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方言地名詞語探析

劉春正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一種載體，也是民族文化的活化石。而陜北方言地名詞語深刻地反映了陜北這片土地溝壑萬千、縱橫交錯的地形地貌，記錄了古代歷史上民族接觸融合的蹤跡，反映了統(tǒng)治階級和平民百姓追求安寧吉祥的共同愿望，折射出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民俗文化。作為自然環(huán)境、人文社會乃至政治經(jīng)濟(jì)物質(zhì)化的代號，方言地名詞語是相對穩(wěn)定的。通過對方言地名詞語的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蘊(yùn)含著豐富的、獨(dú)特的地域文化。

一、陜北方言地名詞語中的區(qū)域特征

（一）陜北方言地名反映地理特征

陜北高原地處黃土高原中心，經(jīng)過長期的地殼運(yùn)動以及干燥的西北風(fēng)的侵蝕，加之黃土高原暴雨集中，來勢猛，強(qiáng)度大，持續(xù)時間長，往往造成山洪暴發(fā)，黃土大量流失。黃土高原在流水的不斷沖刷下，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形成千溝萬壑，改變了它原來的面貌。因此，陜北地面在流水侵蝕下被分割成溝壑交錯的溝、岔、崖、圪嶗、圪凸、坪、咀、峁，這在陜北地名中多有體現(xiàn)。

溝：山溝，地面低洼地帶。陜北地區(qū)溝壑縱橫，有許多以“溝”字為名的地名詞語，如子洲的趙家溝、王家溝，府谷的三道溝、古溝，甘泉的香水溝。

岔：道路分岔的地方。例如橫山的孫家岔、宜川的家岔、延長的青陽岔、府谷的大岔等。

崖：山峰邊緣的險峻之地。以“崖”命名的地名在陜北非常多，如神木的花石崖、米脂的楊家崖、府谷的高石崖等。

圪嶗：山中的一處避風(fēng)之地。以其命名的地方也有不少，延長有武家圪嶗，甘泉有任家圪嶗、張家圪嶗，府谷有瓦窯梁、黃草梁等。

圪凸：山峰中凸出的部分。以“圪凸”命名的有佳縣的鄭家圪凸、黃陵的馬家圪凸、府谷的沙圪凸等。

峁：一種頂部渾圓、坡度很大的土丘。以“峁”命名的地名像安塞的石頭峁、韓家峁，富縣的葉家峁，府谷的青春峁，吳堡的王家峁等［1］。

（二）陜北方言地名反映當(dāng)?shù)匚锂a(chǎn)及環(huán)境

地名不僅是當(dāng)?shù)氐匦巍⒌孛驳男蜗笤佻F(xiàn)，還反映了當(dāng)?shù)貐^(qū)域的物產(chǎn)特點(diǎn)。

榆林，大約在明朝初年，皇帝下令在今紅石峽修建榆林寨，榆林之名始見于史。因當(dāng)?shù)氐耐寥捞貏e適合種榆樹和柳樹，所以得名，類似的還有延安的柳林鎮(zhèn)、子洲的榆樹窯子、延川的柳樹峁等。

佳縣（原名葭縣），以縣城葭蘆河兩岸蘆葦叢生而得名（初生的蘆葦叫作葭）。宋神宗元豐五年筑城堡，設(shè)葭蘆寨；金大定二十四年改設(shè)葭州；辛亥革命后更名葭縣；1969 年國務(wù)院因“葭”字生僻，改為佳縣。

米脂，因城東南百步有米脂水而得名。這里土壤肥沃適宜種植粟，加之農(nóng)民精耕細(xì)作，使得米汁淅之如脂，故而得名“米脂”。北周保定三年設(shè)銀州，后來金正大三年設(shè)米脂縣。

甘泉，因縣城西南五公里神林山下甘甜的美水泉而得名。據(jù)歷史記載，隋煬帝狩獵于此，偶飲泉水，頓覺心曠神怡，遂賜名“美水”。后為隋唐兩代皇宮享用。另外，富縣、洛川、延長、延川同樣是因境內(nèi)有鄜水、洛水、延水、秀延河水而得名。

