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金色樹林

1

知了拖長了聲音叫起來，下午三點半，太陽依然晃得人眼花，路上寂靜無人，只有一絲微風拂過小葉的頭發絲。

坐在姥爺的自行車橫杠上，小葉已經迫不及待。

姥爺總能變出好東西，自制的神奇“雪碧”、越嚼越香的怪味肉丁、大魚吃小魚的風鈴，更不用提各種沒見過的小玩意兒……總之，跟著姥爺，不會無聊。

今天，姥爺要帶她去金色樹林玩！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小葉問。

“好地方。”姥爺最會賣關子了，“反正老蛤蟆就住在樹林盡頭。”

哎呀，老蛤蟆！

長得像小巷子那么寬的老蛤蟆；在夜里嚇退了強盜，一跳兩跳就無影無蹤的老蛤蟆；劫富濟貧，讓摳門富豪乖乖掏錢的老蛤蟆！

老蛤蟆的故事她聽姥爺講了好多好多遍。沒想到……

“真有老蛤蟆嗎？它真的那么丑嗎？它到底多少歲了？老蛤蟆為什么住在樹林里？”

她得到的回答只是從頭頂傳來的呵呵笑聲，和車把上水壺咣當咣當的聲音混在一起。

在路的盡頭，陰涼下有一點兒金色。

“是那里嗎，姥爺？”小葉向前一指。

“對，就快到了。”

騎到近前，金色反而稀薄起來，并不是什么金色的樹林嘛。

姥爺停下車，小葉才發現這是一片盛夏特有的濃陰。一堆樹擠擠挨挨的，有粗的梧桐，有細的棗樹，有筆直的楊樹，有歪歪扭扭的藤蘿，還有更多小葉不認識的。樹們就這么隨便地生活在一起，絲毫不覺得自己的鄰居有什么奇怪。那一點兒金色的光亮，是從一棵柳樹中間透出來的。柳樹歪著頭，柳枝密密垂下來，正像一個門簾。

姥爺把小葉抱下了車。小葉剛站穩，自行車就緩緩地自己往前駛去，分開柳枝簾子，拐到不知哪里去了。

“哎呀，自行車跑了！”小葉驚呼。

姥爺拉住她，一點兒也不驚訝似的：“自行車走自行車的道兒，咱們走咱們的道兒。”

掀起柳簾一角，后面果然有一條小徑延伸進樹林里。姥爺背起包，帶著小葉走進了樹林。

2

一進樹林，天色就暗下來了，高高矮矮的樹遮蔽了陽光，也隔絕了暑氣。那些樹不僅葉子是金色的，樹干也是金色的。細細的金沙在葉脈與樹干上緩緩流動，時隱時現，像樹的呼吸。小葉發現這里連地上的草也是金色的，她好像還看見了一朵金色的蘑菇。甚至土地上，都散落著星星點點的金色……等她和姥爺穿過這樹林，不會也變成金色了吧？！

小葉趕緊看了看自己的手，跟平時長得一樣，又趕緊看了看姥爺，也跟平時一樣。還好，還好。

不過，姥爺的白發在樹林里顯得更雪亮了。媽媽說，姥爺十四歲就有白頭發，四十多歲就白了頭，這叫作“少白頭”，但姥爺說這是因為他十四歲的時候被白頭翁騙了，和鳥交換了自己的頭發，所以白頭翁雖然號稱“白頭”，頭頂卻有黑毛。小葉半信半疑，但打定主意：自己十四歲的時候，絕不跟白頭翁說話。

“姥爺，你以前來過這里嗎？你見過老蛤蟆嗎？”

“當然，不過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每個見到老蛤蟆的孩子，都會得到一份特別的禮物。”姥爺微笑著，似乎回憶起很好的事情。

“哇，禮物！”

“嗯，禮物。不過，老蛤蟆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見到的。”

“什么意思？樹林里有大怪獸嗎？”小葉有點兒興奮，又有點兒害怕。

“走走就知道了。”

