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話語下的女性身份建構

陳瑜琳

《陳衡哲早年自傳》書寫了一位知識女性追求個性解放，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反映了過渡時代女性自立自決的艱難。其造命意識的意義在于一種“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其他人的精神價值，是作為一個女性，敢于說“不”，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塑造自己生命形態的人生道路。

一、作為“他者”的家庭：壓抑與開放并存

家庭在中國社會和個人生命成長歷程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中國社會正是由眾多小家庭組成的社會結構。在陳衡哲自我身份建構中家庭充當的角色是多面、復雜的，家庭氛圍、父母身份和家族中的人物都在陳衡哲自我身份的建構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

一方面，家庭賦予陳衡哲良好的學習氛圍和學習條件，父母的教導和言行都深深影響了陳衡哲的文化素養和審美追求，家族中的三舅、舅母都指引著陳衡哲成年時期的人生選擇。另一方面，家庭中的標準又時刻制約著陳衡哲的發展，裹足、父母之命的婚姻、經濟來源的限制等因素都影響著陳衡哲自身的發展。家庭在陳衡哲的生命中扮演著既正面又負面的角色，在家庭的要求和制約下，陳衡哲被塑造成“良醫”形象，一位大家閨秀，但同時陳衡哲的自我意識被壓抑，促使她沖破家庭的牢籠，努力尋找自我身份認同。

（一）家庭的塑造和壓抑

家庭從身體、婚姻、事業等方方面面對女性進行塑造和想象，要求女性變成符合社會要求的女性。

首先從女性的身體開始塑造，陳衡哲作為19世紀末成長起來的女性也無法擺脫這種束縛。在自傳“往事如煙”一節中外祖母乃至婢女都要求陳衡哲裹足，母親一開始也要求其裹足，并且因為陳衡哲不同于普通女性的性格而感到憤怒，對于陳衡哲的外祖母來說，陳衡哲的所作所為完全不符合當時時代女性的形象，是離經叛道的，“而且對她來說，一個女孩竟有對抗長輩的習慣，真是糟透了”！[1]12

其次在接受教育方面，陳衡哲這一代女性在當時社會上受教育的機會十分少，甚至少有高等學校接收女學生，我國“第一所國立女子大學于1917年建立，國立北京大學于1920年才開始接收女生[1]127”，而陳衡哲作為1890年出生的人，當時是無法在國內接受到良好、正規的大學教育的。“在家危機重重的一年”一節中講述了陳衡哲因為婚姻問題和家里面鬧不愉快的經過。家庭在身體、教育和婚姻等方面的束縛和壓抑可以從兩方面分析，一方面，自傳的寫作實際上就是傳主尋找自身身份認同的過程，自傳的書寫正是作家在塑造自身身份，在此過程中，必然會受到壓抑，這會給傳主帶來不安和焦慮，因為外界對自己的想象或許和自身的需求和要求不一致，這也在《陳衡哲早年自傳》中可見一斑。另一方面，家庭的壓抑也會轉變成另一種動力，促使作者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尋找自己身上的另一種可能性，從而改變作者的生命軌跡，陳衡哲正是在這種家庭的壓抑下重新思考自己的道路。

（二）家庭的開放和支持

家庭因素制約了陳衡哲尋找自身身份，但他者的存在是自我尋求的條件，正是在他者的映照下，自我意識才突顯出來，個體成長和自我意識顯現的過程正是自我與他者不斷碰撞和交織的過程。

首先，家庭給予陳衡哲良好的教育機會。陳衡哲在父親和母親的幫助下學習到的知識為以后出國留學奠定了基礎。家庭這一話語在陳衡哲自傳中占有重要地位。同時在家族中的生活也使其思考女性的道路，在當時的陳衡哲看來，她拒絕結婚，是因為“我無法忍受和一個陌生人結婚，但我早年所受的教育和環境的影響都讓我無法想象自己能選擇自己的丈夫而不自輕自賤”。[1]126作者在上海女子醫學院的經歷和自己家族中女性親戚的生活狀態實際上都使當時的她成為獨身主義者。

其次，家庭開闊了陳衡哲的眼界。在陳衡哲的家人中，除了父母親給予的幫助外，作者時常提到且感恩的是三舅莊蘊寬和江蘇常熟的姑母。《陳衡哲早年自傳》中引人注目的“造命說”正是三舅莊蘊寬告訴陳衡哲的，并積極鼓勵她要走出自己的路，正是在這樣的信念下，陳衡哲首先走出家庭，離開父母溫暖的港灣，在廣州、上海等地學習知識。可以說，三舅、姑母乃至家族中其他女性和親戚作為一面面鏡子，陳衡哲在其中不斷地找到屬于自己的部分，探索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最后，家庭的支持使陳衡哲追求自我更加有信心。父母、三舅和姑母的支持和幫助使陳衡哲一步步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她的人生不和以往大家閨秀一般早早嫁人，而是“造命”，去為自己的命運拼搏。家庭作為陳衡哲建構自我身份的一翼，幫助其在早期建構了奮斗和拼搏的人生觀。

