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大山里盛開“鏗鏘玫瑰”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張琴 陳青冰

十年，從零起步到全國總冠軍，重慶石柱縣三河鎮小學女子足球隊幾乎是個奇跡。10月29日，三河鎮小學女足在第二屆全國追風聯賽總決賽中以全勝戰績，共打進16球僅失2球，獲得總冠軍，并獲評最佳射手、最佳守門員和最佳教練。前國家女足隊隊長、中國足協副主席孫雯為她們頒獎。

十年，是一棵樹逐漸成材的時間，也是一些人命運從此改變的時間。十年前，黑、瘦、小的重慶石柱縣三河鎮小學的農村留守女童們，面臨的命運多半是輟學，然后外出打工或者嫁人；十年后，66名農村留守女童從大山里走出來，到重慶主城區的學校免費就讀，第一批隊員20人中19人考上同濟大學、北京體育大學、上海體育學院等知名大學，有的還作為杰出代表去到世界各地，命運已全然不同。

而這一切，皆因為一個小小的足球，一次偶然卻又不偶然的“大膽抉擇”。

2013年，時任三河鎮小學校長的孫曉鳴提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建議，成立女子足球隊，讓足球改變山里女娃的命運。十年過去，他和他的繼任者們以及同事們，為之排除萬難、堅持不懈，讓夢想照進現實，大山里盛開了“鏗鏘玫瑰”，且代代傳承、生生不息。

奮斗：66 人走出大山、19人考上大學

十年前，一群黑、瘦、小的女娃，穿著廉價的膠鞋，踢著幾元錢一個的膠球，在塵土飛揚的水泥地上快速奔跑、傳球、射門；十年后，一張大紅喜榜，第一批20名留守女童足球隊隊員中19人考上同濟大學、北京體育大學、上海體育學院等知名大學；譚斯琦作為中國代表前往法國，成為女足世界杯副旗手，馬慶林被挑選進入國家校園足球隊交流項目，到英國學習訓練。

2013年，三河鎮小學成立女子足球隊。命運的齒輪由此轉動。

當年穿著姑父“贊助”的球鞋的馬詩彤考上福建師范大學；一說話就臉紅的馬紅考上遼寧大學；父親殘疾、不愛說話的冉玉鳳考上鄭州大學；伶牙俐齒的馬靈巧考上上海體育學院，表妹張婕考上北京體育大學；三河“梅西”李春菊考上東北師范大學，另一個三河“球星”陳相伶考上湖南師范大學……

9月1日，三河鎮小學的開學典禮上，當年的小隊友秦芙蓉拿著東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對著小妹妹小弟弟們說“有夢想，就去追”“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

十年來的回憶也在秦芙蓉的腦海里翻涌：酷暑夏日，一群“小不點”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來回踢著一只橡膠皮球，臉上不停流下的汗水讓頭發絲緊緊粘貼著皮膚，渾身上下暴露出來的地方沒有一處不被曬得焦黑?；氐郊依?，媽媽嚇了一跳說“快去洗臉，看看你有多黑”。秦芙蓉自己照鏡子也愣住了，“黑得都看不清自己樣子了”。

每天堅持訓練2個小時從未間斷，有的孩子訓練后還要走2個小時山路才能回家，踢的是幾元錢的膠皮球，捐贈的皮質球和球衣只有比賽時才舍得用……累嗎？秦芙蓉們的回答是“不累，很快樂”。

“我被選入女足隊時覺得自己太幸運了，所以訓練很認真?！?9歲的陳相伶回憶說。秦芙蓉其實一開始沒被選中，她鼓足勇氣去找老師爭取到進入足球隊的機會，“我可太開心了”。

2015年，隊長陳相伶、副隊長秦芙蓉和其他9名隊員一起，參加重慶市校園足球聯賽，戰勝重慶主城區足球重點校強隊，一舉奪得冠軍，甚至贏得對手大田灣小學足球隊員們的熱烈鼓掌和無比尊敬。當她們從重慶返回石柱時，全校師生夾道歡迎，場面非常壯觀。這個畫面、這份驕傲，對陳相伶、秦芙蓉們來說是畢生難忘的。對當年站在歡迎隊伍中的冉玉鳳來說，也是畢生難忘的。后來也成為女足隊員并且今年被鄭州大學體育學院錄取的冉玉鳳說：“我當時內心非常激動，暗下決心一定要像她們一樣成為女足隊員?！?/p>

從無到有，從大山到城市，從重慶到全國，甚至世界。

如果沒有足球，她們不會如此快樂；如果沒有足球，她們很難改變命運。

十年間，三河鎮小學女足隊已多次取得全國聯賽第四的優異成績，今年又再次打入決賽。66名農村留守女童從大山里走出來，到重慶主城區的學校免費就讀。除已考上大學的19人外，三河鎮小學的女足隊員們在重慶主城區就讀的仍有40多人。