一陣小涼風吹落了幾片樹葉，樹木稀疏起來，一條河橫亙在前方。小葉順著河流的方向望去，沿河都是金色的樹，一棵接著一棵，望不到盡頭，河灘上是厚厚的落葉。她沒注意到的是，金沙在葉脈上的流動緩慢了很多。

“哇！”小葉沖向河邊，不小心被一個隆起的土包絆了一跤，倒在軟乎乎的河灘上。這下她看清了，這是很寬的一條河，平靜地流過樹林，河底依稀可見金沙。

“好大的河呀。”小葉感嘆著爬起來，河上空空蕩蕩。

“姥爺，這里沒有橋！我們過不去了！”小葉趕緊把這個發現告訴姥爺，姥爺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說：“不要慌。”

他指著剛才絆倒小葉的土包：“你看這里，有一個洞，里頭住的是水上漂老鼠，靠它們就能過河。”

“水上漂老鼠？”小葉趴在地上打量那個土包，果然有一個不太規則的洞口，斜向下通向幽深的地底。她有點兒害怕，她可是從指頭縫里看見過姥爺在閣樓抓老鼠的。

“跟平常的老鼠不一樣，等見到你就知道了。”姥爺從包里掏出一個布袋子，里面裝著紅果，“你放幾顆紅果在洞口，它們聞到香味就會往外爬。然后，你就等著瞧吧。”姥爺神秘地笑笑。

小葉心里打鼓，但還是挑了四顆又大又圓的紅果放在洞口。

紅果是本地的特產，每年夏末成熟，大家當季吃一些；曬干一些，秋天就有紅果干泡的甜水喝；再拿一些釀酒，從冬天起，這一年就有紅果酒喝；姥爺還會給小葉留出一點兒，用糖腌漬起來。總之，一年四季都有紅果相伴。

新鮮的紅果立在河灘上，分外醒目，香甜的氣味一縷縷飄入小葉的鼻腔，也飄入幽深的洞里。小葉緊張得心跳如雷，可有好一陣，什么也沒發生，只有河水深沉地流過。

突然，一團灰影從洞口躥出，小葉幾乎嚇得一抖。灰影撲向紅果，抱住一顆啃了起來。那是身影扁扁的，像個橢圓形的餅，四肢短小，耳朵與鼻尖金閃閃，四肢短小，正是水上漂老鼠！它兩只前爪捧著紅果，大口大口地吃著，完全沒注意到周圍有人。不等一個紅果吃完，“咕咚”一聲，老鼠仰面跌倒在地，四肢在空氣中劃動，軟軟的沒了力氣。

“好家伙，個頭兒不小。”姥爺笑呵呵地拎起水上漂老鼠的尾巴，老鼠小小的眼睛里都是迷茫。姥爺把水上漂老鼠放進河水，一沾水，它就鼓脹起來，眨眼間成了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球，比小葉的臉還要大。

姥爺笑瞇瞇地說：“只要把老鼠尾巴綁在鞋子上，就能在水面上走路了。”他一手提著老鼠尾巴，一手指了指紅果，“咱們繼續。”

很快，四只水上漂老鼠“咕咚”倒地，一邊兩只，綁在姥爺鞋子上。姥爺背著小葉，向著河面邁出一步。小葉牢牢扒住姥爺，緊張地瞇著眼睛看河水。不過，姥爺就是姥爺，他在水面上穩穩地站住了，就像他能穩穩地把小葉抱上自行車，穿行過坑坑洼洼的路；就像他能穩穩地爬上梯子，從枝頭鉤下新鮮的槐花。小葉還沒把緊張化為幾下加速的心跳，姥爺已經迅速地過了河。

一上岸，離開水，老鼠們齊齊吐出一口氣，恢復了原來的大小。它們一邊吱吱叫，一邊在地上不停地刨坑，似乎要躲避什么危險。

“哎呀，要被它們帶到地里去了！”小葉叫起來。姥爺放下小葉，說：“別怕！”接著三下五除二解開了老鼠。一獲得自由，水上漂老鼠就沖向河水，貼著河面飛速返回了。

3

水上漂老鼠遠去了，樹林里突然安靜下來，一時間靜得只能聽到姥爺和小葉的呼吸。日光幽幽地穿過金色樹林，在地上投下冷白的光斑。樹林變得深不可測了—水上漂老鼠在害怕什么？前方有什么？

