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子的散文集《回鄉記》建構了“贛江以西”這一文化地理空間。本文旨在探究作家在“贛江以西”中所關注的人事變遷與地域文化內涵。首先,“贛江以西”的生活經歷影響了作家的知識構成和情感態度。其次,現代化對“贛江以西”人的價值觀念產生了影響。再次,江子早期的詩歌創作經歷、日常讀詩的積累以及自我超越的意識豐富了“贛江以西”文化地理空間建構的內涵。江子通過塑造形形色色的人物來展現“贛江以西”鄉民的家族意識和道德倫理。在其筆下,“贛江以西”鄉民在脆弱渺小中展開了他們的一生,卻也始終在艱苦的生活中通過回歸故鄉來尋找靈魂的依傍之所。
【關鍵詞】江子;《回鄉記》;“贛江以西”;地域文化建構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2-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03
江子的散文集《回鄉記》于2021年12月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分出走、返回、他鄉三輯以及代后記《明月此時》和自序《這人間如此讓人悲欣交集》,共15篇散文。該散文集于2022年8月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散文獎。作品中滲透著江子對故鄉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敘事上具有小說化的特征,呈現出濃厚的哲理意味。江子以文化視角書寫“贛江以西”的自然地理和人文歷史,“贛江以西”不僅是一個地理位置,還是其散文集中文化背景的彰顯。他將百年“贛江以西”的歷史與現實進行文化思考意義上的書寫,那些具有剛烈霸蠻、崇德尚義文化性格的人物群像,皆是其在地域文化的層面對“贛江以西”的獨特發現。
一、“贛江以西”的界定
江子散文中“贛江以西”這一指稱最早出現在2013年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田園將蕪——后鄉村時代記事》,作品分“告別與出走”“無處安放老照片”兩輯以及代后記《我成了故鄉的臥底》,共26篇散文,篇名為“贛江以西”的文本約占全文的1/5。在《田園將蕪——后鄉村時代記事》中,江子說:“他們是卑微的、底層的一群,是大地上匍匐的一群。他們多么渴望在天空中飛翔——城市就是他們常常窺視、仰望的天空。從農村包圍城市,是我的故鄉世世代代不死的心。”[1]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作家對鄉村的書寫帶有明顯的城鄉二元對立的立場,還沒有明確的“贛江以西”的書寫意識。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于2015年的散文集《贛江以西》分5輯,共44篇散文和自序《我和我的城市》。第1輯“贛江以西”的文本約占全文的3/10。而在散文集《回鄉記》中,江子整篇都是在寫“贛江以西”相關的歷史與現實,展現“贛江以西”村莊的消逝與生長。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出,“贛江以西”不僅構成了江子散文創作中一以貫之的地域主題,也成為其散文創作中不斷增量和擴容的文化書寫空間。
