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武裝的前世今生

鄭敖天

2022年，胡塞武裝士兵。

當地時間1月12日凌晨，也門首都薩那的夜空被爆炸的烈焰照亮。美英兩國對也門胡塞武裝的空襲拉開序幕。胡塞武裝當日證實，包括薩那在內的多個也門城市遇襲，薩那國際機場、代拉米空軍基地等重要設施遭到攻擊。

同日，胡塞武裝領導人阿卜杜勒·馬利克·胡塞發表講話：“我們不會對美國發動的攻擊毫無回應。此前我們使用24架無人機和多枚導彈對（紅）海上的美國人發動了襲擊。我們（此次）回應的規模要比之前大得多。”他同時強調，胡塞武裝不會因此停止在紅海水域對以色列有關船只的襲擊。

在鏡頭前，馬利克·胡塞佩戴一把也門雙刃彎刀。這種彎刀是也門男子武藝和社會地位的象征。近年來，馬利克曾多次“佩刀出鏡”，彎刀既是他公開亮相時的標志之一，也傳遞著某種信號。

也門地處阿拉伯半島南端，北接沙特阿拉伯，南瀕阿拉伯海、亞丁灣，扼守著曼德海峽——這是商船經蘇伊士運河、紅海進出的必經之路。這一重要的地理位置，讓美英與胡塞武裝“拔刀相見”的這場沖突引發全球關注。紅海危機正在進入白熱化。

美英此次對胡塞武裝的襲擊規模不小。

美國海軍學會新聞網稱，美英聯軍于當地時間1月12日凌晨2時30分對胡塞武裝發動襲擊。參與襲擊的美軍戰機主要來自周邊美軍基地，以及部署在紅海地區的“艾森豪威爾”號航空母艦。美軍部署在紅海的驅逐艦和潛艇，也向也門發射多枚“戰斧”巡航導彈。英國皇家空軍則派出了4架“臺風”戰機參與對也門的空襲。

美國空軍中央司令部司令亞力克蘇斯·格林克維奇表示，美英軍隊共發射了超過100枚精確制導彈藥，完成對60個目標的襲擊，其中包括胡塞武裝的彈藥庫、指揮中心和雷達設施。

胡塞武裝領導人馬利克佩戴也門彎刀出鏡（上圖可見刀柄和刀鞘）。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副所長秦天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此次空襲是歷史上美西方軍隊對胡塞武裝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將激起胡塞武裝方面的對抗。從近期情況看，美西方與胡塞武裝的沖突已經處于螺旋升級的軌道，空襲的發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2023年10月19日，美國驅逐艦在紅海攔截3枚胡塞武裝射往以色列的導彈。這是美海軍首次參與攔截胡塞武裝發射的導彈。11月19日，胡塞武裝在紅海扣押了據稱是以色列商人所有的“銀河領袖”號貨運船。之后幾周，紅海局勢越發惡化。

2023年12月，美國宣布組建紅海護航聯盟，但應者寥寥。不僅沙特阿拉伯、阿聯酋等阿拉伯國家拒絕參與，意大利、西班牙等西方國家也選擇保持距離。12月31日，美國海軍擊沉3艘胡塞武裝的小艇，導致多名胡塞武裝人員死亡。胡塞武裝稱美軍此舉為“犯罪”。美軍稱此舉是“自衛”，并指責小艇上的武裝人員向美軍直升機開槍。

2024年1月9日，美方稱胡塞武裝出動18架自殺式無人機，并發射多枚反艦導彈，美軍多艘軍艦參與攔截，襲擊“未造成船只受損或人員傷亡”。這是胡塞武裝近期規模最大的襲擊。1月10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發出警告，稱如果胡塞武裝繼續發動類似襲擊，“將會面臨后果”。

兩天后，美英對胡塞武裝目標展開了空襲。美國總統拜登稱，美英在澳大利亞、巴林、加拿大、荷蘭的協助下，對也門胡塞武裝多個目標發動打擊，“以回應其在紅海水域襲擊商船的行為”。

胡塞武裝很快做出了反擊。1月15日上午，美國中央司令部稱，運輸鋼制品的美國貨船“直布羅陀鷹”號在紅海亞丁灣遭到襲擊。胡塞武裝隨后承認襲擊是其所為，并宣布將美英所有戰艦和船只都視為敵對目標。1月16日，美軍再次襲擊胡塞武裝控制區，宣布擊毀4枚反艦彈道導彈。