小葉抓緊了姥爺的手。

姥爺不說話，帶著小葉往前走去，他們的腳下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小徑。

一陣復雜的，熱乎乎的，難以言喻的食物香氣悄悄順著小徑彌漫而來。那香味很復雜又很清晰，小葉能聞出來，香味里有軟軟的小櫻桃、青皮的脆桃、熟透的紅果、剛出鍋的花卷，還有姥姥炒的小白蝦和姥爺拿手的牛肉丸子湯！

小葉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翻騰起來—不是餓，她中午吃了姥爺烙的薄餅，滿滿地卷上醬炒辣椒絲，飽得很—是一種期待，一種即使胃里滿了食物也不能消解的期待。這種感覺，有人把它叫作饞，但姥爺告訴過她，不是的，閑著沒事兒想吃東西才是饞，因為真正的美食而激發的期待叫作食欲。食欲是對美食的尊重。此刻她肚子里的翻騰正是如此。

他們循著香氣來到了一片林中空地。

這里的地面光禿禿，周圍的樹葉光禿禿，沒有蟲鳴也無鳥啼，陽光似乎也是凝固的。只有一堆很高的炭火在躍動著，一口三只腳的大鍋在煮著什么。鍋當然也是金色，以小葉的身高，只能看見燒得發紅的鍋底。

小葉驚嘆起來：“好大的鍋！”

“嗯？什么人？”一個聲音從鍋后邊傳過來。

小葉往姥爺身后縮了縮。

聲音的主人是一只貍貓，它之前臥在鍋后，所以小葉沒看到它。現在它走出來，大得不像話，跟小葉差不多高。要不是小葉太熟悉家門口小賣部貍貓的長相，準會以為面前的是一只老虎。它身后還跟著好幾只貍貓。一、二、三……總共六只貍貓，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貍貓們的鼻子和胡須微微聳動，簡單嗅了嗅面前的陌生來客，隨即，走在最前面的那只貓說：“歡迎，歡迎。歡迎來到鍋邊走貍貓的鍋邊。”

“你們好，鍋邊走貍貓。”見識過水上漂老鼠之后，小葉已經對“鍋邊走貍貓”這個名字見怪不怪，她還發現，它們的腳和尾巴尖是金色的。

“歡迎，歡迎。遠道而來的嘉賓，可以留下來品嘗我們的美味湯。”第二只貓說。

“真的嗎？太好了！”小葉可太想嘗嘗這美味的熱湯了。

“等等，”姥爺不慌不忙地問，“品嘗美味湯需要什么條件嗎？”

第三只貓的眼睛轉了轉，突然邁開步子沿著鍋邊走了起來，它邊走邊吟誦著：

吱吱鼠啼，渡彼之河。我有嘉賓，喵嗚舉火。

舉火煮湯，咕嘟咕嘟。咕嘟金鍋，熱湯果腹。

食之飲之，永居為福。食之飲之，永居為福。

貓的尾音拖得很長，它奇特的唱腔帶著鐘鳴一樣的質感，與金鍋隱隱共鳴，小葉恍惚間覺得，這場景極為古老，來自她從未了解的時代。

但貓唱的到底是什么？小葉只聽到什么“吱吱”“喵嗚”“咕嘟”“熱湯”，其他的就不明白了。姥爺低聲解釋說：“大致的意思是歡迎我們來，請我們喝湯，但我們得留下來。”

其他的貓一只接一只跟了上去，眨眼間它們就繞著鍋圍成了一個圈，一邊走一邊反復吟唱。隨著貓的吟誦，火越燒越旺，鍋里開始有了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某種回應。

小葉發現，原來之前聞到的所有食物的味道全部來自這一口三腳鍋。而且不只食物，還有別的什么。

“嗯……喝湯的條件是留下來？”小葉猶豫著問，“留下來，會變成跟你們一樣嗎？變成一只……大貓？”

