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佳欣 劉飛濱



摘要:《蘭亭序》中的“之”字之所以美輪美奐,主要源于四個方面:王羲之將鵝的各種姿態賦予“之”字,“鵝”即“之”,“之”即“鵝”,勢態萬千;王羲之精熟地運用“以奇為正”之法,每一個“之”字皆有雅正之姿、端莊之態,而點畫、結體卻無奇不有;王羲之極擅側鋒取妍,使每一個“之”字都秀逸婀娜,若鸞翔鳳翥;王羲之深諳布白之道,于虛處經營,使每一個“之”字都意蘊豐厚、空靈蕭散。文章對此進行深入解析。
關鍵詞:勢態萬千;以奇為正;側鋒取妍;虛處生神
人們提起“書圣”王羲之時,必然會說到他的代表作——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而提起《蘭亭序》,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20個不同的“之”字。但凡學習書法的人都知道人固有一個習慣,要想把同一個字寫得多變很難,而《蘭亭序》中的“之”字卻千姿百態、各具風采、美輪美奐,著實讓人驚嘆。看到這些不同的“之”字,很多人都在揣摩,王羲之是怎么寫的呢?怎么能寫出那么多的變化?對于這個大家都很好奇的問題,本文在此就“之”字的勢態、點畫、結構、用筆、布白等談談拙見,望能夠拋磚引玉,并求教于方家。
一、鵝游紙上,勢態萬千
《蘭亭序》中的“之”字,察其用筆,可謂勢生八面,或直下,或斜入,或翻轉,或逆挑,或“馳鳳門而獸據,浮碧水而龍驤”,或“滴秋露而垂玉,搖春條而不長”,或“飄飄遠逝,浴天池而頡頏”,或“翱翔弄翮,凌輕霄而接行”[1];觀其點畫,“有偃有仰,有欹有側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各具形態,變化萬端,而不管如何變化,皆點如鵝頭,挑、撇如鵝頸,捺如鵝身。它們所組成的每一個“之”字,都宛如鵝游紙上,讓我們感受到了活潑生動的自然與生命之美。王羲之一生愛鵝成性,這些勢態萬千的“之”字即是他長期深入觀察鵝的各種姿態的結果。而其勢態之美,可從三個維度予以觀察。
試看圖1的“之”字:
(一)橫向勢態
此類“之”字皆取橫勢,左右伸展,為扁長之狀,呈現出“鵝”的悠閑之態(圖1左)。有的“之”字安靜地、緩緩地游動,似乎在享受著它的曼妙時光;有的“之”字精神煥發,似乎在充足休憩后略微伸展身子,迎著微風,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有的“之”字歡快起來,頭、頸、身子都動起來,如小船一般駛向前方。這些“之”字,既有一種無限延展的態勢,又有一種如千里陣云般的連綿不盡的動勢,令人想象無窮。
(二)縱向勢態
此類“之”字皆取縱勢,上下伸展,為修長之狀,呈現出“鵝”的舒朗之態(圖1中)。它們的頭、頸、身子都舒活開來,昂首挺胸,迎風向前,充滿活力,讓人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春意。有的“之”字從容優雅,有的“之”字略顯調皮,有的“之”字立起來一般,仿佛要張開翅膀擁抱春天。這些“之”字雖取縱勢,卻讓人有一種橫向的聯想,產生一種縱與橫的妙合,有著不盡的意趣。
(三)方形勢態
此類“之”字皆取方勢,點畫聚集,呈現出“鵝”的靈動之態(圖1右)。它們停下來,團起身子。有的“之”字頭向前方,頸彎向后方,似乎在機警地看著什么;有的“之”字頭、頸下俯,似乎啄向水中,捕捉著美食;有的“之”字頭高高仰起,頸和身子縮成一團,靜靜地注視著水面。它們的頭、頸忽上、忽下、忽前、忽后,憨態可掬,勾畫出一幅幅《白鵝戲水圖》。這些取方勢的“之”字,如果將其筆畫外廓連接起來,又可勾出一個個圓圓的團。勢之方,讓人感覺嚴肅、莊重;形之圓,讓人感覺圓融、圓通。方與圓的相襯相映,意蘊無窮。
生動的勢態,是《蘭亭序》中的“之”字給人們最為直觀也是最為突出的審美感受。王羲之之所以能夠從他所癡愛的鵝的身上看到各種“之”字的勢態,并讓這些“之”字在他的筆下“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是因為他深諳“書肇于自然”之理。這些“之”字,有一筆書者,也有兩筆書者,或輕盈、或厚重,極盡變化,又表現出王羲之高超的書法技藝。
