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作者:[美]塞繆爾·富蘭克林(SamuelW.Franklin)
出版社:UniversityofChicagoPress
出版時間:2023年4月
定價:25.99美元
本書揭示了創造力之所以備受
推崇的時代背景和深層原因。
塞繆爾·富蘭克林是美國文化歷史學家
近年來,“小鎮做題家”成為中國社會的流行詞匯。這個帶有貶義的詞匯,指的是出身小城、埋頭苦讀、擅長應試、缺乏視野和資源的年輕人,通過刷題在高考中取得高分,試圖以此實現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
曾幾何時,“小鎮做題家”所概括的人群,在中國社會的語境里還是“熱愛學習,有上進心”的正面形象。而如今這個群體之所以備受嘲諷,原因在于他們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是只會做題,沒有真正掌握解決問題的能力,沒有創造力。而在當今社會的普遍認知里,沒有創造力就不算人才。
這種評價標準的變遷是如何發生的?從什么時候起,“創造力”就像“顏值”一樣,成了全社會趨之若鶩,人人都想擁有的一項優點呢?美國文化歷史學家富蘭克林(SamuelW.Franklin)在《創造力的狂熱崇拜:一部令人驚訝的近期歷史》一書中對此給出了獨具卓識的解釋。
富蘭克林指出,“創造”和“創作”是很早就有的詞匯,但是“創造力”(creativity)這個詞卻是1950年代的美國社會發明出來的。對詩人、藝術家、音樂家創作才華的贊譽,和對發明家、戰略家創新本領的推崇古已有之,然而,直到1950年代,也就是“冷戰”初期,學術界才使用創造力這個概念,來界定一項與創作或創造有關的個性特征。這個概念相當于一個容器,跨越了文科、商科和理工科,將浪漫藝術家的怪誕不羈、技術發明家的機智宏通,以及商界弄潮兒的敏捷靈活一鍋煮,表示了一種一般意義上的創造新事物的能力。它迅速在社會中傳播開來,成為日常詞匯的一部分。
那么,為什么“創造力”這個詞匯會在那一時期的美國社會被發明出來,并且迅速流行呢?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冷戰”的大背景有關。當時美國面臨被蘇聯在技術競爭中迎頭趕上的風險,美國社會深感需要更多的數學和科學,需要培養更多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但是,美國精英認為,蘇聯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工作相當于在軍隊中服役,美國需要以一種有別于蘇聯的方式,在不扼殺個體尊嚴和個體選擇的狀態下充分發揮科學家和工程師的能力。與這種方式相對應的人力資源概念就是創造力。創造力意味著個人主義、獨立思考,是一種“美國價值”。
除了在“冷戰”中與蘇聯的技術競爭,美國在1950年代開始的經濟轉型也是創造力這個概念不脛而走的重要原因。1956年,美國的公司人總數首次超過了勞動力工作的員工數,原因是美國經濟的主軸從制造業轉向服務業,包括金融服務、醫療保健、信息技術和教育等等。與此同時,隨著消費主義的興起,企業必須重新設置優先事項。
在此前的制造業經濟中,對于一家使用“泰勒制”“福特制”等所謂“科學管理”技術的工廠來說,員工不需要思考,只需要盡可能高效地執行上級指派的任務,創造力只會妨礙正常的業務流程。但是,當市場營銷、產品設計和創新成為企業的業務重點,企業的日常運營就離不開創意,需要雇用那種可以提供創意的人。