鍋邊走貍貓沒有回答，只是停下來，各自用尾巴卷起一只巨大的湯勺，鍋里的湯被攪動，更濃郁的香味散發出來，小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香味都匯聚其中，并且混合得極為融洽，她從那味道里嗅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似乎觸碰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小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和姥爺手上已經各自捧著一碗湯，迷人的香氣徑直往鼻子里鉆。

“留下來品嘗美味湯吧。”貓不知何時已放下湯勺，在鍋邊閑散地或蹲或臥。

湯的香氣令人幾乎停止思考。

“你想留下來嗎，小葉？”姥爺的聲音傳來。

“留下來吧。”不等小葉回答，一只貍貓走上前來，用毛茸茸的大腦袋蹭了蹭小葉的肩膀，輕輕地說，“喝一口美味湯，你想要的一切，湯里都有。”

“一切？真的嗎？”小葉問。話一出口，她已經明白了。因為湯的味道在一瞬間清晰起來：樓下小狗蓬松的尾巴毛、前幾天夢到的藍色鯉魚、雨后濕潤的泥土，老廠房生銹的鐵欄桿、頭頂白雪的山脈、細彎的沉默的月亮……確切地說，這些根本不是味道，可是她卻通過美味湯的香味無比真實地感知到了。

“當然是真的！”貍貓們異口同聲的回答把小葉從美味湯的幻境中短暫地拉了出來。那語氣像是受到了冒犯。其中一只貍貓挺起胸膛：“哼，我們靠的是實力！金色的美味湯，童叟無欺！你想要的一切，湯里都有！”

香味持續不斷地飄入鼻腔，小葉感覺自己的腦子也成了一鍋湯，咕嘟咕嘟冒泡，所有的思路都融化了。

“我想要……”小葉低下頭，金色的湯里模糊地倒映著一個人影，她的腦子也模模糊糊：我想要的一切……我想干什么來著？好像是……跟著姥爺……去找老蛤蟆……對，老蛤蟆！想要的一切……那是什么呢？

是啊，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想跟著姥爺去找老蛤蟆而已。

小葉放下了湯碗，對鍋邊走貍貓說：“謝謝你們的邀請，美味湯聞起來真香，可是我們還要去找老蛤蟆。”

姥爺呵呵笑起來。

鍋邊走貍貓沒有回答，只是再次用尾巴卷起湯勺，更加猛烈地攪動鍋里的湯。

濃郁的香氣隨時要把人俘獲，小葉抓住姥爺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

他們跑啊跑，直到聞不見美味湯的香氣了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不知不覺，那種冷白的日光似乎又變回了熟悉的溫暖。

姥爺把水壺遞給小葉。她的透明大水壺和姥爺的藍色超大水壺滿滿的，這是他們的夏日出行必備。小葉一口氣喝了半壺水。

“姥爺，喝了美味湯的話……”

“真的會變成貍貓。”姥爺的神情很嚴肅，“很可怕。”

“其實，變成貍貓也不賴……”小葉說。

“哦？”姥爺驚訝地看著她，“那你為什么沒有喝湯？”

“因為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想要的一切’哎……今天我只想去找老蛤蟆而已，跟姥爺去找老蛤蟆玩！”就像前天跟著姥爺去探訪一處泉眼，上周走到很遠的集市買一把上好的蒲扇，更早的、春天的時候，跟著姥爺去一片空地上放風箏……

姥爺若有所思：“原來如此，那么你想要的其實是……”

“嗡—”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了他們。

4

地震了嗎？

“嗡—”不只是大地，整個樹林都在震動。地上的金沙也在這震動中微微翻滾，凝成一道又一道金線。

小葉把手覆蓋在金線上，震動似乎正沿線而來，一波一波的，像海浪一樣。

“我們沿著線走吧。”姥爺說。

走了沒一會兒，他們就發現金線聚攏了起來，再往前走，來到金線的盡頭，竟是一個池塘。

池塘的水從中央蕩出一圈一圈帶著金色的波紋，震動果然就是從這里發出的！

小葉探頭去看，只見池塘里有好多黑色的大圓石頭，比她的手掌還要大，每個石頭上有兩個金點。

“是這種石頭在震嗎？”

