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姑系列

唐明霞

雪落高原

我站在屋檐看細雪如鹽撒下來

一只雞頂著紅冠在雪地游走，啄食

米粒的雪，白面的雪，不斷融化與覆蓋

屋頂在塞率里冒出白煙，你說冷

從草垛上扯下幾捆玉米秸去蓋地里的小白菜

天空在薄霧中沉下來，核桃樹戰栗

一只烏鴉落在喜鵲常臨的高枝上啼叫

雪越下越大，四野如紙

我走出去，沿著屋后若隱若現的林中小道

去迎接一場浩大與虛無

路邊一叢火棘，幾只陽雀和麻雀群爭食

果實點燃松林的蒼翠與寂靜

麥冬掩在松針和枯草叢里愈青

再沒有更多的綠了，灌木叢凌亂的枝條

也將在雪夜結滿冰凌，抽打

那些我叫得出名字的：麻櫟、白楊、榿木……

一只松鼠從樹上遺落一粒橡果

在空闊的高原

雪一直下

埋著春天的雷聲

我們不會輕易砍倒一棵樹

父親在屋檐下磨刀

破損的磨石啃著刀鋒上的銹

與蟬噪，我們不說話

各自午睡，等日光翻過圍墻

我們就手持刀斧朝林中走去

四周是松脂夾雜著塵土的清香

偶爾也有樹皮和松果的炸裂聲

父親用刀敲打著樹干，一只松鼠飛竄下來

越過青苔覆蓋的巖石

野櫻桃落了一地，暗紅而苦澀

我趕走地上的鳥群，撿一顆放在嘴里又吐出來

山坡上的野楊梅也是苦的，我知道

父親把斧頭砍在一截樹樁上

新鮮的木屑落在幽深的綠里閃著光

我們坐下來，在杜鵑花包圍的一小片空地上

三棵白楊樹在風中抖著葉子，發出雨聲

樹干白得刺眼，我們不說話

起身把樹樁砍倒，背回家

所見

飛機是一塊犁鏵

耕種著天空的云壟

花朵打開時間的耳朵

探聽生命的秘密

大地之上，我所見的

山形與人影在緩慢移動

唯有樹的根系從黑暗的深淵

抓取太陽的寶石

此刻，一只烏鴉蹲坐在樹梢上

獲得語言

晚歌

風吹高原，落日將消遁于岑寂的稠夜

土坯墻坍塌在陳舊的標語中

那些穿燈草絨和點煤油燈的人

鹽巴一樣樸素

在院子里磨著月光的余糧

山狗咬著路人的咳嗽與主人的謾罵

這是個多么可怕的夜晚

人們從龐雜的身影中抽出身體

像一株垂柳從水中抽出彎曲的倒影

而搖擺于光陰的罅隙

到處是蟲鳴，到處是虛幻的聲音

甚至，棄于墻腳的銹斧

也曾反彈蒼木的火光

一只鳥站在屋頂上不停地叫

人們在屋檐下說著瑣碎的事

他們各自歡喜而隱憂

白夜如晝，山丘似冢

一陣風吹滅昏暗的燭火

大地之上，只剩萬物交匯的聲音

陰天

核桃樹擎著天空，棕櫚樹清掃霧霾

麻雀，滾動的灰石，落在空地上

灰色音符——躍在臉上的雀斑

圍墻把果樹攔腰斬斷，果實仍在奔跑

電線桿穿針引線，在山野中縫補家庭

石磨癱倒，磨齒咀嚼殘留的谷物

斧頭劈開年輪，木屑是木頭掉落的翅羽

松樹飛回叢林，時光的鱗片——

蓋在屋頂的瓦，漏下燈光

是誰推門而入，坐擁火爐

一根木柴伸長夜的火舌

孩子在哭

冬天

屋檐下的冰凌是房子長出的獠牙

晾衣繩上的衣物，保持行走的姿勢，褲腳踩空

大地蒼白如紙，雪人坐下來

——山靠著山取暖

一棵樹在山坡上練習鶴立——

嶄新的帆，駛向林海

草垛蹲在山坳里，如擱淺的鯨魚

腳印，月光下湖泊的行船

從遠方送來信件

母親打開門，懷抱一棵小白菜

像抱著一個新生兒

頭上的雪使她更加蒼老

秋天

紫色的茄子，別在枯枝上的鐮刀

砍倒一棵玉米，砍倒一片玉米

我們剝開，金色的牙齒咬合金色的舌苔

我們坐在塞率的聲音里

瓢蟲背著星斗在地上爬行

螞蚱一蹬腿，把自己射飛

枯藤上的老南瓜，是丟棄在草叢里的燈籠

光還在一

天空蔚藍，流云飛白

我們把老牛拴在果樹下

