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小說視域下的《美國眾神》

黃萍萍

尼爾·蓋曼是近年歐美文壇崛起的最耀眼的明星，被視為新一代幻想文學的代表。他的《美國眾神》曾獲雨果獎和星云獎兩項奇幻文學獎。小說主要以影子的成長經歷為線索展開。一般來說，成長小說于18 世紀末起源于德國，主要指表現主人公成長歷程的，具有教育意義的小說。對于成長小說的定義，巴赫金曾經給出的解釋是：“這里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靜態的統一體而是動態的統一體，主人公本身的性格在這一小說的公式中成了變數。主人公本身的變化具有了情節意義，而小說的情節也從根本上得到了再認識再構建。時間進入人物內部和人物形象本身，極大地改變了人物命運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義?！背砷L小說一般描述人物經歷了人生的起起伏伏之后，在生理和心理上從稚嫩走向成熟的變化歷程。《美國眾神》的主人公影子便是此類人物。影子經歷了迷惘—覺醒—頓悟—認識人生和自我這四個成長階段。本文將從影子的成長歷程及他成長意義展開對于《美國眾神》的分析。

一、影子的成長歷程

成長小說在敘述人物的成長過程時，強調人物精神、心理、道德層面的成長，即以敘述主人公自我身份建構的過程為主題展開對全文的敘述。影子自我身份的建構主要體現在他在舊神和新神之間的斗爭中，他逐漸擺脫對星期三（即父親）的依賴，開始塑造獨立的自我人格。成長過程中引路人對影子自我的形成也有重要影響。

《美國眾神》由五部分構成，影子、自我、風暴時刻、死者為何歸來和附記，其中前三部分是作品的主體。從成長小說的角度看，“影子”部分的影子，是一個放棄未來的人；“自我”部分影子開始出現自我意識；“風暴時刻”中影子不再是“影子”，而是真正的自己；“死者為何歸來”及“附記”顯示了影子的自我實現——拯救世界。

（一）迷惘

從某種意義上看，迷惘是發現自我、實現自我的前提。影子，人如其名。他最初也僅僅是真實自我的影子。他所知道的自己、母親、家庭只不過是一個表象，對真實的自己一無所知。正如勞拉所說：“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跟前好像并沒有人，你只是個人形的空洞。就連我們倆都還活著、在一起時，也是這種感覺。有時候，我走進房間，以為里面沒有人。直到我打開或者關掉燈時，我才意識到你在房間里。你獨個兒坐著，既沒看書也沒看電視，就那樣什么也不做地一個人坐著?！蹦釥枴どw曼讓影子的表象終結于入獄。

影子在出獄前夕接到了妻子勞拉車禍身亡的消息。勞拉是他生命里的一縷光，典獄長告訴他勞拉出車禍身亡了。他臉上的表情，就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自從勞拉的事后，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真正讓我震驚的事情了?！倍斔绖诶能嚨溇故莿诶c好朋友羅比私通的結果時，心中僅有的那縷陽光也熄滅了。“對我來說，那是最沉重的一擊。”參加完勞拉的葬禮，影子說，“這里已經沒有什么能讓我留下的東西了。”影子陷入了存在的虛妄之中。當岑諾伯格與他下棋賭命時，他接受了賭約，因為他不害怕死亡，生活中再也沒有什么值得他為之努力活下去的東西了，“沒問題。我接受賭約。如果你贏了這盤棋，你就有機會用你的大鐵錘一錘砸碎我的腦袋。”星期三安排他所有的行程。從此，影子成了星期三的“影子”，設計他的身份。星期三計劃搶劫，影子成了A·海多克，并為他搶劫想象了一場雪，成功后，星期三下命令說，“去州府大街的第一伊利諾伊銀行。”接著，他爬進車子坐在助手席上?！叭·90 國道”，星期三說，“沿著去麥迪遜西部的路牌走?！比缓?，“走十四號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綠鎮。我們要在一個叫山崖石屋的地方會合其他人?！?/p>

影子仿佛是沒有了自我意識，但他卻時時會做一些古怪的夢，夢中有會說話的野牛人，從電視畫面里出來和他交流性感的露西，如此的匪夷所思。他很困惑，總想，這不是真的。“我其實并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也許現在我還是十五歲，媽媽還活在世界，我還沒有遇見勞拉。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只不過是一個特別有真實感的夢罷了?！庇白哟_實感到自己，“好像到了一個擁有自己的一套邏輯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規則。盡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規則。我正在順應這個世界的規則?！彼洺栕约海蚁胍氖鞘裁?？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二）覺醒

