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十一篇作為祭祀神靈之歌,描寫的對象皆非凡人,其中又以天神為主。天神皆有自己的神職,掌管著不同的事物,在《九歌》中,《大司命》與《少司命》兩篇皆言及“司命”,但二位“司命”的神職是不同的,一般認為大司命掌壽夭,少司命掌幼艾,二者不同的神職,也在《九歌》對其書寫的巨大差異上得到體現。本文將從環境描寫、二司命外在形象、神巫互動及情感表達三個方面對此展開分析,兼及少司命性別討論。
一、“二司命”神職為何
湯炳正《楚辭今注》言:“以《九歌》二篇內容求之,則大司命主壽夭,少司命主幼艾?!盵1]在《九歌》文本中,言大司命“紛總總兮九洲,何壽夭兮在予”,少司命“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護幼艾”,可見從具體神職出發,“大司命主壽夭,少司命主幼艾”是顯而易見的,至于所謂少司命或為高禖神、送子娘娘等,更多是在討論其具體身份原型而非實際職能,本文不加以論述。
二、環境及二司命外在形象書寫
《大司命》開篇便言大司命即將降臨人間,“廣開”“玄云”“飄風”“涷雨”等描寫都具盛大之感,《楚辭今注》謂“玄云”即黑云,筆者以為并不恰當,《說文解字注》謂“玄,幽遠也”[2],似乎更符合大司命出場之勢,大司命乘幽遠之云,令飄風為其先驅,令暴雨掃除塵埃,乃顯其為神之氣派,這種居高臨下的氣勢與其作為掌管“壽夭”之神的身份是相襯的。
除此之外,“飄風”“涷雨”也有著一層隱喻,《老子》言:“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3]所以,能使飄風暴雨為己開路,表明了大司命作為天神的威嚴,同時,飄風、暴雨是為天地造化的象征,“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也與《大司命》篇尾“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的生命思考有所呼應,將此二句結合來看,飄風、暴雨便與生死、與生命的存在與否有了一層隱秘的聯系,便也與大司命所主管之壽夭有所聯系。這樣看來,《大司命》的“飄風”“涷雨”不僅有著渲染環境之功,也有了暗示其神職之用。
比較來看,《少司命》并未像《大司命》一樣,直接言說其出場的盛大場面,而是先進行了一段環境描寫,秋蘭、麋蕪靜靜地生長,綠葉、素華散發清香。汪瑗撰《楚辭集解》言:“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古以為生子之祥,而麋蕪之根,主婦人無子?!盵4],由此可見《少司命》開篇環境描寫的書寫用意——鋪墊其神職。除此之外,少司命出現前的環境氛圍是十分美好的,“芳菲菲兮襲人”呈現出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姿態,這與大司命執掌生死的盛氣凌人是不同的,它更具生命之關懷。
在外在形象上,《大司命》和《少司命》對神的衣著都有所描寫,大司命“靈衣兮披披,玉佩兮陸離”,靈衣即云衣。云與玉佩都是無生命之物,與有生命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天然的疏離,此外,大司命“高飛”“安翔”,“言司命執持天政,不以人言易其則度,復徐飛高翔而行”,也可見其威嚴之態。相比于大司命的神性而言,少司命制荷為衣,以惠蘭香草為帶,更具美人氣質,其衣著都為有生命之物,也暗喻了其掌幼艾的職能??傮w而言,少司命的氣質較之大司命是更為與人親近的。
綜上,環境及外在描寫都渲染著二神的氣質,正是因為二司命的神職不同,所以在環境及外在的書寫上,兩篇“司命”才會風格迥異。
三、神巫互動及情感表達
(一)神巫互動
《九歌》中兩篇“司命”皆為神巫對唱,其中體現了神巫的交互方式及巫(人類)對神的情感表達,在這個層面,《大司命》與《少司命》的書寫方式同樣是迥異的,換句話說,即對于神職不同的神,人們會與其進行不同的互動并表達出不同的情感,同樣是祭神,但在具體的操作及表達方式上是存在巨大差異的。
