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蔚



蕭乾在前線完成的報道作品注重人文,兼具廣博的學識和無盡的熱忱,蕭乾以詩人的溫情和悲憫,用思想者的深度和熱忱完成了理想的敘事。在倫敦,蕭乾將所見、所聞、所想寫成篇幅不長的特寫,包括著名的《銀風箏下的倫敦》《血紅的九月》和《矛盾交響曲》。他的表達不疾不徐,幽默松弛。本文通過研究蕭乾,回溯他的腳步,解構他的記錄,體會近一個世紀前這位戰地記者的筆力和腳力,解讀蕭乾在二戰時期新聞作品中的人文性。
被稀釋的人文性
在互聯網、自媒體時代,個體作為新聞的親歷者、觀察者和發布者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角度,書本上的經典新聞學理論一部分融入了信息發布平臺的“發布規則”和“新手入門”中,一部分消失于傳媒領域信息與數據的不斷“沖刷”之中。借助網絡人們可以輕松獲取信息,與此同時,程序在以超級運力和學習能力呈現出接近人類的情感、情緒。
這個時代,還有多少人依靠閱讀獲取信息?我們還有在新聞中感受細膩、柔軟的需要嗎?當閱讀成為生活中的小概率事件,消息、通訊、特寫中的人文因素、文學還能觸動我們嗎?
人文是一個動態的、復雜的概念。廣義來講,它泛指文化;狹義來講,它指哲學,特別是指美學。《辭?!方o出的解釋是“人類社會的各種文化現象”。
時間、地點、誰、什么、怎么,從20世紀20年代起,它們便被遵循為新聞寫作的基本要素,除此之外,記者的選材幾乎決定了一篇消息、通訊或特寫的面貌。一篇通稿往往為記者提供了背景、數據和一個新聞事件的意義,羅列數據、引用言論、宏觀敘事和堆積案例的方法簡單易行,又不容易出錯,便成為常見的寫法。卻很少讀到蕭乾這樣的特寫作品:
“天空橫了三排銀白色大龍睛魚,那便是保障倫敦天空的墻。我沒看見過它們升起,但第二次去倫敦時,我看見它們落下了。那龐大銀灰的怪物使我想到萬牲園的巨象,莊嚴而且陰郁,脖頸下還垂著一串串肉鈴鐺。”
這是1939年8月蕭乾只身奔赴二戰歐洲戰場時寫下的文字?!般y風箏”是蕭乾捕捉到的典型對象。銀風箏是英國人在倫敦被狂轟濫炸時筑起的飄蕩于空中的堡壘,它們讓倫敦不至于淪為華沙:“我管它們叫銀風箏,因為它們不但有風箏的莊嚴,飄逸,而且在秋風中也一樣彈出錚錚響聲。逢運氣,黃昏時也許在什么空場上能夠看到—個正徐徐下降?!?/p>
在倫敦,蕭乾幾乎每天從住所步行到被炸得最慘烈的地帶,“趕去想撫摸一下它的傷痕”,他將所見、所聞、所想寫成篇幅不長的特寫,著名的《銀風箏下的倫敦》《血紅的九月》和《矛盾交響曲》都寫于這段時期。
回看蕭乾八十多年前的這些新聞特寫,從他筆下,我們能感覺到被轟炸的倫敦大地依舊在震顫,倫敦經歷的轟炸驚心動魄,戰爭讓人嚴肅而沉重,可他的表達不疾不徐,展開的畫卷似乎處處是閑筆,又沒有一句話落入可有可無或是司空見慣的窠臼。
反思一些沒有思考的新聞報道,引用太多未經消化的資料、數據,沒有“主心骨”,缺少的不就是人文性和文學性嗎?如果置身蕭乾所在的時空,我又會怎么報道呢?帶著這些問題,回味蕭乾的戰時特寫,我不得不研究這個觀察者,進入蕭乾筆下的時空,回溯他的腳步,解構他的記錄,體會近—個世紀前這位戰地記者的筆力和腳力。
一篇特別的報道
蕭乾在《大公報》的戰事系列報道中,給重慶報館發過一篇電訊,通篇全是人的名字,只是在這一長段姓名的最后,寫了一句“以上各位都見到了,安然無恙”。這正是在德國戰敗后,蕭乾踏著柏林街上的瓦礫,遍訪住在柏林各個角落的中國留學生,他們的安危是國內的親友們最關心的,蕭乾便發出這樣一條獨一無二的電訊。它如一封加急電報,似乎并不具備新聞的五要素或六要素,但其實這些要素都在:時間,是《大公報》出版的時間,是德國戰敗后的時間;地點,是柏林;事件,是德國戰敗,是這些留學生都活著。人文性,就是對人的生命無上的關切。
蕭乾打破一切常規形式,超越一切格式,寫了這些與德國有關的國人最關切的事情,內容呈現簡之又簡,簡單到只有一個姓、一個名,連標點符號都幾乎全部省略,只有一個個停頓的空格,像青年學子們在故鄉萬里之外的一聲聲呼吸,這便是人文性的魅力和力量。