姥爺點點頭：“有可能，撈一個看看。”說著他就把手伸進水里。

“嗡嗡—！”一陣更劇烈的地震來了，震得小葉和姥爺站都站不穩，坐倒在池塘邊。

“你才是石頭！”“誰敢撈我？！”“沒人撈你，是撈我。”

“笑掉大牙，明明是撈我！”

“你有大牙嗎？人家撈的就是我！”

爭吵聲是從池塘里傳來的，小葉定睛一看，吵架的是那些石頭！

石頭動起來了，小葉才發現每個石頭都有尾巴，不，它們不是石頭，是—蝌蚪！兩點金色是它們的眼睛，仔細看能看到嘴巴在一張一合，這些大蝌蚪吵得停不下來。

“那個……”小葉試圖發言。

“胡說，撈的明明是我！”一只蝌蚪猛撞身邊的蝌蚪。

“我！”被撞的蝌蚪毫不猶豫地撞了回去。

“誰在說話？”另一只蝌蚪抖了一下尾巴。

“什么？誰？”被撞的蝌蚪掉了個頭。

“我在說話，我叫小葉。”小葉趕緊見縫插針。池塘陡然安靜下來，蝌蚪又變成了石頭。

半晌，一只蝌蚪游過來：“我們是池中臥蝌蚪。”

池塘里傳來許多附和聲：“沒錯。”“就是咱們。”……這樹林里的動物，名字倒是挺成套的。

“你們好。”小葉說，“請問剛才是你們制造了地震嗎？”

“什么是地震？”

“剛才？剛才有人要撈我來著。”

“不好意思，我們以為池底是石頭，才想撈起來看看。”小葉趕緊解釋了一下。

“哪里有石頭？”“人家要撈石頭，不是撈你。”“不是撈我。”“也不是撈我。”

池中臥蝌蚪七嘴八舌起來。小葉看蝌蚪們不理他們了，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姥爺：“姥爺，咱們走吧？！”

姥爺點點頭。

兩人繞過池塘。

“他們走了。”“怎么回事？”“不能走！”

“嗡嗡嗡—！”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小葉和姥爺寸步難行，還被震得差點兒掉進池塘。他們這回明白了，就是這些蝌蚪搞的鬼。

小葉生氣了：“為什么不讓我們走？”

“你們會說話。”“一定也會講故事。”“講故事！”“睡前一定要有故事！”

姥爺低聲對小葉說：“看來只有講故事才能讓它們滿意，放我們離開。”

小葉信心滿滿：“姥爺你有那么多故事，它們肯定能滿意。”

姥爺笑呵呵地點點頭。

一只蝌蚪用尾巴指了指小葉：“你講。”

“對，他沒跟我們說過話。”另一只說。

“就是你，快講。”

蝌蚪們聚攏過來，金色的眼睛盯住了小葉。

“我？”小葉有點兒緊張了，故事她聽得不少，講得可不多。更何況被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呢。

聽過的故事一下子都想不起來了，小葉腦子里只有路上跟姥爺說起的老蛤蟆的故事，于是說：“那我講一個老蛤蟆的故事吧……”

“什么蛤蟆？老蛤蟆？”

“是我們認識的蛤蟆嗎？”

“有一只很老很老的蛤蟆。幾百年前，有一個富商……”小葉停頓了一下，那個富商的名字她不太記得了。

不過絲毫沒有冷場—小葉的話音剛猶猶豫豫地落在水面，蝌蚪們就熱烈地議論開了。

“幾百年，那老的程度還行。”

“不是說蛤蟆嗎？怎么變富商了？”

“就是，開頭就不對，騙我呢。”

“是騙我！”

“我！”