更重要的是,在消費社會的時代背景下,廣告商放棄了舊的“理由”式產品廣告模式,亦即不再強調“這是你需要它的原因”,是轉為品牌營銷。它們不再銷售產品,而是銷售關于產品的理念。消費者購買的是想要與之相關聯的形象,廣告商的工作就是創造這種形象,這需要浮想聯翩創意迭出。這也是美劇《廣告狂人》的劇情背景。簡言之,在1950年代,美國公眾希望發揮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創造力,美國企業想要雇用有創造力的員工,或是與有創意的廣告商合作。心理學家則及時地宣布,他們發明了一種科學方法,既可以從人群中識別出有創造力的人,也可以培養和發揮每一個人的創造力。
德國心理學家馮特在1879年創辦了世界上第一個心理實驗室,開創了實驗心理學。從那時起,心理學家就熱衷于測量各種心理屬性。智商測試在1905年問世,此后不斷完善,得到了社會公眾的廣泛認可。1950年,時任美國心理學會會長吉爾福德(J.P.Guilford)在該學會的年會上發表了題為《創造力》的演講,敦促心理學界的同仁研究創造力。
吉爾福德的本意是用“創造力”的測量標準來補充傳統的智力測試,他相信每個普通人都有能力做出具有創造性的行為,而不僅僅是少數俊杰。社會既要發揮少數俊杰的杰出創造力,也要善用廣泛存在于民眾中的創造力。
然而,對于“創造力”的測量從一開始就困難重重,而且這些困難至今未能被真正克服。這是由創造力概念本身的屬性決定的。首先,該如何將創造力從其他心理屬性中剝離出來,比如智商、想象力、耐心等等?接下來,是否能夠通過分析被公認為有創造力的人—如著名藝術家或科學家—來研究創造力,找出他們的共同之處?或者從未創造過任何東西的人也可能具有創造力,對于創造力的研究更需要關注普通人的潛力?
不管怎么說,心理學家對創造力的研究還是頗具成果。例如,“發散思維”和“容忍模糊性”(toleranceforambiguity)是創造力的標志,而且有創造力的人更喜歡抽象藝術和非對稱的圖像。
富蘭克林指出,心理學家所發現的創造力的標志,恰好與20世紀中葉美國受過良好教育的中上階層的品位相匹配。心理學家把創造性成就歸結為心理原因,排除社會和文化的因素,等于是對房間里的大象視而不見。通過心理學家制定的標準來遴選具有創造力的人才,結果無非就是重復現有的社會等級。在很長時間里,美國社會的創造力風潮對于白人男性的特權地位沒有任何影響。
俗稱“美國高考”的SAT也是如此。SAT問世于1926年,起初的全名是“學術天賦測試”(ScholasticAptitudeTest),后來又改稱“學術評估測試”(ScholasticAssessmentTest)。設計這種標準化測試的目的在于幫助大學選拔有天賦的人才,但是能夠取得優異成績的都是中上階層家庭的子女。SAT所測試的與其說是學生個人的天賦,不如說是他們的家庭背景。直到美國大學減少了對SAT的依賴,制定了更加復雜的評估標準,并且以增加多樣性為目標,大批來自底層家庭的有天賦的學生才得以進入大學。
對于創造力的關注,也改變了職場文化。為了最大程度發揮創造力而很早就發明出來的一個方法是“頭腦風暴”。管理層組織會議,讓員工們聚在一起討論想法,這種聚會在貌似客廳一樣的輕松環境中進行,沒有事先規定的議程或自上而下的指導,而是鼓勵人們跳出思維框架,自由聯想。員工們扮演起了藝術家的角色,著裝隨意,對話隨意,沒有完成任務的壓力,可以無拘無束,天馬行空。
“頭腦風暴”后來又被心理學家發展成為一種更加沉浸式、更具包容性的問題解決方法,號稱“集思廣益研討法”(Synectics)。它更接近于團體心理療法,參與者要探訪彼此的潛意識,在那里發掘真正新穎的想法。
富蘭克林告訴讀者,“頭腦風暴”和“集思廣益研討法”在現實中產生了許多不好或是無法使用的想法,這也不足為奇,但凡天馬行空的自由聯想,結果大都如此。然而,這類方法在職場上具有很強的正面效應,它們能讓員工感到自己不僅僅是在上班打卡,而是也在為企業的創造作貢獻。
