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園的梅，清涼山的雪

文 敬智江

南京擁十朝勝境、六朝煙水，冠絕江南。其春之旖旎、夏之絢爛、秋之靜美、冬之蒼郁令人沉醉。雪后金陵亦別有風情，我選取三首詩，一品古代文學家眼中的金陵雪景。

半山小梅暗香來

要讀詩，了解詩人很關鍵。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人稱半山居士，江西撫州臨川人，少有文才，唐宋八大家之一，詩風遒勁清新，21 歲中進士。1058 年上萬言書主張變法，1069 年推行新法，1074 年被罷相，次年復職，1076 年再罷相，退居南京半山園（今海軍指揮學院院內）。在退居南京之時，他作了一首明志詩。這首詩家喻戶曉，孩子們大多會背。

《梅花》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半山園地處東郊，蒼翠清幽。一個將雪不雪的午后，荊公漫步其中，一睹楚天千里寒冬的素凈清遠，他是否有北望汴京、大業未成的落寞，不得而知。走著走著，他將目光放在城垣墻角幾枝凌寒而放的小梅。

荊公遙望便知梅花非雪，因為梅香已撲鼻而來。陶淵明愛菊，周敦頤愛蓮，荊公先生愛梅的清芬和內斂、卻又卓爾不群。在詩中他用了“獨自開”暗含驚喜，“為有暗香來”更是讓他感到心曠神怡，愛梅之情噴薄欲出。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荊公一世雄心，力主改革，終究歸老田園，現有寒梅相伴，深感慰藉。梅花那種不畏嚴寒、傲然綻放的姿態，不正是他披荊斬棘精神的寫照嗎？王安石暗贊梅花噴芳吐蕊是對自己的一種人格投射。臘月中的金陵梅花不事張揚、暗香浮動、超然世外的卓絕品質，暗合了荊公堅持變法，不屈不撓的人生理想。此詩以小見大，托物言志，通俗易懂，類似白居易的詩。該詩中有個字相當傳神，“遙”知不是雪，展現了王安石一貫的豪氣。

和王安石一樣，南京人愛梅，1982 年，梅花被命名為南京市市花。早春二月，春寒料峭，許多花木尚未蘇醒，南京梅花山的梅花已悄然綻放，最早迎接春天的到來。

烏衣巷白了少年頭

與王安石同時期詩人梅堯臣（1002-1060），則要大器晚成。他50 歲始得宋仁宗召試賜同進士出身，字圣俞，人稱宛陵先生，安徽宣城人。與歐陽修交好，與歐陽修、蘇舜欽并稱“歐梅”或“蘇梅”。他反對浮艷晦澀文風，曾在科考中激賞蘇軾作文，并向歐陽修推薦、取錄其為第二名。

梅堯臣1053年末在南京作了一首懷古五律。

《金陵三首 其二》

金陵逢曉雪，撩亂逗云來。

已失烏衣巷，還成白玉臺。

山盤猶隱見，江轉似昭回。

一聽高樓笛，依稀認落梅。

當時，梅堯臣喪母，從山西永濟地方官卸任扶櫬回宣城老家守孝，途徑南京見王謝故里風流盡失，有感而詩。

雪景最容易讓人凝思慕遠。清晨開門見雪，梅先生從天空亂雪紛飛寫起，白描勾畫了金陵清晨素雅的雪景。詩人的視角從遠望云端紛紛落雪起筆，到目光投向煙籠寒水的夫子廟烏衣巷，驚異于王謝故里的烏衣巷，變成了銀裝素裹的白玉臺，一黑一白對比鮮明，秦淮故地雪后變成瓊國天境，反差巨大。此句對仗工整，已失對還成，烏衣巷對白玉臺，隱含了作者物不是、人已非的懷古幽思。

在詩尾，視聽接連而至，沒有絲竹亂耳，卻隱隱聽到清角吹寒一般的悠遠笛聲，梅堯臣依稀辨別出吹雪中落梅簌簌而下，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細膩復雜情感呼之欲出。落梅依舊，飛雪漫天，江南佳麗之地，江河百轉千回，疑是六朝舊夢歸來，但已恍如隔世。

想必在這個時候，梅堯臣心里感慨的是江山依舊、人生易老，就像白了少年頭的烏衣巷。

整首詩質樸莊重，淡而有味，愈品愈醇，體現了梅詩內斂、細膩的美意。

清涼山上漫天雪

相比于王詩的凝練和梅詩的含蓄，袁枚則要瀟逸不少。

袁枚（1716-1798），清代文學家，浙江錢塘人，23 歲中進士。33 歲，袁枚亡父后辭官侍母，晚年定居靠近南京烏龍潭的隨園，過了近50 年的閑適生活，死后葬于南京百步坡。

袁枚所建隨園據說范圍很大，離清涼山也很近。清涼山古稱石頭山，鐘山龍蟠，石城虎踞，即指此山。孫權從湖北遷都以后，在此山建石頭城。諸葛亮和南唐后主李煜都曾來此觀山，山上建有清涼禪寺。袁枚常臨此山，極目騁懷。

《南樓獨坐 其一》

清涼山色酒杯邊，身在斜陽小雪天。

成佛肯居才子后，爭名難到古人前。

萬重白骨堆青史，六代黃金散暮煙。

我欲騎鯨游海上，笑他不達是神仙。

正如詩言，傍晚時分，晚來天已雪，袁枚登臨清涼山巔，綠蟻新醅酒，與眾言歡。

在袁枚看來，超然物外、立地成佛，不被名利等世間俗物煩擾，逍遙自在、放達身心才是人生快事。在詩里，他感慨千古興亡終成白骨，六代繁華灰飛煙滅，表達了想要駕馭莊子所說的北冥大魚，神游海上、直達仙境的愿望，將寄情山水的仙道思想推向高潮。漫山飛雪，晚來微醺，俯視石城，恰好成就了詩人縱情逸致的良辰美景。

有人說，南京一落雪，便美成了金陵。冬日的飛雪，裝點著南京古老的城墻、街道和建筑，一幅山水畫就慢慢鋪展開來。不妨和古人一起，去半山園尋梅、烏衣巷懷古、清涼山賞雪，感受六朝古都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