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罅隙

近日，翻閱了《許淵沖西南聯大日記》和《梅貽琦西南聯大日記》。許淵沖先生當時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以下簡稱西南聯大）的學生，梅貽琦先生當時是西南聯大常委會主席。在翻閱過程中我竟然發現，不少細膩動人的寫景句子散布在這些以記事為主的私密日記中。

如《許淵沖西南聯大日記》中信筆而寫的狀景句：

1940年12月6日：“只聽見山澗的流水，正是水流山更幽，我仿佛找到個世外桃源。”

1941年1月9日：“歸來時，月明如晝，翠湖如畫，但只有兩個人。”

1941年2月11日：“回來時走環城路，淡黃的月色和暗綠的田野畫出了黃昏的圖景，給心中帶來了默默的黃昏感。”

《梅貽琦西南聯大日記》中更是不時出現摹景之句：

1941年3月16日：“歸來時，于暮色蒼茫中望見山下村落炊煙四起，頗饒意致。”

1941年3月22日：“天夕外出散步，斜陽映在遠山上，紅紫模糊，愈顯可愛。回看村中，已在陰影，暮色蒼茫，炊煙四起，坐河堤一大松樹下，瞻顧流連，至天已全黑始返。”

1942年9月26日：“晚月色甚好，方出東山時最使人神往。”

這些純粹白描、據實而寫的句子頗耐咀嚼。雖都是寥寥數筆的勾勒，但極為傳神地傳達出了斯景斯情，從中可見下筆者的趣味。若沒有標注時間，真以為這一切是在太平盛世的閑暇時光里的掠影。但這些日記寫于山河破碎、戰火紛飛、風雨飄搖的時期，我們竟能在彼時的日記中看到充滿詩意的文字，真是意外——人在顛沛流離之際竟還會留意到周遭風物之美，殊為難得。

梅貽琦和許淵沖先生可謂西南聯大師生的代表，這兩本日記約略可以看出當時西南聯大師生的精神風貌。西南聯大是抗戰時期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被迫南遷后組成的國立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遷至昆明后組建的一所戰時臨時性大學。西南聯大存在時間僅僅8年（1938年到1946年），但卻是一所盛產天才、影響深遠的大學。在這里，走出了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這是教育史上的奇跡！

但誕生了這么多杰出人才的西南聯大，在當時辦學條件極為艱苦。西南聯大宿舍是土墻草頂，教室是土墻鐵皮屋頂，唯一的一座瓦頂建筑是圖書館。西南聯大食堂吃的是有沙子、木屑等各種東西雜糅的“八寶飯”，常備菜是鹽水煮蕓豆。西南聯大師生服裝各異，有穿云南趕馬人穿的“一口鐘”的朱自清先生，有著“空前絕后鞋”（露腳趾爛后跟的鞋子）的曾昭掄教授；有穿貼橡皮膏衣服的學生，有把衣服破洞結個疙瘩的“疙瘩名士”。抗戰期間通貨膨脹嚴重，物價飛漲，西南聯大師生各自設法解決自己的生活困難。聞一多先生刻章治印，貼補家用；梅貽琦夫人韓詠華和幾名家屬，自己配方動手，制出“定勝糕”去代銷。西南聯大學生打工是比較普遍的，在中學兼課的有不少。那種艱難，前所未有！

西南聯大師生的處境是窘迫的，但這一切無礙于精神追求的高遠。“剛毅堅卓”是西南聯大的校訓。西南聯大師生破衣爛衫卻窮且益堅，孜孜不倦于學問二字。在西南聯大，跑警報是必修課，但師生們躲警報跑到郊外，在亂墳堆中照常上課。轟炸也好，貧困也罷，教只管教，學只管學。那種奮發，感人至深！林語堂20世紀40年代初路過昆明作演講時發出這樣的驚嘆：“聯大師生物質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他們經歷轟炸、貧窮、病痛，卻從未間斷過教學與研究。正如西南聯大校歌《滿江紅》所唱：“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西南聯大是奇跡般的存在。我們經常驚嘆于西南聯大的神奇，感佩聯大師生處困厄而不墜凌云之志。日記是日常生活的真實記錄，從細微處切入，從這些不時跳出的寫景句中我們是否也可以咂摸出一點東西？人固然不能完全離開現實處境而侈談生活，但至少，人的精神追求是可以超脫現實的。在這樣的窘迫處境中，西南聯大師生照樣平平靜靜地做學問，照樣有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西南聯大有晚翠園曲會，師生們在高吟淺唱曲聲笛韻中自得其樂。西南聯大學生經常去昆明的翠湖“窮遛”。他們會留意到“帶著雨珠的緬桂花”，關注到昆明雨季的明亮、豐滿，甚至于在跑警報時都會“仰面看松樹上面的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沒有鮮花時他們會在缸子里插菜花。

盧梭曾說：“從我們心中奪走對美的愛，也就奪走了生活的全部魅力。”美，是人類永恒的追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人類基于自身具有的知、情、意三種心靈能力滋生了真、善、美三大價值觀念。人的存在過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不斷求取真、善、美相統一的過程。尋真、持善、求美是完善人格不可或缺的三維。心中有對美的追求和渴慕，就會發現身邊的美好，珍惜身邊的美好。美，也是最高級的善。相信美，相信善，個體就會孜孜不倦去努力，去奮發圖強，去追求真理，去追求卓越，去創造更加美好的新生活！黑格爾說：“我深信，真與善只有在美中間才能水乳交融。”美，是真與善的升華，它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任何戰火都不能熄滅人們心靈深處對美的本能追求。縱使生命脆弱，朝不保夕，人的眼睛還是會留意到生活中的點滴美景的。縱使跑警報，還是能“聽見山澗的流水”；即使冗務纏身，還是能“望見山下村落炊煙四起”；雖是行色匆匆，還是能感到“斜月小風，頗覺爽快”。這些美的罅隙是戰亂頻仍中對苦難生命的犒勞，鼓舞著人一步步走下去，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西南聯大是一個奇跡，這么艱苦的環境，竟然培養出那么多出色的學生。或許從這兩本日記里不時蹦出的幾句寫景句中，我們也能領悟一二了。這些寫景句子雖不甚詳，但我們約略還是可以看出亂世中知識分子的真實處境和精神風骨。美的最高價值不就在于推動完滿的人格的塑造嗎？哦，美，人類永恒的追求！

鄭紅蕾，中學語文高級教師。近幾年陸續有文章發表于《語文周報》《中學生天地》《語文教學與研究》《教學月刊·中學版》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