二、以奇為正,神采淋漓
項穆《書法雅言》中云:“書法要旨,有正與奇。所謂‘正者,偃仰頓挫,揭按照應,筋骨威儀,確有節制是也。所謂‘奇者,參差起復,騰凌射空,風情姿態,巧妙多端是也。奇即運于正之內,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無奇,雖莊嚴沉實,恒樸厚而少文。奇而弗正,雖雄爽飛妍,多譎厲而乏雅。”[2]《蘭亭序》中的“之”字即精妙地體現了“奇”與“正”的相反相成關系,從而神采爛然。這些“之”字,每一個都具有雅正之姿、端莊之態,而其點畫、結體則無奇不有,這便是王羲之的“以奇為正”之法。
試看圖2 的“之”字:
(一)點畫之奇
《蘭亭序》中的“之”字,每一個點畫都打破固有的平正之態,從而呈現出某種奇妙之姿。它們隨著整個字的勢態變化而不斷變化,繽紛多彩又極富內涵。
有的“之”字呈橫向勢態(圖2左):點,向左上高仰,如一只蹲伏的青蛙,蓄勢待發;挑,向右上揚起,有一股勇往直前之勢;撇,極為斬截爽利,精神抖擻,而與橫畫的大部重疊,又使二者有一種混元之態,昂揚中又增添幾分厚重;捺,一波三折,灑脫飄逸。有的“之”字呈縱向勢態(圖2中):點,如高高昂起的鵝頭,長而空靈;挑,從點畫順勢而下,起筆粗重,行筆細而勁健,若長揖之勢,又有一股堅毅之氣;撇,筆畫轉粗重,如勁鐵;捺,以反捺為之,右下走勢,既有承上姿,又有啟下之勢。有的“之”字呈方形勢態(圖2右):點,如花瓣,飄逸婀娜;挑,起筆處如小鳥回眸,隨之曲勢上仰,在細若游絲中斷開一截,頗為虛靈;撇,自然順接提畫,調鋒而入,走一個溫婉的弧線,猶如美女舞袖,輕拂而過;捺,平正粗重中略帶波瀾,靜中有動、動中有靜。《蘭亭序》中的“之”字,皆點畫奇妙,自可細細品味。
(二)結體之奇
《蘭亭序》中的“之”字,點畫奇,結體亦奇。王羲之《筆勢論》中云:“夫欲學書之法,先干研墨,凝神靜慮,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3]這是王羲之書法創作的深刻體驗,也是《蘭亭序》中“之”字為何皆為奇構的答案所在。
有的“之”字呈仰勢,點畫在縱線上極力舒展,形成一個條塊之狀,像一只高昂著頭的鵝在水中游弋;有的“之”字呈俯勢,點畫間平均布白,每一個點畫都向右上方較大幅度傾斜,如鵝在奮力向前;有的“之”字呈平勢,圓狀,點、挑緊連,上緊下松,如一只團起身子的鵝機警地注視著水面。這些“之”字皆非“平直相似”,而是各有其結體上的新奇之處,不僅表現出晉唐書法的奧妙之所在,也展示《蘭亭序》的“以奇為正”之法。
三、側鋒取妍,秀逸婀娜
朱和羹《臨池心解》云:“正鋒取勁,側筆取妍。王羲之書《蘭亭》,取妍處時帶側筆。余每見秋鷹搏兔,先于空際盤旋,然后側翅一掠,翩然下攫,悟作書一味執筆直下,斷不能因勢取妍也。所以論右軍書者,每稱其鸞翔鳳翥。”[4]這段話道出了王羲之側鋒用筆的奧妙所在,這在《蘭亭序》中的“之”字上也有集中體現。
試看圖3的“之”字:
有的“之”字(圖3左):點帶側鋒,如花瓣飄落;挑的起筆處、撇的轉筆處皆帶側鋒,如靈動的鵝頸。有的“之”字(圖3中):點用側鋒寫出,如仰起的鵝頭;末筆的捺畫帶側鋒,如鵝尾探水。有的“之”字(圖3右):點、挑、撇一筆而下,皆帶側鋒,如戲水的鵝頭、鵝頸前后扭動之姿;末筆的捺畫結尾處以側鋒帶出,既與上方形成呼應之態,又有自然的啟下之勢。如此等等,或輕盈、或活潑、或靈動,但都不是中鋒用筆所能取得的效果。
側鋒而出,不僅點畫形態極為豐富,墨的運用也會出現變化,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這些側鋒之妍,若美人回眸一笑,給人以無限的美的遐想;亦若舞者長袖漫揮、輕紗拂過的婀娜之姿,瀟灑飄逸;又如鸞翔鳳翥,曼妙無窮。如此柔性之美,是包括王羲之在內的魏晉名士賦予中國書法的一種永恒之美。
四、虛處生神,空靈蕭散
《蘭亭序》中的“之”字,虛處的經營都極為精妙。虛者,無也,而看似無,實則蘊含萬有。《老子》云:“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無,是生長、包含萬物之處。《老子》亦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音、大象,無法描摹、難以言說,只有于無處方可感知[5]。《莊子》有云:“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6]物之精粗,言意之求,皆需入于無中才能察知。無,即虛,《蘭亭序》中的“之”字即有突出表現。