這條“獨家新聞”在重慶刊出后,引發了不少讀者的函電、致謝和贊賞。蕭乾也受到了報館的特別褒獎。
八十余年后,這條消息帶給人的震撼與溫暖穿過時空絲毫不減,正如蕭乾的文學老師沈從文所認為的,一個優秀的特寫作者,廣泛的學識與人類的溫情缺一不可。
蕭乾的選擇:寫小事
蕭乾發表在《大公報》上的新聞特寫,讓萬里之外的中國人身臨其境,聽著防空警報后隆隆的炮彈聲,遙想另一個被戰爭蹂躪的國家的毫不妥協。沈從文對蕭乾這位愛徒贊賞有加:“《大公報》記者蕭乾,算是中國記者從歐洲戰場討經驗供給國人以消息的第一人。他明白大事件有英美新聞處不惜工本的專電和軍事新聞影片,再不用他操心。所以他寫倫敦轟炸,就專寫小事。如作水彩畫,在設計和用色上都十分細心,使它作成一幅幅明朗生動的速寫?!?/p>
有人終日為可讀性“囤積居奇”,彼時,蕭乾直接用人、用物件、用動物寫他們各種各樣的小事,專注于其中的細節,來描摹歐洲戰事。在《銀風箏下的倫敦》里,他用詼諧的筆調記錄了很多有趣的,但又沉重的小事情。
德軍在倫敦上空灑下了大量傳單,試圖威懾、恐嚇英國人民。英國人卻用傳單作救國募捐的工具,普通的倫敦市民愿意出一便士買一張傳單,所得全部作為英軍軍餉,哪怕是為前線的士兵買一包煙,百姓們也愿意為之慷慨解囊。后來,德軍散發的傳單竟然不夠用了,倫敦人又“發明”出新的募捐方式:看一眼,即捐一便士。
一個小女孩被掩埋在瓦礫中四晝夜,被救援人員發現時,她仰臥在重梁下。又過了6個小時,壓在她身上的橫梁才被救援隊移開,被救出時,小姑娘說的第一句話,居然彬彬有禮:“謝謝先生,我很好?!毙」媚锉灰频綋苌蠒r,她又說:“瞧,手表打破了,還是生日時奶奶送的呢?!薄獋€堅強、柔韌的小女孩濃縮了—個民族的體面和有禮有節。
還有破屋頂、送奶車、起重機上懸掛著飽經風霜的國旗,殘垣斷壁上寫滿諧語,蕭乾用這些看到的、聽來的小事白描出倫敦人在戰爭中的慷慨、幽默和樂觀。
平民是戰爭中的“祭羊”,戰事怎能不讓人悲慟,但蕭乾選擇了一種不那么嚴肅的語氣來寫生死這個大問題——“炸死了倒也干脆,慘的是那些遺孤”,他用細膩的筆寫下了幾位在轟炸中失去至親的人,通過描寫他們的動作和神態可以表現出戰爭徹底改變了這些尚且活著的普通人的命運。
蕭乾從普通市民的視角,一一觀察和記錄這些戰中的小事。
大轟炸后的倫敦面臨很多難題,市政設施的、難民的,而輿論在一團亂麻中仍不放松對政府的批評和監督,報刊上的文章用大量篇幅描述難民的無助和政府辦事時的遲緩。如是,政府在轟炸開始不到兩個月時公布了“難民救濟金”實施辦法,對領取救濟金的百姓分類之細,不由令人欽佩,蕭乾對此也作了詳細的記錄:四十歲以下喪夫的婦人可以領多少錢,年滿四十歲的婦人又是另一種補助方式,家中長子、次子以及余下的孩子又備有不同的救濟金分配,因空襲殘廢的男子在住院期間可以領取多少錢、出院后又可以領取多少,而收養難童家庭的救濟金額又是多少。
蕭乾還記述了身邊一位房東太太的“小器”、街上看到的一部分適齡男子用迅速結婚的方法躲避兵役的現實、倫敦中心牛津街上擺攤的算命先生、吉普賽巫婆和雕銀匠戰時生意的變化,蕭乾用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小事情對“一個民族的靈魂各面”做了豐富的記錄。
如蕭乾自己所說的,戰爭是個放大鏡,人性的溫暖與殘暴都被放大。
或許正因如此,他選擇了大量的小事來白描戰爭。蕭乾的這些新聞特寫大體有兩個特點:讓人親切可感;讓一座城市、這座城市中的人在國人的閱讀中立刻變得豐富和立體。
蕭乾的報道中,對動物多有著墨,其中一篇《活寶們在受難——空襲下的英國家畜》專寫動物,“遇有驚險,馬會聽山羊指揮”。對動物的愛好讓他幾乎成了研究馬的專家。對動物園的動物、家養動物以及一部分自然中野生動物的描繪讓蕭乾的戰地報道有了更多的人文特征,關注弱小的個體,包括動物在災難中的種種表現,它們既是人類的觀賞對象或如同家人一樣的存在,又是人類社會的鏡子,映照出人類的生存狀態,映射出戰爭帶來的苦難。人和戰爭在這面鏡子前都更加立體。在這篇特寫中,有幾個英國人不肯為戰事自行處決寵物的“英勇”行為,他們慷慨辯白,雖然在寫動物,其實也寫了視動物為家人的英國人的生活方式和對戰爭的態度。
