯽魚……

等到很晚，我們遠遠望見一個臃腫的身影近了，我爸裹著雨披，挎著魚簍回來了。我媽圍著我爸轉，端出蒸籠里上著汽的飯菜；我們則拿出臉盆，圍著魚簍轉。我爸釣魚時把魚簍浸在水塘里，所以魚大都是活的，在臉盆里噼啪亂跳。這些野生的魚，是我們家那時的主菜，更是我們幾個孩子長身體所需的蛋白質來源。

現在我媽經常回憶說：“別人問我，你家孩子讀書怎么那么好，我說吃魚聰明，都是孩子爸釣的魚喂出來的，他們就抱怨我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們。”每次我爸大有斬獲地回家，把魚簍摘下來時，都大聲地命令我媽：“擺尾兒，把魚竿放好！”我爸叫我媽“擺尾兒”，很少叫我媽的正名。我媽聽到后總會大聲吼回去：“啥子？”“擺尾兒”就是魚拍打尾巴時那種因掙扎而至聒噪的樣子。我媽算得上美人，現在也還被人說好看，年輕時應該更美。不過再好看，也已變成為了幾個孩子、為了家庭在菜場叉著腰和人吵架的煙火氣十足的女人。

我媽暈車，所以活動范圍一般都在以走路能到達的路程為半徑所畫的圈內。實在沒辦法要乘車，我媽就如同做了手術一般，需要一個星期才能恢復元氣。因此，我爸也基本沒有享受過旅游的樂趣。我媽就像我爸用魚鉤鉤住的一條魚，我媽咬著鉤不張嘴，我爸不撒手。

我媽嘮叨起來，就是那種家里一直開著電視機的感覺——總有聲音。我媽有些作，作完后有時又會說“你爸肚里能撐船”，那就是她對我爸的道歉了。

他們金婚紀念日那天，我給我媽涂了點口紅，她精神了很多，說話都噘著嘴，而我爸的精力卻大不如從前了。我媽抖摟我爸年輕時的糗事：去魚塘偷魚給她吃，被狗追得滿山跑，此時我爸卻被一口菜嗆得喘不過氣來：“擺尾兒，快拿水來……”我媽把水遞過去，趁勢往我爸背上拍一巴掌：“慢點！”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魚藏在水里，把水當成天。我爸是我媽的天，她在我爸的水里不停歇地游蕩了一輩子。

我爸的病情嚴重到好幾次被醫生宣布病危，我媽也為此抹了好幾回眼淚。一次次的危機就像一場場戰役一樣，打得我媽彈盡糧絕。“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我媽在我爸病稍好時就會發泄自己承受的壓力。還好，我爸還拽著魚竿，我媽也還咬著魚鉤，現在雙雙80歲了，我媽還經常提到“愛情”。

（摘自2023年第23期《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