試看圖4的“之”字:
(一)筆斷之虛
筆畫斷開,便為虛。有的“之”字(圖4左)是挑畫從中間斷開,從而生成一個虛的區域。這個虛處蘊含著什么呢?似乎是某種勢,也似乎是某種形,具體為何,難以言說,又覺得其極為美妙。至于如何美妙,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去補充,正如阮籍的《清思賦》所云:“微妙無形,寂寞無聽,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又如陸機的《文賦》所云:“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
(二)牽絲之虛
牽絲,因極細,故呈虛態。此類“之”字(圖4中),有的或一處牽絲,有的或兩處牽絲,有的或三處牽絲,每一處牽絲都構成一種虛態,或為某種狀態、或為某種形態、或為某種勢態。而要具體說它們是怎樣的形態、狀態和勢態,又無法說得清楚,但它們都在引發著我們無窮的美的想象。
(三)布白之虛
布白之虛是一種結構安排,是字的整體當中的虛處表現。《老子》中云:“知其白,守其黑。”笪重光《書筏》中云:“精美出于揮毫,巧妙在于布白。”白有各種各樣的形,又蘊含著各種各樣的勢,不僅很多黑的東西要由白來襯托,而且白本身所具有的意蘊也會給人以無限的遐想,正如鄧石如所云:“字畫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蘭亭序》中的“之”字,布白都甚為精妙,且每一個布白所形成的虛都極富意蘊。
如有的“之”字(圖4右),右下方大量留白,形成虛處,這個虛處不僅襯托出了點畫的軌跡,讓人們看到一只悠游的鵝的形態,又構成鵝的身后情形,帶給人們種種可能的美妙想象。有的“之”字上、左、右三面留白,三面皆虛,這些虛處為那只伸長了身子的鵝營造出一個澄澈而放逸的氛圍,其所構成的鵝的四周情形也充滿無窮的意味;有的“之”字上方大量留白,形成虛處。這個虛處襯托出鵝的頭、頸形態,也構成一種鵝的狀態、勢態想象。虛處的經營使得《蘭亭序》中的“之”字不僅具有靈動蕭散之氣,又充滿神韻。
五、結語
《蘭亭序》中的“之”字,書法之美難以盡說。它們為我們認識王羲之書法提供了一個集中的參照,也為我們認識魏晉書法提供了一個突出的觀察點。
參考文獻:
[1]王羲之.用筆賦[A].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37.
[2]項穆.書法雅言·正奇[A].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524-525.
[3]王羲之.筆勢論十二章·啟心章第二[A].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0-31.
[4]朱和羹.臨池心解[A].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732.
[5]老子.老子·四十章[A].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165-171.
[6]莊子.莊子·秋水[A].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572.
作者簡介:
冉佳欣(1999—),女,漢族,四川巴中人。四川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書法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
通訊作者簡介:
劉飛濱(1972—),男,漢族,陜西西安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