剛進入西南大學附屬中學就讀的秦芙蓉和隊友們，也曾面臨新的挑戰。“一聽說要跑10圈，我都嚇一跳。從10圈、12圈，到15圈，咬牙堅持、突破自己。這個過程很痛苦，但每次挺過來之后，自己都獲得了成長。”秦芙蓉說。

這種堅韌奮斗的精神也體現在這些女娃的學習中。高考單招失利后，秦芙蓉選擇復讀，“有輸有贏很正常，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結果，足球教會我不要放棄?！苯衲辏缭缚忌蠔|華大學，就讀工商管理專業。

秦芙蓉并不是唯一。同屆隊長陳相伶單招考試發揮失常，也選擇復讀，因家境困難選擇自己在家復習，今年單招考試順利、文化課提高60多分，成功考上湖南師范大學。“早上7點起床，8點30開始學習，12點自己做點炒白菜、土豆絲之類的便飯，下午4點半出門。我會在路上把第二天的菜買好，背著菜去學校操場練球”，談及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學習復讀的點滴，陳相伶顯得十分開朗，“不辛苦，有隊友的鼓勵，有孫校長和教練的關心，我有信心”；同屆隊員陶思芊足球單招考試失利，她用足球精神投入學習，以500多分考上四川外國語大學?！捌鋵嵨倚W成績不好，但是足球磨煉了我，干什么事都得認真和盡力，單招失利不能讓我放棄追逐夢想。”她說。

“讀好書、踢好球、做好事、成好人”，這是寫在三河鎮小學大門墻上的校訓。

陳相伶、秦芙蓉們無疑完美踐行了這一校訓。

堅守：3 任校長、4 名“業余教練”

有著40多年鄉村教育經驗的孫曉鳴，2012年初到三河鎮小學任校長時的感受是“心里難免有些失落”：位置偏、交通差、六成學生是留守兒童。不愿向現狀低頭的孫曉鳴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建議，成立女子足球隊?！稗r村孩子，還是留守兒童，還是留守女童，只通過讀書很難考上好的學校，很多甚至早早輟學外出打工或者嫁人。我不愿看到她們這樣重復前一代人的命運”，孫校長如是說到自己的初衷。

2013年，孫曉鳴組建了一支女子足球隊。龍河河畔、萬壽山下，群山環抱的鄉鎮小學里出現了一片顯眼的人造草皮的非標準五人制足球場。這對于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鄉鎮小學來說，略顯“奢華”。這是孫校長舉債修建的，用了近四年時間才還清欠款。時間流逝，這片顯眼的球場如今已經變成標準八人制足球場，膠球變皮球，總能看到孩子們在此歡快地踢著足球。

“第一足球對身高沒有限制、成本低、場地選擇靈活。第二農村女娃不怕曬、能吃苦、不服輸，踢足球有實力。第三當時重慶市校園女足隊伍相對較少，有發展潛力”，孫校長說這是他選擇成立女足的原因。塵土飛揚的水泥地、幾元一個的膠皮鞋，這都不是足球隊成立時面臨的真正困難，沒有專業教練也不是，真正的困難在于說服家長同意孩子加入足球隊，這對常年外出打工的農村父母來說完全是“天方夜譚”。

為此，孫曉鳴特地把六年級的田徑特長生馬慶林送去訓練足球。幾個月后，馬慶林被重慶市第三十七中學選中免費就讀初高中，成為三河鎮小學第一個走出去的女足隊員。如今，馬慶林不僅是上海體育大學一名大四的學生，也是上海申花足球俱樂部的一名職業球員。

身邊榜樣的力量是真實且有力的。馬慶林的“逆襲”，讓更多留守女童和父母看到了希望。

每個班級組建班隊，每年進行聯賽，讓體育老師每周必須教足球課?！爱敃r全體學生在1000人左右，我就買了1000個膠球?！睂O曉鳴說，他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會看球、會踢球，讓全校學生培養出對足球的興趣。與此同時，體育老師開始學習足球教學；班主任以及任課老師開始學習足球知識、研究如何讓班級取得勝利；后勤人員寒暑假也延長服務，保障女足隊員的住宿和餐食。

足球，讓這個深處大山的小學里每個人都充滿了勃勃生機，如石縫里迸發的新的生命。

沒有專業教練，甚至還有從語文老師轉行來教足球的。原本學田徑的魏小光邊學邊做，跟著電視教學視頻每天鉆研?！坝械暮⒆庸钦哿硕疾徽f，忍著踢完球”，硬漢魏小光提及此事眼里泛著淚花。獲評全國優秀體育工作者的魏小光如今已算得上專業的足球教練，和其他五位教練一起，依然在操場上為孩子們揮汗如雨，既嚴格又慈愛。