記者的筆力和腳力
蕭乾的新聞特寫不回避主觀感受,讀者能讀到他的鄉愁、他對戰爭感性的認知、在轟炸中普遍的沒有著落的空洞心緒,也能看到他在戰爭中的行動軌跡和使用交通工具到達目的的行為——給讀者帶來生動而強烈的現場感,跟隨他的腳步一同探訪戰時倫敦,這也是蕭乾對新聞人文性的巨大貢獻。
經典的新聞學理論強調客觀,并由這個基本準則衍生出一整套方法論。于是,經過專業訓練的新聞人將之應用于實踐,主動而盡量地回避“我”的出現。但是,對事件的認知無一不是通過主觀來完成的。其中所隱含的—個巨大的悖論讓很多新聞走向異化:宏觀、冰冷、全知全能。
蕭乾的報道不回避個人情感,在戰事特寫中,我們常常讀到這位記者遠在異國的鄉愁:“現在,我便坐在這椅子上,心浮在祖國。攤開我的‘好友星散錄,摹想著每張熟稔的臉,炙熱的手,我感到了溫暖?!?/p>
他寫秋天的倫敦,在高爽的秋風里,能聽到銀風箏的鋼絲彈起的錚錚聲響,也讓他想起北平上空飄浮的大沙雁兒。蕭乾曾在新聞特寫中感慨道:“沒有人能忘懷老家!”
蕭乾的新聞特寫中,還有大量帶有現場感的記錄,如今讀來依然讓人感到如臨其境:“寫至此,外面警報又號叫起來了,聲音同炸彈幾乎同時到來。聽,救火車出動了,這是生死隔一層紙的日子,但是壯烈的。我得鉆洞去了,因為高射炮就在隔壁?!?/p>
作為記者的蕭乾,他到倫敦,以至于撰寫出這批特殊的新聞特寫,都是從“逆流”買了一張船票開始的。那是1939年8月,日軍入侵湘北,仗已經打了兩年,歐洲戰場一觸即發,很多人擠在香港九龍的法國郵輪公司門口退票,蕭乾卻買了一張一路向西經馬賽、巴黎前往倫敦的船票。
從法國的布洛涅登上海峽船時,前路像大海一樣蒼茫,等候登記護照時,一位希臘籍的中年女人和蕭乾有過簡單的問答,蕭乾在此寫下“在戰爭中,所有的人都憧憧如影子。一晃,便再也見不著了”。蕭乾遠赴歐洲戰場,這一去便是七年,在他發回的戰時新聞報道中,“和盤托出”他的出行方式、行蹤旅途,交通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更是戰爭對城市生活影響巨大的縮影。
這些極具現場感的新聞特寫,這些感性、有溫度、有細節、有現場感的文字或許和蕭乾的新聞“養料”有關。他最初的幾篇小說是由沈從文修改并投稿刊發的,后來,巴金又成為他的第二個文學老師。巴金教他去認識更廣闊的世界,逐漸地,蕭乾“采訪人生”的觀念開始形成。
1933年,由輔仁大學轉入燕京大學新聞系的蕭乾師從寫下《紅星照耀中國》的斯諾,他對蕭乾新聞觀念的影響甚大。斯諾認為,新聞采訪和寫作一定要親臨現場,以自己的采訪,自己的感受,表達自己的看法。
萃取新聞的人文性
蕭乾在前線完成的報道作品注重人文,兼具廣博的學識和無盡的熱忱。他以詩人的溫情和悲憫,用思想者的深度和熱忱完成了理想的敘事。這些“新而持久的紀錄”自然是中國新聞史的奇花異草。曾幾何時,新聞的人文性被視為一個永恒的話題。
馬爾克斯在一次采訪中分享了他在《觀察家報》當記者時獲得的珍貴感受:“我開始感到我在做我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新聞……文學是新聞的添補而新聞也是文學的補充?!比缃?,無論是文學,還是“文學之母”的人文,這個話題的討論顯得有些冷清,那些曾經在新聞界一試身手又徜徉于文學之海的寫作者一定掌握了一些獨特的“人文密碼”,他們中有一些我們熟知的名字:馬爾克斯、阿列克謝耶維奇、約翰·斯坦貝克、塞弗爾特……他們都是記者出身的作家,他們創作的每一篇新聞作品都融入了濃厚的人文色彩,人文產生藝術和哲學,人文重于山水,同樣,人文也是新聞的血脈和筋骨。
作者單位:中國民航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