江子在《回鄉記》中建構的“贛江以西”是非常獨特的地理意義角度上的文學發現。“贛江以西”是以江西省吉水縣贛江西邊的鄉民為主體,他們因人多地少、資源短缺的地域因素形成了強勢彪悍的文化性格,而鄉民認為人人都有罪,“罪就是生活本身”[2]75,人人都在贖罪的道路上,這是鄉村的倫理道德對于惡的接納。國民天性、文化性格、鄉間倫理滲透到鄉民的言行舉止中,構成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從自然地理位置上看,“吉水縣位于江西省中部,吉安地區東北部。贛江縱流北去,把全縣分為東、西兩大部分……地貌形態以丘陵為主,次為崗地、山地和平原。”[3]狹義上看,“贛江以西”是江西省吉水縣贛江西邊的地區。廣義上看,“贛江以西”是江西省贛江西邊的整個地區。從人文環境來看,“贛江以西”歷史悠久,與贛江以東不同,“贛江以西”的村落大多從北方遷徙而來,以宗族的形式聚居,并由千人以上的人口組成大村莊。其次,北方遷徙來的人們由于戰爭頻發形成的習武本能帶到了“贛江以西”,形成了習武之風。再次,“贛江以西”不僅出文士,而且也出武臣,比如歷史上的楊邦乂、楊萬里、李邦華等烈士、詩人、隱士,在歷史長河中“贛江以西”形成了崇文尚武、剛烈霸蠻的文化性格。
“贛江以西”在《回鄉記》中作為整個文本的時空背景,全文的筆觸都是基于“贛江以西”這個地理單元,而且還承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贛江以西”的民風民俗、地方方言、民間傳說都包含在其中。在民風民俗方面,在《練武記》中,江子敘寫了贛江以西習武成風,春節男性在祠堂集體練武,打獅燈龍燈舉行武術表演的習俗。在地方方言方面,在《建房記》中,作家寫了中秋節燒塔時孩子唱的祝福歌和詛咒歌的歌詞:“集稈集一把,養的豬兒好大一只;集稈集一捆,養的豬兒成一噸……集稈集不到,養的豬兒用辣椒炒。”[2]223在民間傳說方面,在《磨盤洲》中,作家寫道:“每年觀音菩薩六月或九月的生日(傳說觀音菩薩有三個生日)。”[2]134因此,“贛江以西”的人文風俗滲透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不僅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而且還表現了“贛江以西”人們的精神氣質。
江子進行先鋒性散文文體實驗,將小說、詩歌等表現手法融匯于《回鄉記》的創作當中。散文敘事小說化特征,使文本可讀性強,故事性強。在《練武記》中,作家采用雙線并行的小說敘事模式,一方面以線性時間為軸,敘寫了“我”的家族苦難史;另一方面在時空交織中,穿插敘述“贛江以西”本土武術的式微。從標題來看,“懷罪的人”“不系之舟”“臨淵記”“指上的航行”極富有詩意,帶有極強隱喻性。《臨淵記》中作家對“贛江以西”持守望之姿,不讓深淵將自己吞噬又不讓自己因遠離深淵而失衡,富有極強的哲理意味。在《三叔家的狗》中,作家將三叔家的狗人化,使它具有人的性格和情感,同人一樣具有悲苦的命運。在《購房記》中,作家引用了美國約翰·丹佛《鄉村路帶我回家》的歌詞,不僅給啞然無聲的“贛江以西”增加了聲音元素,歌名也呼應了回鄉的主題。
二、“贛江以西”地理空間與文化內涵共融的原因
江子在以有血緣關系的親人為原型書寫的過程中也在重新構建自我,對于回饋故鄉不再是排斥的態度。他帶著對“贛江以西”的悲憫之情來重新審視自我與鄉村的關系。同時他關注到現代化進程中“贛江以西”村莊的消逝與生長,對城市化之于“贛江以西”的生存環境、價值觀念、精神困惑等方面的影響進行反思。
“贛江以西”的生活經歷對江子的散文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文本中人物形象多樣性、生活描寫細節化、語言表達地方化依賴于作家的鄉土生活經驗。江子是贛江以西江西吉水縣下隴洲村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在這個地方有20多年的人生經歷,1986年被吉安師范錄取,走出了下隴洲村,1989年回到故鄉楓江鎮教書,最后從鄉村出走,留在南昌市工作。《練武記》中祖父對“我”實施的一系列武術傳承計劃依托于作家童年生活的回憶。《指上的航行》是作家將以在工作中結識的盲人按摩師為原型納入寫作素材當中。在《不系之舟》中,作家說曾善春“是個頭腦相當得轉的人”[2]86,文本有解釋說“得轉”是方言,意思是“活絡”,此處的方言來源于作家的鄉土記憶。作家雖然在江西南昌生活、工作,但春節會回到故鄉,會為修建曾氏祠堂而助力,會祈愿從小一起長大的三生解除心靈的鐐銬重返故鄉贖罪,這些都說明作家觀照“贛江以西”人們的悲喜,而這些情感來源于現實生活中的人生體驗和對“贛江以西”鄉親的悲憫思念之情。可以說,“贛江以西”的人生經歷不僅影響了作家的知識構成,還影響了作家對于“贛江以西”這一方鄉土的情感態度。