33歲的馬智是三河鎮小學最早的專業足球教練，那時是縣里少有的女足球教練。孫曉鳴三次邀請馬智去三河小學看看，馬智“礙于面子”答應找一個周末去。

“那些女孩子，曬得黝黑，眼神非常清澈，每雙眼睛里都透露出一種渴望，我被打動了，”馬智說，“對我來說，幫助她們訓練，只是綿薄之力，對于她們而言，可能命運全然不同，我無法拒絕。”

自此，每周兩次，馬智和冉鑫兩位縣城中學專業足球教練就這樣往返于縣城和三河小學，堅持了很長時間，默默為孩子們奉獻著，也被孩子們感動著。

馬智說，回縣城的路上，總能看見幾名小隊員結伴走在公路上，一問才知道她們訓練結束都需要徒步幾公里回到山上的家里?！翱匆娺@些小小的背影，我感到自己更應該盡力好好教她們”，馬智說，沒人知道未來會怎樣，但都在拼盡全力。

命運無聲，暗藏玄妙。

如今，調入重慶主城區巴南中學的馬智，和當年她曾教過的三河鎮小學的十幾名女足隊員們又重逢于此。

如今，已經退休一年多、居住在重慶主城幫忙帶外孫的孫曉鳴，依然頻繁往返于石柱，依然心心念念那些孩子的現在與未來，甚至還在幾十個家長群里關注著已經就讀初高中和大學的孩子們的學習生活現狀?；赝辏瑢O曉鳴笑著嘆了口氣說，“當年這個決定，對得起家長，對得起學生，對得起老師?！?/p>

孫曉鳴的繼任者代德華，五年間繼續傳承接力棒，培養出一批批優秀的女足隊員；再后一任校長馬建偉，曾是孫曉鳴的學生，今年剛到任第一件事就是來請教孫曉鳴如何傳承足球優勢和特色教學。曾經也認為組建女子足球隊近乎“天方夜譚”的副校長秦大華說，“要說這十年的故事，我可以講三天三夜?！?/p>

傳承：改變命運、傳遞快樂

如今陳列在三河小學足球展覽館中的展板，清楚記錄著每個考上大學的隊員名字。這些一個又一個簡單的名字背后，是一個又一個被改變的豐富人生。

“如果沒有孫校長當年那個決定，我可能已經出去打工了。”很多女足隊員在采訪中都說了這句話。

這句話，道出了農村留守女童的現實困境。有隊員的姐姐小學畢業就出去打工；有隊員的哥哥小學成績很好但還是初中畢業出去打工；甚至有的留守女童到了年紀就出嫁。

“我們是小起點、大遠方。因為足球而擁有的美好瞬間、美好友誼，可能這一輩子都遇不到第二份了?！碧账架氛f，孫校長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沒有當年那個改變命運的決定，她們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

足球，改變的不僅僅是她們。

在重慶市主城區的第三十七中學校，陳相伶的弟弟是男足隊員之一。因為小時候在操場邊看陳相伶訓練，他也愛上了踢球，也因此走出了大山。

在重慶市巴南中學，高一校隊里有7名來自三河鎮小學的隊員，15歲的黃金秋稍有特別。黃金秋來自冷水鎮，離三河鎮近一個小時車程。她看到孫曉鳴校長來冷水小學選拔女足隊員時，內心萌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我很想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雖然害怕一個人生活，但我還是決定去三河”。因為足球，她去了蘇州、無錫等地方比賽，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一切，皆如她所愿。

除了足球場，宿舍樓里的學習室也是她常去的地方。“我們很多隊員都會在里面學習，每天晚上都坐滿。大家都很努力?！彼f，“每次覺得累的時候，就會告訴自己不能半途而廢，不然對不起自己和父母，也對不起三河小學。”

和黃金秋一樣，來自非三河鎮的五六個鄉鎮的12名小學生，都通過孫曉鳴的選拔，獨自來到三河鎮小學學習和踢球，其中不少也通過足球進入了重慶主城區中學?！爱斈晡乙粋€人在三河小學讀書，身邊沒有親人，孫校長和每位老師都對我很好。我一直很感謝他們，感謝他們讓我看到更大的世界?！秉S金秋如是說，也代表了這群孩子的感恩之心。

今年暑假，秦芙蓉只安排了一個內容：志愿幫忙訓練三河鎮小學女足隊隊員。她說，這些孩子特別努力，上課生怕遲到。訓練八點半開始，她們七點就到學校了，“要知道，她們很多人家都在山上，走路就要很長時間啊”。

“看著她們很感慨，感覺就像看著小時候的我們，希望她們和我們一樣能夠圓夢?！鼻剀饺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