1月17日，美國白宮宣布重新將也門胡塞武裝列為“特別認定全球恐怖分子”實體。聲明稱，該認定將于30天后生效；如果胡塞武裝停止在紅海的襲擊，美國將重新評估這一認定。胡塞武裝稱該認定“沒有任何意義”。截至1月18日，美軍對胡塞武裝發動了4輪襲擊。胡塞武裝也多次使用導彈襲擊美國貨輪。受局勢影響，紅海貨運量大幅下降，許多貨船被迫選擇更加耗時的航線。

秦天認為，從戰略上看，美英和整個西方世界非常看重海上霸權。而胡塞武裝襲擾紅海航運的行為，恰恰觸及其痛點。后者難以接受紅海航行長期受到阻礙的情況，于是，出手對胡塞武裝進行實質性的敲打。從戰術上看，近一段時期，胡塞武裝的襲擊范圍已經不止于商船，而開始針對美軍艦船。比如1月9日的襲擊，可能造成美軍人員傷亡，踩到了美國的紅線。所以美國希望打擊胡塞武裝在也門境內的軍事設施，削弱其襲擊美國目標的能力。

自2015年4月以來，胡塞武裝一直遭受聯合國制裁。近年來，該武裝也面臨日趨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壓力。在這種情況下，胡塞武裝敢冒巨大風險襲擊紅海航線，其背后有哪些動機？

自2004年與也門政府軍爆發沖突以來，胡塞武裝長期是一支以民兵為主的游擊武裝。因其成員經常穿拖鞋作戰，胡塞武裝也被一些媒體稱為“拖鞋軍”。但這一切都在2014年發生了變化。

那一年，也門遭遇經濟危機，政府被迫大幅度削減燃油補貼，社會出現動蕩。當時正與也門政府交戰的胡塞武裝借此機會，在3天內攻陷首都薩那，并在之后陸續控制也門多個重要城市。沖突期間，部分也門政府軍倒戈，加入胡塞武裝。這使該武裝獲得了一批能操作先進武器的職業軍人。今天，胡塞武裝的控制區集中在人口密集的也門北部，控制區人口占也門總人口的一半以上。

1月12日，美軍戰機從“艾森豪威爾”號航空母艦上起飛襲擊胡塞武裝。

1月12日，正遭受轟炸的也門首都薩那市。

2015年以來，也門政府與以沙特阿拉伯為首的國際聯軍曾多次對胡塞武裝展開軍事打擊。但多年來，胡塞武裝的實力不降反增。

有研究顯示，目前胡塞武裝是一支擁有現代指揮架構的武裝力量，擁有完整的指揮、后勤和情報機關，還下轄一支專業的導彈和無人機部隊。

導彈是胡塞武裝軍事實力的核心。在也門內戰期間，胡塞武裝通過繳獲裝備建立了導彈部隊，并曾使用彈道導彈攻擊沙特阿拉伯的能源和海水淡化設施。2023年9月，胡塞武裝在閱兵式中公開展示了大量先進導彈武器。

根據聯合國2023年的報告，盡管聯合國安理會在2022年通過決議，對胡塞武裝實施武器禁運。但胡塞武裝依然通過武器黑市、外國援助等渠道獲得大量導彈。胡塞武裝自身也具備一定的導彈生產和改進能力。2017年，胡塞武裝宣布自研的“火山2H”導彈發射成功。該導彈由老式的“飛毛腿”導彈改進而成，射程超過1000公里。在2022年的閱兵式上，胡塞武裝首次展示反艦彈道導彈，并多次將其用于襲擊紅海船只。

先進的軍事武器，使胡塞武裝具備大規模襲擊紅海目標的能力。但其襲擊紅海航線行為的背后，還有更深層的動機。

秦天認為，巴以沖突是紅海危機的引線。胡塞武裝選擇以紅海航運為襲擊目標，從而給美、以施加壓力。以色列進攻加沙越猛烈、人道主義災難越嚴重，胡塞武裝的反以反美呼聲就越高，對紅海航運的襲擊就越發升級。

2023年10月7日，巴以沖突再次爆發。胡塞武裝隨即宣布“支持巴勒斯坦人民”，并稱美國如果直接干預巴以新一輪沖突，胡塞武裝將以導彈和無人機回擊。

2024年1月12日，在遭受美英襲擊后，曾參與也門停戰談判的胡塞武裝談判代表薩萊姆在網絡上表示，美國和英國進行了一場“愚蠢和狡詐”的攻擊，并強調如果美英認為能借此阻止胡塞武裝支持巴勒斯坦，“就大錯特錯了”。