二、民族國家想象：大我與小我的融合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提出“想象的共同體”，認為現代印刷技術的發展影響了民族國家的形成，同時民族國家是一個想象共同體。“民族之所以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就是因為自己和他人的關聯是被想象出來的。”[2]民族成員間相互并不認識，但成員間通過現代印刷品想象出相關民族印象。晚清，我國出現真正民族國家概念，同時印刷工業的發展、教育制度的變化深刻影響到家庭成員的生活和人生走向。陳衡哲不僅受到傳統中式教育，而且還受到現代啟蒙教育的影響，通過閱讀梁啟超的文章、譚嗣同的《仁學》等作品，陳衡哲渴望成為一個愛國主義者，民族國家是其自我意識形成的又一翼。

（一）傳記內訴說：理想女國民想象

在自傳寫作內，作者直言自己受到梁啟超等進步人士的影響，一開始幻想自己的身份是為國沖鋒陷陣的女戰士，是可以為國家付出一份力量的理想女國民。

梁啟超對當時國民的影響可見一斑，自從梁啟超寫《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后，羅蘭夫人在國內名聲大噪，同時也進入晚清文學新女性想象建構中。女性在閱讀后，渴望自己能成為像羅蘭夫人、貞德那樣的女性，女性不再待字閨中，而是“我決心要騎一匹白馬，穿一件飄揚的白袍，手里舉一面白旗，帶領戰士們沖鋒陷陣”。[1]49女性也成為愛國者之一，愛國一類宏大敘事的話語在以往社會中是男性獨有的，但現在女性也能擔當起一面大旗。這與我國女性解放運動的獨特性密切相關，“在啟蒙的時代語境中，女性的被解放和要求解放無疑都是和男性的價值標準取齊的，女性也同男性一樣被要求扮演啟蒙者角色”。[3]陳衡哲在羅蘭夫人、貞德等人物經歷身上更受到啟發。在家庭的塑造中，陳衡哲應該成為一個“良醫”，是聰慧的大家閨秀，在梁啟超“新民”思想和譚嗣同等愛國志士的影響下，陳衡哲認為自己應當是一個愛國者，或是能報效祖國的理想女國民，而且在其自傳中不止一次提到梁啟超的文章和思想對其的影響。

自傳書寫實際上是一個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在這過程中，作者要重新思考、提取記憶，再次發現、剖析自己是什么樣的人。而陳衡哲多次、重復提到梁啟超等人對其的影響，實際上是作者對自身身份的一種認同。

（二）傳記外寫作：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

在自傳寫作外，陳衡哲依舊是作為現代知識分子寫作傳記，為國造勢。一方面，自傳的書寫實際上也期待著讀者的填補和閱讀，《陳衡哲早年自傳》原版為全英文寫作，于1935年出版，原名為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其中只有極少數用中文發表在《現代評論》《宇宙風》《東方雜志》等刊物上。實際上，至少在當時英文寫作期待的是能懂英文的讀者。陳衡哲在前言也談到傳記的寫作目的：“我寫這本書的目的有兩個。第一，最近閱讀英文的公眾對中國人的生活和文化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他們希望我們中國人也能來寫寫我們自己的國家和民眾。”[1]1陳衡哲寫這本自傳時已是四十五歲，此時她已結婚生子，對女性問題思考得更深刻。如果說在自傳寫作內，她想象中自己報國的第一形象是中國式貞德，那么在自傳之外，自傳的書寫實際上是另一種對民族國家的回應。以自身的經歷回應當時讀者對中國的想象，所以陳衡哲才會說自己代表“親身經歷過這個矛盾時代的起伏動蕩的一群人”。

在傳記寫作內外，陳衡哲都展示了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可以說在其女性身份的構成中，民族—國家的話語深深鐫刻在她的認同中，從而民族國家的大我與女性的小我、自我結合在一起，深刻融合于個體生命意識和身份認同中。

三、實現自我身份建構：現代“造命”知識分子女性形象

在陳衡哲的女性身份建構和自我認同過程中，家庭和民族—國家的雙重話語相互纏繞，共同構成其確認身份的二重要素。在兩者推動又阻礙的情況下，陳衡哲不斷地試錯，尋找自己的人生道路，從而建構自身身份認同，成為現代“造命”說的知識分子女性形象。