在《大司命》中,迎神的巫做了兩件事:“踰空兮從女”“吾與君齊速,道帝之兮九阮”,簡單來說即是跟隨大司命并為其作向導。對于這樣一位執掌壽夭的天神,人們能做的就是跟隨、向導,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逾越”之舉了。對于人來說,生死從來都是不可掌控的,祭祀一位掌管壽夭的神,也并不在于直接求得延年益壽,而是表達一種對于生死的敬畏,神巫交互與大司命掌壽夭的特殊神職是分不開的,對于凡人來說,生死不可求而只能景仰。
《少司命》的書寫則大為不同。在神巫交互方面,巫并不只作為少司命的向導跟隨這位天神,而是出現了“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這樣的暗含男女相慕之情的描寫,這極大突顯了少司命作為天神卻“近人”的氣質。在少司命身上,神與人之間那種難以逾越的距離感被“目成”這一神巫間的交互消解,神身上也體現出了人性,這與少司命“扶彗星”“擁幼艾”的守護者形象設定是分不開的:在人們眼中,少司命是值得親近的,人們也敢于向這位守護者表達親近之意,“幼艾”是人類社會中最脆弱、最需要被保護的群體,這一群體得到保護,人類的生息繁衍便得到了保障,如果說人們對于大司命表達的是一種景仰之情,那對于少司命則是愛戴之意,正是因為少司命保護幼小,所以這樣的愛相較于生死之不可求似乎更容易降臨到人們身上。更進一步來說,《少司命》中所體現的男女相慕之意也是生殖繁衍的一種暗喻,這與少司命掌幼艾的神職是相關聯的。
(二)情感表達
此外,在惜別之情的表達上,兩篇“司命”也有不同的書寫?!洞笏久分形籽裕骸罢凼杪橘猬幦A,將以遺之離居。”在離別之時,將蘇麻花贈予大司命,以表達贈別之情,但大司命是決絕的,“乘龍兮轔轔,高駝兮沖天”,匆匆離去了,人們只能久久佇立,默默沉思。《少司命》中,少司命離去又回過頭來問“君誰須兮云之際”(一說此為人之想象,并非少司命真正回首,但至少人們對于這位天神是敢于寄予期盼之情的),祭神之巫甚至還與其同游,相與嬉戲。“望美人兮未來”之時,則臨風浩歌,這樣直接且大膽的情感表達在大司命當中是看不到的,《大司命》中“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的深沉怨望在《少司命》中變成了“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大膽浩歌。
兩篇“司命”的情感表達都在篇尾達到了頂峰,在《大司命》的結尾,祭祀之巫唱:“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边@是大司命走后所歌,愁是具有多義性的,愁的原因是比較模糊的。若從整體的文本及大司命掌壽夭的神職出發,這樣的愁應可解釋為一種生命之愁,再結合此前“老冉冉兮既離”一句,也能說明此點,這樣的生命之愁再聯合“愿若今兮無虧”的期冀,便表達出了一種對于生的渴望。這樣的愁并非是述說給神靈聽的,而是述說給自己聽的,因為神靈已經離去,而凡人無論生死都只能停留在塵世。這樣的哀嘆使《大司命》在祭祀歌的意涵之上更多了一層抒情色彩,神走了之后,人體現出的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大司命的降臨,就像是將生死擺在了人的面前,而大司命離去,便是將這樣一種鮮明可見的生死之感抽離,剩下的只有對自我生命的沉思。
《大司命》的書寫方式是由大司命的神職決定的,更進一步說,這曲祭祀之歌之所以這樣書寫是因為它歌頌生死的主題,歌至終章,大司命已經化作了生死的代名詞,人們的情感表達已經超越了對這位執掌生死的天神的景仰,而上升到了一種對其所代表的生死意涵的悲歌。
再來看《少司命》的結尾:“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荃宜兮為民正?!边@樣的結尾是十分突然的,因為此前尚在描寫的對于少司命的思慕之情戛然而止,轉而變為對于少司命功德的歌頌。但如果將末尾的幾句歌頌理解為表達愛慕之情,便能說通了,即盼望美人,但美人未來,便臨風浩歌,歌什么呢?歌的正是“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荃宜兮為民正”。