其他植物在陜北也多有栽種，如柳樹、槐樹、梨樹、桑樹、柏樹、桃樹、黃篙等。以上述物種命名的地名有：榆林有紅柳溝鎮(zhèn)，靖邊有柳樹峁、紅柳梁，甘泉有槐樹坪，子洲有槐樹圪凸，清澗有槐樹咀，富縣有梨樹圪嶗，神木有桑林灣、桑園峁，府谷有柏樹疙瘩，橫山有桃林峁，子長有黃篙澗等［1］。

二、陜北方言地名詞語中的民俗文化

（一）陜北方言地名反映神話傳說

中國神話是中國人對大自然的崇拜和認(rèn)識，是關(guān)于大自然奧秘的一種假想，因此，這種假想就會滲入與其緊密相關(guān)的地名文化之中。早在遠(yuǎn)古時期，我國先民就對天地山河的形成和人類起源等問題進(jìn)行了思考，并創(chuàng)造了創(chuàng)世神話傳說。在陜北的眾多地名中也有一些地名充滿了神話色彩。

紅柳灣，位于子洲縣南川邊陲，相傳在一千年前北宋時楊家將后代楊金花和楊文廣姐弟二人駐扎本地防御西夏兵侵?jǐn)_。一日，文廣負(fù)傷敗退而來，士卒已十死八九。金花一馬當(dāng)先，深入敵群，銀槍指處，敵人紛紛落馬。西夏追兵頃刻敗北。此一戰(zhàn)，血流成河，死尸遍野，一灣嫩柳皆被鮮血染成紅色。后來，此地便改稱為紅柳灣［2］410。

瓦窯堡，地處子長市區(qū)，元初依山為堡，初名望瑤堡。清雍正《陜西通志》載：明代建為方城，已名瓦窯堡。當(dāng)?shù)赜邢膳路驳膫髡f，稱望瑤堡，含西望瑤池之意，后因此地磚瓦窯特多，諧音瓦窯堡［2］531。

巷口，位于延長縣的一個村莊，相傳有白虎噙一小孩，在此換口歇息，故名換口，后演變?yōu)橄锟冢?］。

金雞灘鎮(zhèn)，地處榆陽區(qū)東北部，此地水草豐美，土地肥沃。相傳是天上的金雞下凡化身為金雞姑娘，后來為了母親而犧牲，后人為了懷念金雞姑娘的恩澤，便把這塊地方起名為金雞灘［2］51。

（二）陜北方言地名反映百姓愿望

在陜北方言中有很多表示渴望安定、厭惡紛亂的詞語，如安民、立靜等。這種百姓的美好愿望也在陜北地名中表現(xiàn)出來。

延安，這里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戰(zhàn)國時期屬魏國，西魏時期始名“延州”。延州得名于“延河”，因連年戰(zhàn)亂，“清水河”植被遭到了嚴(yán)重破壞，清水河日見渾濁干涸，人們希望自己賴以生存的母親河永遠(yuǎn)“綿延流淌”，“延河”因此得名。在隋朝，因“延安”屬于“邊陲之郡、五路襟喉”，所以將“延州”更為“延安”，意為“邊陲久安”。

安塞，在宋朝時，以“安定邊塞”之意，設(shè)安塞堡，即為如今的安塞區(qū)。含有“安、寧”的地名，反映了陜北人民痛恨戰(zhàn)爭、祈求和平的心理。在今陜北地名中，延安、安塞、安定、安邊、招安、順寧等地名仍沿用［4］。

定邊，此地之名始于明代，取“底定邊疆”之意，西魏因盛產(chǎn)咸鹽設(shè)鹽州，隋設(shè)鹽川郡，唐設(shè)鹽州，明筑今城，清雍正九年設(shè)定邊縣。