首先是“叛逆者”女性形象。在五四個人思潮的影響下，陳衡哲在自傳中也多次強調自己對家庭安排的婚姻、裹足和事業等方面的反抗，實際上是女性意識和個人意識的突顯，個體不再是受支配、無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而是處于思考和啟蒙的狀態。近代以來，新知識和新文化的傳入影響了女性的身份定位，教育制度的變化和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促使女性有了新的身份想象，女性被納入到民族國家的構想中。陳衡哲在自傳中對自我形象的塑造實際上是作為人意識的覺醒。女性也是人，女性同樣可以踏入社會，進行一系列參政、學習文化的活動。五四時期女性作家創作與五四時期整個大文學背景是相吻合的，她們的創作突出體現人意識的覺醒。“就其對整個世界的觀照而言，這種女性意識大體可分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4]女性開始發現自身的生命形態和人生，在時代的波瀾下尋找自我定位，讓自己成為自己。當家庭中大家閨秀、賢妻良母式女性形象被打破后，必然要重構新女性形象，以此維持自我身份秩序的穩定，否則會出現自我認同缺失和身份焦慮。“30年代的女作家自傳史，同時也是她們追求女性解放的血淚史”。[5]13

其次是獨立、自強的現代女性形象。在“造命”說的定位下，陳衡哲在自傳中所透露出來的是自己對知識和理想的追求，自我意識在挫折中不斷突顯。作者在自傳中突出強調自己獨立思考的經歷和過程正是對自我作為現代獨立女性身份的表征。

陳衡哲在多次碰壁后依舊尋找自我，在經歷了學醫、軍隊中的女戰士形象的建構后，陳衡哲還是沒有找到自己，在上海醫學院學習和江蘇姑母家生活期間，可以說陳衡哲都在思考究竟怎樣才能實現自我。她內心的苦悶與無奈也是顯而易見的，她不斷詢問自己，特別是在醫學院畢業后當家庭教師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心情憂郁，幾乎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和生活下去的勇氣。我這樣活著到底為什么？這種生活和父母包辦的婚姻生活有什么兩樣？當然，我現在獨立生活，不必像我在上海醫學院見到的年輕母親那樣生孩子。但是，我要追求的不是某種事物的不存在，而是我漂泊人間若許年、孜孜不倦尋求的某種確定、正面的東西，我又找到了什么”？[1]166-167在看到清華學堂招生后，陳衡哲勇敢地參加了考試。可以說舅舅莊蘊寬和姑母是陳衡哲身份建構的兩位重要人物，是三舅告訴陳衡哲要活得比父母更好，當陳衡哲處于人生低谷時，是姑母的愛和信任幫助了她。

陳衡哲的造命態度實際上是自傳開篇揚子江的訴說，實際上，因為時代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風云激蕩的特殊年代，現代自傳者都是在這種中西文化、新舊思想的交融沖突中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建構的。《陳衡哲早年自傳》的寫作和探討是對自我身份的確定和建構過程。從小時候對外界的好奇心漸漸變為對知識、學問的探尋，她尋找學問的過程也是在尋找自己。

四、結語

《陳衡哲早年自傳》開篇的寓言實際上正是陳衡哲對自我、對讀者的告誡：女性要實現自我、尋找自我，而不是做奴隸。一些研究者強調陳衡哲身上的矛盾性，如對傳統婚姻制度的反抗，但對于自己家庭中傳統婚姻結合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卻持有曖昧態度，這是不可否認的。在《陳衡哲早年自傳》中陳衡哲為近代女性創造了另一種可能性，即出身于條件較好家庭的女性，或許能夠在父母精挑細選下嫁個好夫君，但同時這樣的女性同樣可以走出家庭，到社會乃至在國際上占有一席之地，努力爭取自己的發言權和話語權。這正是“造命”說和揚子江寓言的意義，它為當時的讀者乃至現在的讀者建構了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女性依靠努力也能夠獲得知識和實現自我夢想，更深層意義是獲得自我價值和認同感，這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難題，每個人必然會問“我是誰”“我要到哪兒去”等終極問題，要在眾多可能性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種，即找到自身的認同感，正如揚子江和大運河的對話：“做勞動的主人，而不是快樂或抱怨的奴隸。”《陳衡哲早年自傳》展示了近代女性的另一種可能性，講述了女性一步步建構自我身份和尋找自我意識的過程。

注釋：

〔1〕陳衡哲.陳衡哲早年自傳[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2〕汪民安.現代性[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

〔3〕王艷芳.女性寫作與自我認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4〕喬以鋼.靈魂蘇醒的歌唱——論五四時期的中國女性文學創作[J].天津社會科學，1992（2）：92-96.

〔5〕韓彬.現代中國作家傳記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