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公益訴訟引起的奇妙“化學反應”

郭洪平

寫封面報道《藥癮少年》其實挺難受的。不是寫得難受，而是一看到里面的例子就難受。以前也聽說過未成年人濫用藥物的故事，但一次性把大量與未成年人濫用藥物有關的案例及數據堆放在眼前的時候，對一個人內心的震撼遠比平時零敲碎打聽到或看到某個單個案例要大得多。

長期濫用藥物造成身心雙重損害

印象最深的是廣東的一個未成年人。他從14歲起喝了8年藥水，直接的變化是身高縮短了12厘米。平均一天要喝2斤左右藥水，幾乎跟喝水一樣，最后能活下來也算是奇跡了。

這個孩子迷上止咳糖漿是因為一次生病。他感覺這東西有甜味，沒事喝兩口，喝著喝著就上癮了。后來，只要情緒一低落或遇到不開心的事就喝兩口止咳糖漿。最嚴重時一天要喝掉十五六瓶止咳糖漿，一個月差不多要300多瓶。為了不讓家人發(fā)現，他把止咳糖漿藏在床下、衣柜里，喝完的空瓶悄悄帶出去丟掉。

因為產生藥物依賴，這個孩子飽受藥癮折磨。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精神萎靡，本該處在生長發(fā)育期的他，在用藥的最后兩年身高竟然縮短了12厘米，骨密度只有常人的40%。醫(yī)生說，這種骨密度相當于七八十歲的老人，以致一家三甲醫(yī)院將他誤診為強直性脊柱炎。

還有一個浙江的例子也挺典型。安吉縣一名初中生由于學習壓力大，在別人引誘下服用了右美沙芬。結果，時間一長導致行為怪異。這個孩子經常自說自話，人變得異常興奮和躁動。在家時動不動發(fā)脾氣、踢門、摔東西。在外時看啥不順眼就和人吵架，脾氣一上來就動手。2020年冬季某天，這個小孩濫用藥物后再次出現癲狂狀態(tài)，一群人強行架著他緊急送往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這個孩子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出現攻擊行為，時而指著周圍的人狂罵、吐口水，時而自言自語。情緒激動時連踢帶打，一腳踹翻了急診室的桌子，連身強力壯的保安都摁不住他，最后還是幾個人一起才把他綁在椅子上。可打了鎮(zhèn)靜劑沒安靜多久，這個小孩就又亢奮起來，而他也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被行政拘留的代價。

梳理資料，差不多都是類似的例子，看完后心里很不舒服。想一想，這些孩子只有十幾歲，因為某種原因服用了某種藥物，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孩子們因長期濫用藥物造成的身體和精神的傷害確實讓人心疼——有的孩子因為服藥過多，牙齒被明顯腐蝕；有的孩子長期服藥，出現眼圈發(fā)黑、身體消瘦、精神萎靡等狀態(tài)；有的孩子服藥過多，脊柱變形了，骨密度不到常人的一半；有的由于濫用藥物，造成嚴重鈣流失，身高普遍萎縮；有的孩子因多種藥物疊加，并發(fā)了心肺腎胃肝等多種疾病，已經不能上學和正常生活；還有的不時出現幻覺和妄想，既攻擊侵害別人，也被別人攻擊侵害。浙江某縣3名未成年女孩因為濫用右美沙芬，導致精神恍惚多次被人性侵，而且其中兩名藥癮嚴重的女孩為了賺取買藥費用，常年受人控制被脅迫賣淫等。

目前，未成年人濫用藥物現象已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背后管理制度上的漏洞不容忽視。《方圓》2023年7月上刊推出的封面深度報道《藥癮少年》，講述了檢察機關是如何通過大數據分析這些漏洞，如何通過檢察公益訴訟去聯(lián)合更多的社會力量推動問題解決的故事。

只為暫時忘卻煩惱

孩子們染上藥癮備受折磨，成年人總能理性地分析出一堆原因，如好奇心驅使、學習緊張、交友不慎、家長關心不夠、宣傳教育缺乏等，還有的把孩子們?yōu)E用藥物與社會轉型時期人們的價值觀錯位硬生生地拉到一起。在我看來，有些原因有道理，有些原因則不夠令人信服。

我很相信廣東一名精神心理學專家何日輝說的一句話。他說，未成年人藥物成癮只是一個表象，深層次的原因是這些孩子的家庭教育出了問題。何日輝在調查后發(fā)現，這些孩子大多缺乏家庭關愛或在成長過程中遭遇了疊加性心理創(chuàng)傷，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心情郁悶、學習狀態(tài)出現下滑。由于這些行為得不到父母和老師的理解，他們將情感訴求轉向外界，最終演變?yōu)闉E用藥物、沉迷游戲，甚至吸毒、賭博。