“自我”中的影子離開死亡之家后，隨星期三踏上了新的征程。但這一階段的影子一反“影子”中的消極，生活態度積極起來。他開始探究各種奇怪現象背后的原因，想知道自己是誰？他遭遇的那些人又是誰？為什么會有人盯上他等。這些疑問開啟了他的自我認知之旅。首先，他開始思考自己近期的遭遇，開口問星期三：“那天在停車場抓住我的那些家伙，他們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木先生和石先生嗎？他們究竟是什么來歷？”并且一改之前總是傾聽的習慣，開始打斷星期三，如：“我從來沒聽說過小提琴騙局?！庇白硬遄煺f，“不過其他幾個詐錢手法我倒是都聽說過。我過去的獄友告訴我，他就是專門玩西班牙囚犯騙局的。他是個騙子?！睂τ谛瞧谌龅氖虑殚_始干預，當星期三盯上了一個年輕的女服務生，影子又插嘴說：“哎呀，你算了吧。她看上去還不到合法年齡呢?！毙瞧谌鸵了固赜猛瓴透顿~時用騙術少給了女侍者十美元，影子又還給了她。其次，在湖畔鎮，影子離開星期三以后以邁克·安塞爾之名獨立生活，他的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烈，開始自己處理所有事情，并且贏得了他人的肯定。面對警長查德·穆里根的詢問，影子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但他的聲音依然很沉著。

（三）頓悟

一次次的挫折與磨難，讓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一次一次建立得更扎實。在經受了最大的變故后，影子開始真正認清現實。為星期三守靈使影子涅槃重生。

星期三死后，影子開始思考?！八谧罱粡埧勘抽L椅上坐下，閉上眼睛，低下頭，想念勞拉，想念星期三，思考活著的意義。”影子遵守承諾為星期三守靈，盡管安納西他們極力阻止，但影子簡潔地說“我要做”?！坝白佑X得他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重大而怪誕的決定。一部分的他覺得心情輕松愉快，因為他做出了某種決定。他確實想活下去，所以有所行動非常重要。他希望自己能從守靈儀式中幸存下來，但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證明他曾經真正活著，他愿意死?！焙髞硭豢`在弗吉尼亞州的一棵樹上九天九夜不吃不喝死去?！八辉倏謶帧？謶忠呀浰涝谀强脴渖?，和影子一樣。現在，他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除了他靈魂的本質精髓，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死而復生無疑就是影子遇到的最大考驗，在這九天九夜的守靈中，影子經受了常人所忍受不了的折磨與苦難，他磨礪了自己，但做這一切的前提是影子本身愿意這樣做。文中說到，對于守靈這件事情，影子異常主動，盡管南西告訴他這會要了他的命，但他也無所畏懼。在守靈中，影子一直是在有意識與無意識之間游走，疼痛讓他感覺自己變成了樹，隱示了影子已經與自然合為一體。復活后，了解了星期三的陰謀，其實影子可以選擇撒手不管，因為解決這件事對他自己來說沒有什么利益，可能還會被無視，甚至被殺死。明知道會有危險，影子還是義無反顧地揭露了事情的真相，這是影子頓悟后一個最大的表現。

（四）認識人生和自我

認識人生和自我也就是回歸的階段。不斷的成長使主人公的思想觀念也在急速構建著，并完成思想上的飛躍，對現實社會有了自己的認識和見解，最后回到生活、品味生活。有了自我的影子開始踏上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平息了這場戰爭后，影子回到了湖畔鎮。他發現湖畔鎮失蹤的孩子其實都是赫因澤曼恩殺的，“他知道，毫無疑問，每一輛車子的后備廂里都有一個死掉的孩子?！辈⒆尯找驖陕鞯玫搅藨械膽土P?！耙宦晿岉?。密閉的房間里，槍聲震耳欲聾。頭部致命一槍，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之后他去找了岑諾伯格，為了完成欠下的一錘賭約，“影子閉上雙眼，高高揚起頭，安靜地等待著，戰錘的頂端很涼，涼得像冰，它輕輕碰在他額頭上，溫柔得像一個吻?！?！’岑諾伯格說，‘完了。’他臉上掛著微笑，是影子過去從未見過的、輕松愜意的微笑，像夏日的陽光一樣和煦?！彼麄兾帐指鎰e，但誰也沒有向對方說“再見”。最后，在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影子見到了北歐之神奧丁，展現了神奇的魔法將玻璃眼還給了他，然后轉身離去，腳步不停地一直向前走去。這三件事都是影子重返社會的表現，并且是一個人獨立完成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并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不用再依從別人的指令，跟著別人的腳步做事。真正為自己活了一次，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就表明一切都結束了，又是一切新的開始。我想此刻的影子內心肯定充滿著快樂。