職場文化對于創造力的關注,也是對1950年代美國社會危機感的回應。1950年和1956年,美國社會學家里斯曼與懷特先后出版了頗受矚目的社會學著作:《孤獨的人群》(TheLonelyCrowd)和《組織人》(TheOrganizationMan)。前一本書斷言,“二戰”以后美國的社會性格,正在從以內在信念為依據的“內在導向型”,轉變成以他人行為準則為依據的“他人導向型”。內在導向型對應以生產為主導的社會,具有這種性格的人通常以幼年時期形成并被內化了的人生目標作為行為指南;他人導向型則對應以消費為主導的社會,具有這種性格的人,其行動指南是追求與同階級或同齡人保持一致,避免與眾不同。后一本書則宣稱,“二戰”以后的美國文化正在淪為“組織人”文化,臣服于權威與體制的人們沒有前瞻性和創造力,放棄個性來換取穩定收入和職業。
對于崇尚個性的美國公眾,尤其是精英人士來說,《孤獨的人群》和《組織人》描繪了一幅灰暗的圖景,消費社會的來臨正在使每個人都趨于一致,毫無思想和靈魂。創造力的概念為此提供一服解藥,或者至少是安慰劑。創新、個人主義、自我表達、自由不羈的思想,這些美好的東西可以統統打包,放進“創造力”的包裝盒里。
1950年代也是人本主義心理學在美國興起的時代。人本主義心理學強調人的尊嚴、價值、創造力和自我實現。其代表人物馬斯洛(AbrahamMaslow)和羅杰斯(CarlRogers)將創造力和真實性概念緊密相連,認為創造力是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沒有創造力的人是刻板和受壓抑的,富有創造力的人才是真實的自己。另一位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May)則宣稱,創造力并非異常的品質,而是每個人都具備卻常常被壓抑的能力,需要的只是心靈解鎖。
人本主義心理學在1970年代迅速發展,在它的沖擊下,美國社會談論創造力的方式發生了巨變。關于創造力的任何一本書或是任何一場演講,都會執行同樣的程序,宣稱創造力不僅僅是少數創意天才的稟賦,也不是只有藝術創作和技術創新才需要創造力。相反,人人都有創造力,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創造力。創造力可以幫助你在工作中取得成功,你越有創造力,你就越成功,就是這么簡單。
把創造力和成功掛鉤,意味著創造力離開了神圣卻高處不勝寒的藝術和學術殿堂,進入了成功學的領域。1990年代互聯網經濟興起之后,那些傳說中穿著休閑裝,在開放空間的白板上匆匆寫下靈感,然后就可以憑此圈到一大筆投資、賺足第一桶金的互聯網創業者成為萬眾矚目的時代偶像,美國社會對創造力的推崇也隨之不斷飆升。富蘭克林將其稱為“TheCultofCreativity”,這個被他用作書名的短語,可以翻譯成“對創造力的狂熱崇拜”,也可以翻譯成“創造力邪教”,如此措辭當然包含了一種揶揄。創造力與其說是一種客觀存在的心理屬性,不如說是在特定的社會和經濟背景下的公眾愿望的投射。
參考富蘭克林的研究,不難得出如下結論:當今中國公眾輿論對于創造力的青睞,關鍵原因在于社會經濟正在經歷從生產主導到消費主導的轉型。一方面,對于創造力的關注有助于構建新型職場文化,用馬克思的術語說,可以使得員工超越單向度的“異化”勞動。另一方面,回到本文開篇的話題,對于“小鎮做題家”缺乏創造力的指責,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種將階層鄙視鏈正當化的話術,尚未接受人本主義心理學的洗禮。人人都想要創造力,但是建設一個具備創造力的社會并非易事。

《追尋靈魂之旅:藥物與現代心智的塑造》
作者:[美]邁克·杰(MikeJay)
出版社:YaleUniversityPress
本書揭示了早期心理學家關于通過藥物改變心智的體驗,以及此舉對于西方科學、哲學和文化的深刻影響。

《一座不遠的橋:創意與創新相遇》
作者:[印度/美]迪帕克·奧里(DeepakOhri)
出版社:WatersideProductions
一位全球知名的企業家介紹如何利用創意和創新在商界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