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甫
一閃,長江稍微地貓了一下身子
你看,就把這一鄉的風俗緊緊藏起
什么?你詢問李莊的道路
你看,那年輕的夏日里有一個年輕的身影
老榆樹還是老榕樹?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模糊的口音好像他模糊的視線
他把長衫脫下來,輕放在樹干上
看風把它吹起,輕輕柔柔地飄呀
好像遠道而來的書信,好像一支
輕柔的鵝毛筆在白紙上流出舒緩的字跡
這里有一種古老的青年之美哩
我要帶著它回到遙遠的英格蘭
在倫敦,在泰晤士河邊,哦,不——
中國的科技史里有著我的乳名
令人著迷的并非去年的某人與某事
恰恰相反,去年今日,我似與它毫無交集
直到你啜著一口顏色鮮艷的冷飲
向我說起去年的天氣,溪流,一只軟軟的螃蟹
終于,你的臉皮上顯露出疲憊,迷茫
我似乎看見了你衰老后的樣子:
臉皮蠟黃,耷拉下來,我們是否還會像今天一樣
談論起某個去年的午后——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每一年都有一個去年,這是命定的嗎?
就像人,唉,人是什么?柏拉圖*
直到我們從冷飲店中起身離開
我回頭望向那張小小的實木圓桌
它荒涼,孤苦,但卻十分令人著迷
*柏拉圖說,人是一棵天上的樹。
三十年前,當他還不曾犯過任何人生的錯誤
他憧憬著這樣一種生活:
屋檐下,長板凳,灶房里的火正旺
小黑狗趴在廊沿上,另一只繞著柴垛轉
生活的圖景就這樣一點點展開在
一棵柿子樹下,手壓井嘎吱響
大人坐在場院里談閑天,談起她的戀愛
當笑意滿天的時候,晚霞正好
晚餐是蘿卜、青菜,還有一盤炒豆芽
一鍋燉得爛爛的小仔雞
在成都平原的鄉下全都是應有之物呀
但現在,時間像一根橡皮筋,泛著灰白的裂痕
被拉長,緊張,像一秒鐘
他顫抖著的手啊,青筋早已暗淡萎縮下去
1956年,一艘舊輪船,航行在日本海上
天空藍得像一扇窗戶,他把頭
朝向左邊的洋面,海風吹拂著春天
他伸出的右手突然神經質地縮回——
大陸就在眼前了……像一片煙霧
他抽身回到艙房,整理書籍和床鋪
他灑掃房間,像一位過著云游生活的僧人
唉,唯有日常生活值得虔敬
在過去的一個半月里,海浪顛簸
他把日子仍舊過得平平靜靜:
吃飯、洗衣,和水手們談笑起舊金山的狹窄街道
終于,在夕陽的余暉下,他踏上了大陸
他的衣服整潔,他特地修剪了胡須
他和輪船上的所有人一一握手,互道珍重
綠色粗重有力,顯出一股盲目的勇氣
他的手和筆在一瞬間中
讓這白紙有了某種奇異的慌亂
但,他的眼中明顯帶出一縷狡黠的微光
近乎于一種惡作劇,抑或對昨天下午
一場兒童游戲的回憶:那回憶里
居住著一棵樹和幾個精靈,當然的
還有最后一雙惡毒的眼睛
他想到的是蘋果,蘋果樹,和原野
廣袤得像一場噩夢,他的手并未
完全停止——唯有繼續
方才能夠將所有不快消除
綠色,紅色,黃色:繽紛、絢爛
按部就班得像每一個春天以及每一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