二、影子成長的意義：探討個體存在的意義

從成長小說的角度看，《美國眾神》講述的是影子的成長歷程，但是影子的成長卻是依托作品主線——舊神與新神的戰爭完成的。而它們的斗爭又折射了美國發展歷程，乃至抽象層面的人類發展進程。通過這一進程，小說探討了個體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美國神話》的主角是神，而按照費爾巴哈對神的定義，“并非神按照他的形象創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神。”本書的神是人根據自己的需求創造的物種，它們因人類的想象而誕生，以人類的崇拜和信仰為生命源泉，也會因人的背棄與遺忘而衰弱，甚至同樣可能如人類一般死亡。這也是小說最基礎的設定，也是眾神之戰真正的原因。

小說中的舊神是被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從舊家園帶至新大陸的，其背后往往與宗教儀式、自然規律以及人類的生老病死緊密相關。挪威的死亡之神奧丁、古斯拉夫民族的黑暗之神岑諾伯格和天空與光明女神卓婭、西非的騙術之神安納西、印度的毀滅之神伽梨、埃及的計算之神透特和冥界之神阿努比斯等。隨著人類的發展，新神崛起。這些神的背后烙著兩個字：現代，他們形成于人類工業化時代以后，與科技發展密切相關，諸如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聯網之神、電話之神，代表著美國民眾在現代社會下新生的信仰。從嚴格意義上說，它們算不上是信仰，與面對老神時的宗教感有天壤之別，但二者卻擁有不同形式之下的相同本質：人們對于它們的獻祭——時間。

舊神的黃昏來臨了。沒有了信眾的供奉，他們過著極為普通的生活。新神的信徒越來越多，它們的力量也逐漸強大，要取代舊神接手這片大陸。在這場爭奪戰中，主人公影子既是一個旁觀者，也是一個被動的參與者。尼爾通過影子的成長描述了移民大國美國的形成與發展。美國曾經是舊神的天堂，但現在成了新神的天堂、舊神的地獄。但小說更深刻的意義也許在另一個層面，即以美國的發展為喻，展示人類發展史。

人類是一種難以忍受自己認知出現局限的生物。新神與舊神的斗爭，也可以說是人類發展進程中的一種常態。舊神是人類認知最初階段的產物，新神是較高階段的產物，當人類知識發展到更高層次的時候，新的新神也必然會出現，新神也就成了舊神，新一輪的斗爭又會上演。在這一波又一波的斗爭中，人類不斷向前發展。但問題在于，在這樣的歷史長河中，個體的人的生存意義是什么呢？

新神與舊神之間的矛盾反映出人類生存境遇的激變，以及人類對此艱難但又必須迅速適應的問題。一方面，科技的快速發展使人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另一方面，如何找尋自己生命的意義，成了人類生存的又一挑戰。人或許是渺小、空虛甚至在大多數時候缺乏自由意志的螻蟻，但當一個人決定站起來為其行為負責，自主決定命運走向的時候，他將無須借助任何外力便可以成就自我；所以“影子”最后說得好：“我更想做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我們不需要任何人來相信自己。我們只是繼續活下去。這就是我們該做的事情?！苯浻捎白?，我們或許可以發現作品展示的個體人生存的意義就是：做你自己。

三、結語

尼爾出生于英國，移民至美國?；蛟S身在異國的尼爾內心深處有著和其他移民同樣的自我身份確認的焦慮及由此引發的對于自身存在意義的重新審視。美國一向標榜對自由的崇尚，但是《美國神話》卻告訴我們：美國真的是一個神話。神尚且活得如此艱辛，人又能如何呢？面對如此境遇，《美國神話》又告訴我們：活著，就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