這種對于少司命功德的歌頌似乎與前面所論及的男女相慕之情有悖,但事實上,這并無沖突。因為祭神儀式中無論神還是巫都是由人所扮演的,整個儀式所透露出的多種關于生育及男女之情的隱喻的確不假,但這是儀式的需要,是一個掌幼艾的神的祭神儀式中需要突顯的特征,人們相信少司命的神威,但在祭祀之歌中,這樣的神威和職能內涵是需要人為具象出來的,其最終呈現的樣貌也必然是符合人的期待的,所以,男女相慕之情更多服務于祭神儀式本身,而最后的贊歌則是直接對少司命抒發的贊頌。
綜上,在神巫互動及情感表達方面,《大司命》與《少司命》是迥然有別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受到了二司命各自神職的影響,但從根本上說,是人們對于不同神靈所抱有的不同態度與期待造成了這樣的差異,屈原作為祭祀神靈之歌的書寫者,顯然也遵循了這一點,這也在客觀上造就了九歌敘寫風格的多樣性。
四、少司命性別所造成的情感解讀矛盾
前三節論及二司命的神職,并從神職出發分析了兩篇“司命”在外在書寫、神巫交互及情感表達三方面的不同,但在情感表達方面,尤其是男女之情的隱喻方面,尚有少司命的性別是一個需要加以討論的問題。
《少司命》中“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是迎神之巫對少司命所言,湯炳正《楚辭今注》認為“少司命為女性神……下篇(《少司命》)乃男巫迎祭女神之辭”,但如若少司命為女性神,美人亦為女性,那即使與迎神男巫的男女之情不假,但以同為女性的滿堂美人為參照物則是不妥的。但若少司命為男神,迎神之巫為女神,那這樣的矛盾便消解了,所謂男女之情即少司命(男)與迎神之巫(女)之情。
五、結語
《大司命》《少司命》都以“司命”為題,二司命具體的神職也都與生命有關,因此,二者的對比是極具價值的。本文從外在書寫、神巫交互及情感表達三方面對二司命進行了對比,其中體現出的差異歸因為一點,便是二位司命神職的差異。兩位司命的神職差異造成了祭神之巫對其態度及情感表達的不同,這樣的不同體現在了祭神之歌的書寫上,便造就了兩篇司命迥異的風格。
此外,兩篇司命乃至整個《九歌》的書寫都超越了祭神之歌本身,被屈原賦予了更深刻的意涵,這主要體現在《大司命》《少司命》結尾的處理上?!洞笏久返慕Y尾,天神離去,祭祀之巫抒發哀愁之情,并發出“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的感嘆,這樣的情感表達除了滿足于祭祀需要之外亦可獨立地成為一種對于生命的思考,這無疑升華了《大司命》的主題,也拓展了文本的解讀空間,這是屈原借祭祀之歌跨越千年留給人們的思考?!渡偎久返慕Y尾則表達了一種贊嘆,相較《大司命》中的哀怨更為積極,雖然沒有寄托沉重的思考,但這樣的結局同樣是精彩的,是具有浪漫氣息的。天神本是高高在上與人疏離的,但少司命所體現的人神之情卻是十分親切的,結尾的贊歌也正是人對于神由衷的情感表達,而這種情感之所以積極,除了表達對少司命踐行其神職的肯定、感激之外,也是人們寄予幼小生命健康成長的美好期冀,因為有了希望,所以顯得積極,這亦是屈原人性光輝的表現。
神職的差異造就了兩篇司命的差異化書寫,大司命與少司命就像是“命”的兩面,一面是生死的無奈,一面是生的希望,合二為一即是“命”,命是悲愁的,又是充滿希望的,所以,命是矛盾的,屈原將這種矛盾書寫了出來,這不僅是屈原面臨的問題,亦是全體人類仍在思考的問題。
作者簡介:左創(2003—),男,貴州六盤水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語言文學。
注釋:
〔1〕湯炳正.楚辭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饒尚寬譯注.老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明)汪瑗撰,董洪利點校.楚辭集解[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