（三）陜北方言地名反映宗教信仰

陜北也是宗教文化的交匯點(diǎn)。各個流派的宗教文化在陜北滲透扎根。遍布陜北各地的佛、道教石窟就是明證。陜北地名中也能看出宗教流布的情況。

首先，陜北許多地名的由來都與宗教相聯(lián)系。如富縣原名鄜縣，因鄜縣（古代祭天的地方）而得名；安塞縣真武洞，因道教中真武祖師廟而得名；黃龍小寺莊，因宋時佛教寺院圣壽寺而得名；延安市石佛溝村，因村口石崖有佛窟而得名。

其次，從地名中可以看出佛教和道教在陜北地區(qū)的分布比較廣泛。屬佛教的地名有金明寺、大佛寺（佳縣）、寺灣（子長）、眼岔寺（延川）、元龍寺（延安）、小寺莊（黃龍）等；屬于道教的地名有三皇廟（佳縣）、老君殿（子洲）、真武洞（安塞）。

三、陜北地名方言詞中的少數(shù)民族詞語

（一）陜北方言地名反映少數(shù)民族語言

陜北溝壑縱橫，山丘重疊，地勢險要，西北可控廣闊的河套平原，南可拱衛(wèi)關(guān)中腹地，浩蕩黃河圍繞在陜北四周。正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歷來成為兵家必爭之地。自商、周代以來，歷朝歷代對陜北這一地域的爭奪戰(zhàn)就一直沒有停止過，陜北漢族與鬼方、白狄、匈奴、林胡、稽胡、盧水胡、鮮卑、突厥、黨項、女真、蒙古等各族相互融合、相互交流，使陜北文化具有豐富而獨(dú)特的文化意蘊(yùn)。

陜北的延安、延長、延川、宜川的某些地名是以少數(shù)民族“稽胡族”的語言命名的，宜川縣有庫渦川，延安有庫利川，延長有渭牙川，便是匈奴語“庫渦、庫利、渭牙”，加漢語通名“川”命名的［5］。

在陜北與內(nèi)蒙古接壤的榆林、神木、府谷等地，很多地方的名字都受到了蒙語的影響。這些地名大多是在內(nèi)蒙古附近的村落中出現(xiàn)的。如掌蓋界，蒙語原稱“掌蓋討老亥”，意為“統(tǒng)兵官佐領(lǐng)住的那塊平緩的地方”［6］122。

烏魯素海子，“烏魯素”是蒙語“多股水”的意思，原意為“有多股水匯合而成的池沼”。

圪幾蓋灘，“圪幾蓋”的最初意思是“頭發(fā)鞭子”。因為在古代，辮子總是垂在頭的后面，所以就有了“后面”和“背后”的意思。圪幾蓋灘位于白牛灘之后，意思是“白牛灘之后的一片沙灘”，以它的位置而得名［6］122。

喇嘛灘，在西藏語中有“喇嘛”一詞，指喇嘛教徒對修道士的尊稱，意為“上師”。蒙語將原音、原義引入。這里原本屬于喇嘛教，或者是喇嘛們的聚居地，所以被稱為“喇嘛采當(dāng)”，后來演變成了“喇嘛灘”，這是一個漢語名字，一半音譯，一半意譯［6］122。

（二）陜北方言地名反映少數(shù)民族姓氏

此外，還有蒙語地名加漢語方位詞或通名形成的地名，如神木的大保當(dāng)（灌木叢草灘）、中雞，府谷的大昌汗等。還有含有“海子”“淖子”的地名，如府谷的海則廟，榆林的忽代海子、大海子，橫山的楊官海子、土地海子、海則灣，神木的紅堿淖等。還有包含“敖包（阿包）”的地名，府谷有敖包墕，神木有大阿包［5］。從這一點(diǎn)可以看出，在歷史上，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共同生活，相互借鑒、相互溝通，形成了一種民族融合的局面。