2023年9月21日，胡塞武裝在閱兵式上展出的彈道導彈。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研究人員姜李萌在接受《環球人物》專訪時表示，隨著也門內戰沖突事件減少，胡塞武裝控制區民眾要求改善生存狀況的呼聲日益高漲。胡塞武裝將紅海通行安全與加沙沖突捆綁的行為，既是為了持續消耗美以軍事資產，擴大自身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力，也是為了迎合控制區內民眾支持巴勒斯坦的強烈訴求，降低民眾的不滿情緒。

這種情況下，領導該組織的馬利克和胡塞部落，也成為了此次“紅海危機”中的焦點。

1月18日，馬利克在電視講話中表示，能與美國、英國和以色列直接對抗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在鏡頭前，他像往常一樣身披傳統的也門阿拉伯長袍，長袍里面則穿著一件白色襯衫。

在媒體眼中，領導胡塞武裝的馬利克是一名頗具神秘色彩的“陰影領導人”。外界認為他可能在20世紀70年代末或者80年代初出生，年齡不到50歲，進入胡塞武裝的領導層已經超過20年。

也門是阿拉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出過眾多阿拉伯學者和領袖。馬利克所屬的胡塞部落歷史悠久，信仰伊斯蘭教宰德派。該教派是什葉派的分支，并在也門歷史上發揮重要作用。1918年，宰德派領袖葉海亞借奧斯曼帝國解體之機，宣布也門獨立，建立也門王國。1962年，也門軍官發動革命，推翻君主制。在此之后，也門經歷劇烈的社會與政治變革，宰德派逐漸在也門社會中成為少數派。這引發了許多宰德派人士的危機感。

馬利克的父親是也門著名的宰德派宗教學者。馬利克在13歲時成為父親的“關門弟子”，學習宰德派神學。有知情人士稱，馬利克在神學上很有造詣，被父親稱為“塔里卡”，意為“慕道者”。

1990年，馬利克的哥哥侯賽因·胡塞在也門北部發起了“青年信仰者”運動，宣傳宰德派復興。侯賽因曾在伊朗、蘇丹等國學習，認同伊朗伊斯蘭革命理念。馬利克也深受侯賽因影響。20世紀90年代中期，馬利克前往首都薩那，投奔侯賽因，逐漸成為“青年信仰者”運動的核心人物。

2003年，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由于不滿美西方對中東的軍事干涉，“青年信仰者”開始宣傳反美和反以色列，認為也門政府與美國等西方國家關系過于密切，并組建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從2004年開始，該組織與也門政府爆發多輪武裝沖突。2004年6月，侯賽因在與也門政府軍的沖突中喪生，馬利克成為“青年信仰者”的領袖。為了紀念侯賽因，“青年信仰者”改名為“胡塞人”，即今天的胡塞武裝。

在之后幾年里，胡塞武裝繼續與也門政府爆發沖突。2009年，中東一度傳出馬利克在空襲中身亡的消息，但很快被證明是謠傳。有報道稱，為了防止被暗殺，馬利克很少在同一地點長期居住，而是輾轉于多個戒備森嚴的“安全房”。2011年，他曾罕見地表示愿意接受伊朗媒體采訪，但在采訪開始前的幾分鐘，馬利克的保鏢突然宣布由于安全原因，采訪取消。

2024年1月11日，胡塞武裝支持者在也門首都薩那的游行活動中舉起胡塞武裝領導人馬利克的肖像。

馬利克的哥哥侯賽因·胡塞。

2011年，也門爆發反政府示威，執政33年的也門總統薩利赫被迫下臺。隨后，也門陷入長期的政治與經濟危機。馬利克看準時機，選擇與曾經的對手薩利赫合作。2014年，他帶領胡塞武裝占領首都薩那，迫使也門政府遷至港口城市亞丁。隨后，他又在與薩利赫的沖突中獲勝，進一步擴大了胡塞武裝在也門的控制區。

2015年1月14日，聯合國安理會以14票贊同，1票棄權，通過2216號決議，決定對馬利克等多名胡塞武裝領導人實施禁運。決議附件中，馬利克被描述為“一個從事威脅也門和平、安全與穩定的活動的團伙領導人”。