夠不到一個蘋果

山中來信

村莊坐在草木噙著的露水中

噙著鳥鳴與綠陰。山丘出浴

沐著雨后的陽光

我們把瓷磚鋪在木桌上

鋪開天空的藍和陳舊的杯盞

木椅對坐，深陷“好久不見”的魔咒

幸而，孩子們提一籃蘑菇回來

——這夏日的郵戳，且算

山中來信

蝴蝶

像蝴蝶一樣不斷折疊自己

做一枚大地的書簽

在花朵吞吐的火焰中來去自如

春山疲乏，遲日撲窗

蝴蝶也會帶著影子飛還夢中

薄翼乘風披月來

掀動靜默如水的時辰

這宿命的旋渦，源自美麗的謠言

谷物和蛛網自圓其說

在鐘表的推演下，漸失真理

唯有蝴蝶貼地而飛

擷取草木的讖言

日子

向日葵在綠疇中點燃時間的表盤

四季豆的藤蔓在風中打下繩結

露珠豐盈如豆，牽牛滴答

時光的灰燼落在南方的灶臺上

母親正翻炒著清晨與黃昏

孩子們上學歸來

在門口喊著彼此的綽號

松塔

在一粒松子的破裂聲中幻想一片松林

是徒勞，哪怕琥珀佩于胸前

也不能綰住蒼翠的時光

若非清風席卷山野，而飛鳥歡鳴

一只松鼠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上

才讓松塔震顫的枝頭垂掛編鐘的幽響

——誰是林海中垂釣的人？

獨自面對席卷而來的松濤

這深秋的燈塔點亮月光的魚鱗

卻再也照不到那個迷路的少年

此刻，一粒松子

從我手中滑落

接近無聲

是暮色啊

我想，你牽著牛從地埂邊回來的時候

也有一根繩牽著落日，那該多好

牛鈴蕩著晚風與山谷

在村頭，你讓一只黑狗閉嘴

和人們謀劃土地，并說起蠶豆開花的事

任高柳翻攪著天空，一只鳥撲向稀疏的竹影

你草草告別，像昨天一樣，推開門

讓老房子吞下蒼茫的暮色

蟲子們叫起來了

聲音把山影連成線

散亂的草垛，麻雀般蹲在山洼里

你坐在門檻上，抖鞋里的泥沙

數遠處的燈火少了或多了幾點

你就開始懷念，多年以前

那個懷抱著酒瓶，穿過密林、松濤、田地……

飛奔在暮色中的少年

他是多么勇敢

鑿石記

山野丁丁

一只啄木鳥，伐著松林的幽深與靜謐

在某個山墻坍塌而爭吵的午后

你終于決定，要建一所堅固的房子

為此，你打開一口陳舊的木箱

于爐中煅燒鈍弊的鏨子

反復鍛打似鐵的夜幕

直到淬人如水的月光發出寒栗的滋滋聲

才在灰林鶚的叫聲中睡去

日光如塵，你像昨天一樣

獨自面對空山與青石

任杜鵑一片一片開，雪也一片一片落

你都以錘回應

山野丁丁

一個人要建一所房子

也要建一塊墓碑

它們立在春天的大地上

不倒

云雀

在夏枯草枝穗開滿藍紫色花瓣的荒草地上

一只只馬蜂穿梭

在飛廉的棘刺中被花朵反復吞咽

蒲公英的星群對抗著夏日

使蝶翅掀起高原的風

我踩著白蔗和億萬只螞蟻四處游走，沒有目的

天空靛藍，很低很近

遠處，綴彎細枝的野楊梅讓牙齒酸酥起來

我走過去，驚飛一只鳥一

我的心也要飛出來，如現在

一只云雀，像直升機，爬升，至高處，懸停

監視鷹眼如豆的彼此，然后

鳴叫著，消失在故鄉的原野

像河流一樣敘述

夜晚的村莊，夜鳥的語言

是黑綢上的月色——

一只破損的碗咬著枯井

父親不言，借鐮月砍倒院里最后一株桃樹

并將枯枝丟進爐中

母親在旁挑著掌中的棘刺

村外曾有一條河

我們叫不出它的名字

立秋

桃李不言，路的盡頭是甜

墜落也是入秋的一種方式

那么多高墻，也擋不住

秋風捕獲的蟬鳴

余音是樹葉的銹斑

你說：山風浩蕩，螞蚱將走

裹頭巾的女人

是誰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