“富商姓周，周鐵雞。”姥爺小聲提醒。

哦對！

小葉趕緊大聲說：“富商叫作周鐵雞！因為他特別摳門，像鐵公雞—一毛不拔！”

蝌蚪們安靜了一瞬間，嘀咕起來：

“什么意思？”“是一只公雞嗎？”“聽不懂。”“就是。”

小葉生氣了，大喊一聲：“安靜！不許插嘴！不然我不講了，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老蛤蟆的故事！”

池塘瞬間安靜下來，連一個氣泡冒出來的聲音都能聽見。

小葉清了清嗓子，從頭講起：“從前，本地有個摳門的富商，叫作周鐵雞。本地要重修城隍廟，大家不管貧富，都積極參與，只有周鐵雞，既不想出錢也不想出力。這一天，周鐵雞一覺醒來，看見枕頭邊上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四個字：捐金百兩。下面是一個蛤蟆掌印。”

蝌蚪們躁動起來：“蛤蟆出現了！”

小葉繼續講：“周鐵雞早就聽人說這附近有個專管不平事的老蛤蟆，但他不信，覺得是有人想騙他出錢。沒想到，第二天……”小葉又停了下來，這回是故意的。這是跟姥爺學的，姥爺總是在故事講到重點的時候停下來，急得小葉抓耳撓腮。

蝌蚪們果然急了：“第二天怎么樣？”“老蛤蟆來了嗎？”“到底是不是老蛤蟆啊？”

小葉對效果很滿意，接著說：“第二天，周鐵雞一早出門，就發現不妙，家門口的巷子里，趴著一只巨大的蛤蟆，肚子鼓得大大的，把巷子堵了個嚴嚴實實，原來老蛤蟆的傳說是真的！周鐵雞嚇壞了，趕緊讓人抬出十兩金子放在老蛤蟆面前。沒想到，老蛤蟆見了錢更加生氣，圓睜怒目，‘咕呱’一聲大叫，周鐵雞耳朵差點兒被震聾！接著，就看見無數小蛤蟆冒出來，不僅圍住了周鐵雞，還占領了他的整個宅院！”

池塘里的蝌蚪再也忍不住了，激動地發言：

“是媽媽沒錯！”

“那些小蛤蟆就是哥哥姐姐們！”

“我聽一個姐姐說過，他們長大了會跟著媽媽去行俠仗義！”

“我們也能去嗎？”

“據說每個蝌蚪都有機會！”

“哇，媽媽好厲害，我們長大了也好厲害……”

原來這些蝌蚪，就是老蛤蟆的孩子？！小葉想：老蛤蟆的故事果然是真的！她看向姥爺，姥爺照舊笑瞇瞇的。

漸漸地，池塘里的聲音匯聚成了一個問題：“后來呢？”

“后來啊，周鐵雞對著老蛤蟆連連求饒，乖乖交出了黃金百兩。當場，他家里的小蛤蟆們就散開不見了，堵在巷子里的老蛤蟆也一跳兩跳，不見了蹤影。城隍廟也順利修建完成了。”

小葉講完了故事，等著池中臥蝌蚪的反饋，卻發現池塘里安靜得很，星星點點的金色水藻浮現出來，順著水流漂進了蝌蚪們的嘴巴，而蝌蚪們已經睡著了。

5

姥爺和小葉躡手躡腳地繞過池塘，繼續前行。很快，他們來到了一個岔路口前。

“我們該走哪邊呢？”

“恐怕這里要一人一邊。這是只有一個人能走的路。”姥爺說著，指了指路口的木牌。

木牌上有一個蛤蟆掌印，后面寫著一行大字：不走回頭路。下面畫著兩幅圖，一幅是每條路上一個人，旁邊打了個對號；另一幅上是兩個人走一條路，旁邊打了個叉。

小葉搖搖頭：“不要，姥爺，我們一起走。”

小葉拉著姥爺的手，走上了左邊的路。不一會兒，他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岔路口。

“再試試另一邊！”小葉不肯放棄。

他們依然回到了岔路口。

小葉癟癟嘴：“我不想一個人……”