現代化進程改變了“贛江以西”的命運。從生存環境上來看,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大批農民進城使得“贛江以西”空心化問題嚴重。在《行醫記》中,作家寫到村西口村醫院的公房已經倒塌,甚至整個村莊都是少有人居住的破敗老房子。從價值觀念上來看,隨著商業社會一些不良風氣的侵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冷漠。在《練武記》中,作家寫到在沒有武術推崇下世道軟塌,即使有人持刀殺人,人們也會選擇漠視。從精神困惑方面來看,面對現實沖擊,農民在經濟利益的誘惑下是無力抗爭的,對于命運的苦難只能選擇借助不知名的信仰來作為精神依靠。《磨盤洲》中何袁氏之死就是“贛江以西”鄉人命運無措的隱喻。作家展現了對現代化下“贛江以西”鄉民漂泊無依命運的關懷,注意到鄉民精神生活的困惑,并呈現出鄉民通過重返故鄉來緩解內心的痛苦與無奈。因此,“贛江以西”不僅僅是作家生命的起點,也是其筆下的終點,這也是作家為“贛江以西”的苦命人尋找的精神治療之地。
江子的散文集《回鄉記》的跨文體實驗一方面來自其早期的詩歌創作經歷和日常生活讀詩的積累,另一方面還在于作家想要對自身進行超越。正如江子所說:“種種這些努力,是希望整個散文集有一定的異質性,讓熟悉傳統散文的讀者有一些陌生感,讓散文這個古老的文體因開放而廣闊,因更泥沙俱下而有了更加廣闊的外延。”[4]他不僅在情感上以自傳式地書寫“贛江以西”來實現心靈的救贖,而且完成了散文書寫的內在品質的提升。
三、“贛江以西”地域文化建構的獨特性
江子在散文集《回鄉記》中構建的“贛江以西”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組成的人物關系網。作家圍繞著故鄉的建筑群、家族苦難、新鄉賢的責任等來書寫“贛江以西”鄉親的家族意識。而“贛江以西”區別于其他地區,其家族意識更加的濃厚,不僅從歷史上一脈相承,而且在新的時代語境下固守家族的血脈圍墻已經成為“贛江以西”的主要生活方式。
故鄉的建筑群保存了“贛江以西”鄉親的家族根脈,是世俗中安頓疲憊肉身之地,或是體面風光的證明。“贛江以西”的建筑群不僅僅承載了鄉民的人生記憶,更是關于家族意識的物象。《建房記》中江子敘述了劉知杰回鄉建房來報答祖輩,向村民彰顯他們的歷史。作家通過書寫曾姓祠堂修建的規矩來顯示“贛江以西”的血脈崇拜,可以看出鄉民以家族為本位的自覺意識。家族是由宗族的每個人組成的命運共同體,而“贛江以西”又是由不同姓氏的家族組成的族群。
《回鄉記》中作家以時間為軸倒敘了伯父曾水保的家族苦難史。曾氏家族中的每個人的遭際普遍不好,大祖父不堪忍受身體和精神的痛苦而自殺。大祖父的離世使曾水保不僅以地主長孫的身份存在,還要擔負起整個家族生存的責任。作家在書寫家族苦難的過程中更是觀照“贛江以西”的苦難史,曾氏家族的苦難命運不過是“贛江以西”整體命運的一種映射。鄉賢指的是“贛江以西”的后裔,全村和全族全力培養的讀書人,鄉賢離開故鄉卻讓子孫后代不忘家族的血緣根脈。新鄉賢應“銘記全村全族人的恩德……為全村全族人而活……為鄉村爭權益謀福利”[2]114。
《臨淵記》中作家書寫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香港鄧氏家族返回金灘鎮白石村并成為江西的義人。正是鄧漢黻給子孫后代留下的祖訓才使得香港鄧氏家族有回鄉之舉。即便鄉賢由于種種原因離開故鄉,卻并沒有在“贛江以西”真正退場。在他們的生活中滲透著“贛江以西”的文化記憶,同時留下關于“贛江以西”的信息。因此,家族的存在是“贛江以西”延續的根本,而家族的延續是靠家族每個人的生存和子孫后代的繁衍。受“贛江以西”文化土壤供養的讀書人應該對故鄉懷揣著感恩之心,以力所能及之力回報故土。