姜李萌認為，從“青年信仰者”組織到胡塞武裝，胡塞家族始終牢牢控制著組織的領導權，大大減少了組織分裂內亂的可能性。目前，馬利克的親弟弟葉海亞·薩雷亞·胡塞和阿卜杜·卡里姆·胡塞擔任組織副領導人，3人構成胡塞武裝領導核心圈層。同時，馬利克的堂兄弟也在胡塞武裝中擔任重要職位。

2023年12月，在聯合國斡旋下，也門政府與胡塞武裝承諾在全國范圍內實施停火，為恢復聯合國主導的包容性談判做準備。但美英對也門的襲擊，又為也門內戰的和解進程帶來新的未知數。

秦天表示，在此次停火之前，也門國內的政治進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期。一方面，經過2011年以來的動蕩和內戰，也門各派的勢力范圍基本定型，無力做進一步的突破，所以從戰走向和。另一方面，對也門比較有影響的外部力量，尤其是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實現了復交，雙方都對也門國內政治和解持開放的態度。然而，美英的襲擊給也門、紅海乃至整個地區制造了不安全感，也使也門國內和解缺乏一個積極的大環境。

1月12日，也門政府發表聲明，稱其正在密切關注也門和紅海南部的軍事升級，并強烈譴責胡塞武裝“出于宣傳目的將國家拖入軍事對抗”。同時，許多也門民眾對美英襲擊也門感到憤怒。

在華工作的也門醫生阿馬爾表示，自內戰爆發以來，也門民眾蒙受了許多傷害和損失。但也門民眾不需要美英干涉。因為美英兩國多年來一直在制造中東地區的各種不穩定，其中包括在加沙地帶發生的嚴重人道主義危機，以及也門、敘利亞地區的亂局。阿馬爾認為，美英對也門的空襲不會為地區帶來穩定，而只會加劇局勢的升級。

1月12日，沙特阿拉伯外交部就美英對也門發動空襲發表聲明，呼吁相關方克制，避免局勢升級。同日，伊朗外交部發言人卡納尼表示，伊朗強烈譴責美國和英國在當天稍早前對也門多個城市發動的軍事襲擊。

秦天認為，胡塞武裝與伊朗有合作關系。胡塞武裝此次遭到襲擊，其他的親伊朗力量如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可能會在各自的戰場聲援和策應胡塞武裝。“這或將引起伊朗陣營與美國、以色列更激烈的對抗。”

1月12日，針對紅海局勢和也門遭空襲，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表示，中方對紅海局勢緊張升級感到憂慮，呼吁有關各方保持冷靜克制，避免沖突進一步擴大。紅海海域是重要的國際貨物和能源貿易通道，我們希望有關各方都能為維護紅海的地區安全穩定發揮建設性和負責任的作用，這符合國際社會的共同利益。我們愿意同各方一道保持溝通，推動局勢降溫，共同維護國際航道的安全。

姜李萌說，長達9年的內戰，讓也門成為世界上人道主義危機最嚴重的國家之一。2023年，也門有2160萬人需要各種形式的人道主義援助，近1700萬人面臨嚴重的糧食短缺，超過450萬人流離失所。在過去一年半的時間里，該國嚴峻的人道主義局勢略有緩解。但此次美英大規模空襲也門本土，使巴以沖突加速外溢，可能會引發美國和胡塞武裝之間更大規模的相互報復行動。

阿馬爾告訴記者，他在也門的家人目前雖然安全，“但整個也門都不安全。”經歷多年戰爭后，也門的老百姓渴望和平，也對加沙地帶民眾遭遇的苦難產生共鳴。他希望國際社會對也門和加沙地帶的和平與穩定，能有“更多的作為”。

1月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在開羅同埃及外長舒克里會談后，共同會見記者時表示，中方對近期紅海局勢急劇升溫深表關切。

王毅表示，紅海水域是重要的國際貨物和能源貿易通道。中方呼吁停止襲擾民船的行為，維護全球產供鏈暢通和國際貿易秩序。同時我們認為，安理會從未授權任何國家對也門使用武力，應避免給紅海緊張局勢火上澆油，推高地區整體安全風險。必須強調的是，紅海局勢緊張是加沙沖突外溢的突出表現，當務之急是應盡快平息加沙戰火，防止沖突進一步擴大甚至失控。各方有必要依法共同維護紅海水域航道安全，同時切實尊重包括也門在內紅海沿岸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