姥爺抓了兩把紅果，填滿了小葉的兩個口袋，又把水壺給她背好：“注意安全，你先走，我在后面看著你。”

小葉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姥爺站在路口跟她揮手，可是轉了個彎，她就看不見姥爺了。

小葉提著水杯，越走越害怕。她忍不住跑了兩步，卻發現紅果掉出來了—姥爺把她的口袋塞得太滿了。

于是她從每個口袋取出一半的紅果裝進了水壺里，半壺水變成了一壺水。

路上十分平靜，沒有水上漂老鼠，沒有鍋邊走貍貓，也沒有池中臥蝌蚪，暢通無阻，可是她卻越走越害怕，越走越冷。

漸漸地，她發現地上變白了，摸一摸，竟然是雪。原來不是錯覺，是真的變冷了。

寒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穿著夏裝的小葉打了個哆嗦。和寒風一起來的還有雪花，很大很大的雪花，幾乎頃刻間就鋪滿了路，把金色樹林變成了白色樹林。

小葉打著哆嗦，越走越慢，她感覺自己的腳已經凍僵了，腿也快要失去知覺。

如果是普通的冬天，有這樣的大雪，小葉一定開心極了，她一定會纏著姥爺給她堆一個雪人，用黑色的石子做眼睛，用爐子里的煤灰畫嘴巴，最不能缺少的是一顆紅果做的鼻子。

紅果，紅果！

小葉想起來自己的口袋里還有姥爺給她的紅果。她伸手掏出一顆，圓圓的果子在雪中仍然鮮亮火紅。她咬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是那么熟悉。吞咽下去，肚子里像燃起了一簇小火苗，暖暖的。再吃一顆，這下連四肢也暖和起來。或許，靠著姥爺給她的這些儲備，她能夠抵抗這必定到來的寒冬。

她又能往前走了。

小葉于是頂著風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冷了就吃一顆紅果。這條路好像很長很長，比從家里到金色樹林還要長。終于，不知什么時候，風雪小了，最終消失了，周圍暖和起來，土地露出了本來的顏色。

金色的樹林間透出日光，是夕陽—是夏天才有的很紅很紅、很低很低的夕陽！

“小葉—”

遠遠的，路的盡頭，姥爺在朝她揮手。

“姥爺—”小葉一邊揮手一邊跑過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不過樹林里的土地軟軟的，一點也不疼。

“姥爺，路上剛才下雪了！而且我很餓，”小葉迫不及待地跟姥爺分享她的遭遇，“特別冷！幸虧有紅果。”

姥爺笑著問：“你沒哭鼻子吧？一個人走路可不容易。”

小葉噎了一下，其實她差點兒就哭了—要不是摸到了口袋里的紅果。但她不要承認：“我才沒有。一個人走也沒那么難！”

“咕……”巨大的、低沉的鳴叫響起，制造出一陣悠長的震動。這震動不像蝌蚪們制造的那樣令人站立不穩，但更為深沉，似乎來自無限遠的地下，又綿延到無限遠的遠方，驚心動魄。

小葉這才發現，姥爺背后不是一個小土丘，而是一只探出土洞的大蛤蟆。蛤蟆的顏色與土地融為一體，甚至身上斑斕的金色也像極了樹林里長在低陰處的小苔蘚。蛤蟆好大啊，小葉努力仰起頭才能看見它的臉。那兩只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金色的寶石。

這就是老蛤蟆，真的長得像小巷子那么寬！

小葉帶著震驚和激動看向姥爺，姥爺朝她微微點頭，隨即拉著小葉給老蛤蟆鞠躬問好。

抬起頭，小葉迫不及待地問：“是你嗎？故事里的老蛤蟆？在夜里嚇退了強盜，一跳兩跳就無影無蹤的老蛤蟆？劫富濟貧，讓摳門富豪乖乖掏錢的老蛤蟆？原來你不是蛤蟆公公而是蛤蟆婆婆，那些蝌蚪都是你的孩子？”