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提出的“傳統道德律”[5]強調的是文化傳統對我們國人道德自律性的深層影響,它是一種無意識的文化積淀,在江子的《回鄉記》所書寫的鄉土中,“贛江以西”鄉民既遵循了這種傳統道德律的規約,更注意到的是與這一片鄉土有關的道德律的文化生成,我們不妨把它稱之為是江子在《回鄉記》當中所提出的“鄉土道德律”這樣一種規約性。“贛江以西”鄉民以人人有罪論來審判自身,并不是代表對于罪惡的縱容。中國人本身就有容忍罪惡的品行,而“贛江以西”的道德倫理是有罪贖罪,否則會接受上天的審判。江子通過塑造老座、三生、牛崽等具有地方特色的人物或群體來表現在鄉土道德律的規約下“贛江以西”鄉民的生存智慧和精神氣質。
體格和品行的健全是為人之根本,“贛江以西”的老座不僅武力高強,更重要的是為人信服的德行。《練武記》中江子敘寫了祖父人蛇大戰的故事和祖父靠武術得來的忍功帶領家族度過了黑暗時期。“贛江以西”習武成風,相對于普通的武者,更高級別的存在是老座。老座不僅武藝高強,同時為人板正,能主持正義,是生死對決書上的公證人。作家通過外來武術學校對習練者品行毫無要求,農民武術隊表演者動作無力來表現“贛江以西”本土武術的式微。作家更多是想要說明“贛江以西”老座身上的武術精神,即:懲惡揚善的品行在現代社會的彌足珍貴。“贛江以西”的道德倫理是人人都有罪,“罪就是生活本身”[2]75,每個人都在贖罪的路上,否則自有上天審判。在《懷罪的人》中,作家虛構三生回鄉還債的故事來顯示“贛江以西”對惡的接納,同時作家穿插敘寫“贛江以西”下隴洲村犯下罪的人物群像:三生堂嫂劉足子犯下棄嬰罪;三生的堂哥曾足茍犯了通奸罪;70多歲的玉婆奶奶犯了偷盜罪。“贛江以西”子民犯下罪之后會遵循“贛江以西”的鄉土道德律走向贖罪之路,而沒有主動清算罪責的人,上天會對其進行審判,“要么疾病纏身,要么禍及子孫”[2]76。
回鄉使“贛江以西”鄉民可以享受親人間的溫情,從而緩解精神的痛苦。《楊家嶺的樹》中作家書寫的牛崽是不完全的人,“贛江以西”的人們稱之為“陰陽生”。他更是村里少見的青壯年留守者,即使身患不治之癥,最終還是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積極對待生活,孝敬父母,幫助鄉親。在牛崽身上蘊含著“贛江以西”鄉民的知足精神,面對現實沖擊,依照生存的本能,通過留守故鄉來享受淳樸的生活。
四、結語
江子在散文集《回鄉記》中建構的“贛江以西”是獨特的地理意義角度上的文學發現。作家“從文化層面考察三千年未有之變的鄉村命運變遷”[6],將“贛江以西”的地理空間與文化內涵深度融合。“江子以深切的人文關懷,記錄了以自己故鄉贛江以西為代表的鄉土中國,勾勒了一幅中國鄉村人物圖譜,并帶領我們一覽人間百態、一閱世事浮沉、一品苦樂悲歡、一睹現代鄉愁。”[7]作家以回望之姿守護自己的故鄉“贛江以西”,同時祈愿漂泊無依的鄉親通過回歸故鄉來獲得安身之所和精神慰藉之地,其散文集《回鄉記》正是凝結了江子對“贛江以西”這一獨特地域文化風貌的深入發現,它既是江子一個人的“回鄉記”,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回鄉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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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龔奎林.江子和“魯獎”作品《回鄉記》[J].當代江西,2022,(10).
作者簡介:
郭玉靖,女,漢族,山東泰安人,魯東大學文學院2022級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當代地域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