另外，歷代少數(shù)民族所用姓氏大部分都是復(fù)姓，后來隨著民族融合而喪失了原有面貌。但在陜北的眾多地名中仍有一些帶有少數(shù)民族姓氏的地名。如鉗二（富縣），是“鉗耳”諧音訛變過來的。“出于西羌虔人種，后改姓為王氏”，如今鉗二鄉(xiāng)王姓者居多，那么毋庸置疑，鉗二就是西羌鉗耳氏演變而來。曲男（富縣），疑為“屈男”之訛，為西羌部落姓氏。秋林鄉(xiāng)（宜川），疑為復(fù)姓“丘林”之訛，為匈奴族姓氏。赫連畔（宜川），赫連，匈奴族姓，《夏錄》“其先匈奴右賢王去卑之后。劉淵之族，姓鐵弗。勃勃稱王于朔方，國號夏，改姓赫連氏”。上乞佛村、下乞佛村（洛川縣朱牛鄉(xiāng)），原為鮮卑部落名，后演變?yōu)轷r卑姓氏。《洛川縣志》：前秦洛川為羌族聚居地之一，今舊縣鎮(zhèn)銅堤村，永鄉(xiāng)當(dāng)川村，京兆鄉(xiāng)彌家河即為當(dāng)時羌族聚落［7］。

四、陜北方言地名詞語中的社會心理

（一）陜北人重視方位的心理

方位，是人類最早具有的知識，前后、左右、上下，時時刻刻都需要辨別。所以，卜辭中表示東南西北的字比比皆是。《尚書·堯典》對四個方位有明確記載：“嵎夷、晹谷是東方，南交是南方，西日、昧谷是西方，朔方是北方。”那么在陜北地區(qū)中，還有一部分地名是直接以方位命名的，如府谷縣清水鎮(zhèn)的南關(guān)、北門灣，甘泉縣的西門坪，靖邊縣的西溝、南溝，子長的北溝、西溝等。此外，還有一些含有“上下前后中”的地名，如子洲縣的前清水溝、后清水溝、后小溝、前小溝、前米脂溝、后米脂溝、前吳家溝、后吳家溝，洛川縣的上黃章村、下黃章村、上珊瑚村、下珊瑚村。

（二）陜北人重宗族的心理

陜北人自古以宗族或家族為基本單位聚族而居，繁衍生息。如“×家”這樣的地名詞，在陜北地區(qū)數(shù)不勝數(shù)。如黃陵的趙家坪、王家崖，定邊的郝家崖、孫家畔、劉家石畔，延長的武家畔、張家峁，子長的馮家畔，府谷的蘇家畔、王家墩，延安的楊家?guī)X、蘭家坪、王家坪，清澗的徐家莊、魏家圪嶗、高家墕等。一個村莊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個姓的直系后裔。因此，用姓來命名村莊是很常見的。

（三）陜北人以“雙”為美的審美心理

俗話說：好事成雙。在整個中國文化中，成雙都具有完滿、和諧的寓意。成雙成對的東西象征著吉祥和好事。而陜北地區(qū)的百姓同樣對“雙”有一種莫名的情結(jié)，這種現(xiàn)象表現(xiàn)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地名就是最好的印證：靖邊的雙城、雙山、雙墩梁、馬二溝、二畔、二郎山，吳起的雙廟、雙灣澗，綏德的雙水村、雙圪塔，子長的雙井河、雙牛灣，橫山的雙鳳河，子洲的雙湖峪、雙梁山。對“雙”的執(zhí)著，早已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浪漫觀念里。這不是迷信，也不是守舊，而是對好彩頭的一份最淳樸的追求，更是對美好生活的一份最真摯的向往。

五、結(jié)語

陜北在歷史上是民族大融合、文化大交流的中心，從“青春峁、沙石梁、尹家溝”了解陜北地形特征；從“黃草梁、棗園、柳林鎮(zhèn)”得知陜北物產(chǎn)；從“延安、安塞、定邊”探知陜北百姓愿望；從“敖包墕、爾林兔、羌村”想象陜北人民與各少數(shù)民族融合的盛況；從“王家坪、田家寨、賀家畔”感受陜北家族團(tuán)結(jié)和睦的情誼……地名在歲月的浪潮中積淀，成為一種陜北文化的載體、一種陜北形象的代表，更是一種牽動鄉(xiāng)土情懷的稱謂。總之，研究陜北方言地名詞語，同時保護(hù)那些富有社會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地名，使之不被隨意更改、訛傳。挖掘、研究這些地名，對于了解陜北的歷史、留住文化都將是有價值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