一連串的問題落地，老蛤蟆很慢很慢地點了點頭。

老蛤蟆眼珠轉向姥爺，開口說話了，它的聲音低沉，伴隨著轟鳴，像天邊滾滾的雷聲：“人終其一生，只有兩次進入金色樹林的機會，你確定就是她嗎？”

姥爺笑著點頭：“確定。”

話音一落，姥爺的胸口亮起一點金光，小葉揉揉眼睛，發現那金光是一個圓圓的球，正在緩緩變大。在這光芒的映照下，姥爺好像變年輕了，眼神像個調皮的小孩。那球浮在空中，又慢慢變小，最終縮成了拳頭大小，停住了。小葉這下看清了，球里面是……正是他們剛剛經過的這片金色樹林！

小葉再去看姥爺，姥爺又變回姥爺了，滿頭白發，笑瞇瞇地看著她。或許剛才只是錯覺，姥爺本來就很孩子氣，所以小葉最喜歡跟姥爺玩，姥爺也最喜歡跟小葉玩。

金色的球飄浮著，像一個神秘的夢境，小葉下意識地想伸手去觸碰，但老蛤蟆低沉地叫了一聲：“咕……”巨大的威嚴感嚇得小葉縮回了手。

姥爺笑著說：“一物換一物。”

交換？小葉想起來，她還有最后一顆紅果，便伸進口袋去掏，卻摸到一手果汁。原來她剛才一摔，把紅果壓爛了，這可怎么辦？

這時，老蛤蟆轉轉眼珠，看向了小葉的水壺。

小葉擰開水壺蓋，酸甜夾雜的氣味涌了出來，這氣味她知道，是紅果酒的味道！是了，她剛剛在路上經歷了季節變換呢，正是釀紅果酒所需要的。大水壺對老蛤蟆來說像個小杯子，小葉的心咚咚跳著，鼓起勇氣，把水壺遞給老蛤蟆，老蛤蟆用帶蹼的兩根手指捏住，一仰頭，水壺就空了。

隨后，老蛤蟆點點頭，眼珠又一轉，懸浮著的金色小樹林就向小葉飄來。

小葉低頭，只見小樹林在她胸口微微一晃，就不見了，而她的心里平白多了一股又硬又溫暖的感覺，像塞進了一顆被曬得發熱的石頭。

小葉有好多問題想問，但老蛤蟆又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咕……”整個樹林似乎都在震動。

老蛤蟆一縮，便縮回了洞里，再一縮，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洞口的土軟軟地塌下來，金沙閃閃，老蛤蟆了無蹤跡。

“我們該走了。”

姥爺拉著小葉朝老蛤蟆剛消失的地方鞠了一躬，作為跟老蛤蟆的告別，便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了。小葉頻頻回頭，可身后再也沒有什么動靜。高高矮矮的樹漸漸擋住了視線。

6

“姥爺，那個球是什么呀？”

“就像你看到的，是金色樹林嘛。”

“我覺得它有點兒硬，有點兒熱。”

“的確是的，金色樹林永不消磨，永不褪色。今天的事情你或許會忘記，但只要它在你的心里，力量就一直在。”

“力量？什么力量？”

“這就不一定了，因人而異。”

“那……我還能再來玩嗎？”

“當然。不過你再來的時候，樹林會變得不同。等你老了，再來的時候，你可以把這顆球還給老蛤蟆，也可以選擇把它送人。”

原來是獨一份、相伴很久的禮物呀，小葉美滋滋地摸了摸胸口，又問：“多老才能再來呀？頭發白了就可以嗎？”

“當然不是，要真正變老才可以。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姥爺抬手一指前方，“我們出來了。”

他們已經來到了樹林的邊緣，外面是一片荒地，自行車倚在最外面的一棵大樹下，像是在躲避夕曬。

姥爺推著車，車上坐著小葉，沒一會兒就到了馬路上。他們迎著夕陽回家，金色森林漸漸遠去、縮小，像世界另一邊的一顆小小太陽。

小葉坐在自行車的橫杠上，瞇眼看著很低很低的夕陽，問：“姥爺，我們明天玩兒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