這種說法我在梳理案例時也屢屢得到印證。如浙江安吉的一個小孩，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孩子跟著父親生活，父親不怎么管他，他初中畢業(yè)后就沒有再上學，后來就和另一名同樣父母離異的小孩很自然地湊到了一起。慢慢地，兩人開始服藥，尋找短暫快樂。再后來就一起打群架，被抓進去后因年齡小被放出來。再被抓進去，又被放出來，反復幾次，直到某天這個小孩服藥后出現精神失常被強行送到醫(yī)院，而聞訊趕來的離異父母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因何所致。可見，作為大人的他們對孩子已經忽略很久了。

我曾請教過一位專業(yè)心理老師，她說的一些話我以為很有道理。她說，孩子們很多不合常規(guī)的舉動其實與家庭的虧欠有直接關系。他們打架也好，服藥也好，主要還是尋找一種刺激的感覺，背后反映出來的則是他們缺少愛和關懷。這位心理老師說，人的情感、精神疏泄是有渠道的，正常的渠道走不通，他就走歪門邪道，通過嗑藥或做別的事來尋找刺激的感覺，目的就是為了暫時忘卻心中的煩惱。

一次公益訴訟帶來一次工作推動

細說起來，藥物成癮的孩子挺可憐的。他們也不想這樣，他們心里更渴望的是一種關懷和安全。畢竟，人生的路很長，他們不能總去吃藥，總得要度過這段苦澀的日子吧。

從這個意義上說，社會、學校、家庭這幾方就要擔起責任，大家都發(fā)揮作用，都以自己的方式出力，情況或許能有改觀。這里面，包括家庭進行科學用藥的宣傳教育、營造良好的家庭氛圍，學校適當減輕學業(yè)負擔、重視孩子的心理引導，相關部門加大藥物銷售的監(jiān)管力度等，相互配合，一錘一錘砸實才能見到效果。

還有一點，我以為很有必要單獨說一下。就是在幫助孩子們的過程中，檢察公益訴訟的作用或許能產生獨特而奇妙的化學反應。

印象很深的是上文中提到的浙江省安吉縣檢察院辦理的例子。他們從最初幫助一個孩子到最后通過公益訴訟幫助了一批孩子，其中的思路和過程給人很多啟發(fā)。

開始，安吉縣檢察院未檢部門辦理一起案件，以為涉案的一名未成年人濫用右美沙芬是個例。后來，他們在其他侵害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中也發(fā)現了右美沙芬的身影。這些孩子的遭遇讓辦案人員意識到，藥物濫用問題不是個案，背后可能還有別的問題。于是，檢察官在做好對涉案未成年人診療防治和心理干預等救助工作的基礎上，啟動了一場幫助更多未成年人的行政公益訴訟。

在湖州市檢察院的指導下，安吉縣檢察院在浙江省檢察數據平臺搭建了數字模型，通過將刑事案件和治安案件中涉案未成年人的信息與藥品銷售登記信息進行比對、查重，摸排藥品銷售登記信息中是否有異常購買記錄、這些異常購買記錄中的購藥人是否為未成年人以及這些存在異常購買記錄的未成年人是否與刑事案件或其他案件存在關聯(lián)等。

通過大數據輔助篩查，發(fā)現全市共有40余名涉案未成年人在濫用這種藥物。隨后，兩級檢察院分別向兩級市場監(jiān)管部門制發(fā)6份訴前檢察建議，建議全市各級監(jiān)管部門依法履行監(jiān)督管理職責，落實監(jiān)測藥品購銷實名登記制，引導線上線下藥品零售企業(yè)履行藥品安全提示義務，加大對微商等非法銷售者的打擊查處力度。

由于效果明顯，安吉縣檢察院還牽頭職能部門出臺了浙江省首個未成年人藥物濫用風險防控機制，通過售藥平臺、藥監(jiān)部門、公安、檢察的協(xié)作配合，實現對社會藥物濫用事件的全流程監(jiān)控。

后來產生的效果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檢察院提出對右美沙芬升級管制的檢察建議得到了浙江省的高度重視，由此還推動了全省范圍內未成年人藥物濫用的聯(lián)動專項整治。再后來，這種做法又引起了國家主管部門的重視。國家藥監(jiān)局專門組織專家對右美沙芬作為非處方藥的適宜性進行評估。之后，綜合考慮該藥品的不良反應并結合監(jiān)測流行病學調查相關文獻等情況，認為該藥在使用過程中可能存在濫用風險。2021年12月，國家藥監(jiān)局發(fā)布公告，將右美沙芬口服單方制劑由非處方藥調整為處方藥管理。對于這樣的結果，當地檢察院開始是完全沒想到的。

公益訴訟檢察官在藥店進行調查。（來源：受訪者供圖）

2023年3月，這起案件入選最高人民檢察院第43批指導性案例。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何挺評價說，檢察機關在辦案中發(fā)現未成年人有濫用藥物的情況，沒有停留在案件本身，而是通過大數據分析背后管理制度上的漏洞，研判是否具有普遍性，然后通過檢察公益訴訟，聯(lián)動更多的社會力量推動問題解決。這個過程很好地體現了溯源治理，這樣解決出來的問題讓更多的人獲益。央視在報道中也說，一次公益訴訟帶來一次工作推動，而且在整個國家層面把一個非處方藥變成處方藥，說明公益訴訟的力量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