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高苒
內容摘要:隨著數據成為生產要素,數據分享成為一種有效的經濟生產方式。數據分享契合數據要素與數據經濟發展的特征與規律,可以解決數據利用中的集體行動問題,可以實現數據資源優化配置和數據利益的合理分配。基于生產組織邏輯的差異,數據分享可以分為基于市場邏輯的數據交易、基于管理邏輯的數據開放和基于社會性邏輯的利他共享。《數據二十條》的出臺,標志著我國數據基礎制度由“重保護”走向“促分享”。數據分享理論的提出,有助于建立符合社會和市場要求的數據利用規則, 實現不同的數據利用邏輯之間概念與規范的協調,也有助于積極探索構建基于數據有效利用的數據治理體系,進一步完善具有中國特色的數據基礎制度。
關鍵詞:數據分享數據開放數據交易數據共享數據治理數據二十條
中圖分類號:DF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3)06-0053-63
隨著數據成為一種生產要素,關于數據要素如何高效流通利用的問題就成為數據法律與經濟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政府、企業等各類型數據持有者均嘗試開展促進數據流通實現的活動,諸如“數據分享”“數據開放”“數據共享”“數據交易”等各種形態的數據流通技術概念被紛紛提出。基于技術差異化的界分標準,上述相關概念對于各類數據持有者積極探索嘗試數據流通的多元化途徑,擴展數據要素的合法來源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但在未形成共識的前提下,過于技術性且非體系化的概念表述極易造成理解和認識的差異,從而導致制度定位和實踐的錯位。〔1"〕諸如“數據共享與數據開放是何關系? ”“數據共享與數據交易有何區別? ”等類似的問題被不斷提出,這些事關概念體系的問題對于數據法律研究和制度實踐探索皆提出了挑戰。
本文結合國際數據流通實踐與我國現階段的制度探索,嘗試以“數據分享”為核心與基礎概念,構建整個數據流通利用的法律概念體系。本文認為“分享”是實現數據流通利用的基本途徑,也是數據法律的核心基礎概念。在數據經濟的視角下,數據分享具有經濟生產方式的制度意義,應當是數據開放、數據交易、數據共享等概念的上位概念,與技術上所稱“數據流通”的基本意涵保持一致。首先,在數據成為生產要素的語境下,通過數據分享的生產組織方式來實現數據的流通利用,是符合數據要素特征的制度選擇,可以達成有效的資源配置和生產性激勵;其次,依據“市場—管理—社會”三種差異化的組織邏輯,可以將數據分享分為“基于市場的數據分享”“基于管理的數據分享”和“基于社會性的數據分享”,不同的生產方式組織邏輯將對數據要素的流通產生不同的影響,并以此體系化地連接不同制度規范之間的理論關系與規范構成;最后,作為一種經濟生產方式,多樣化的數據分享實質上體現了一種基于復雜利益關系而構建出的數據治理模式,其本質是通過對數據上多元利益的協同治理進而實現數據的社會化分享與利用。數據分享理論的提出為我們提供了反思數據法律研究范式和現有數據法律制度規范的契機。
一、數據分享:一種經濟生產方式
如果說商品所有權的移轉是有形財產實現社會化利用的主要方式, 那么數據要素的無形性、非競爭性與非消耗性等特征就決定了數據分享是適合數據經濟時代生產要素特性的基本方式。在我國,事實上的數據分享活動時刻都在發生,但將數據分享作為一個具有制度意涵的規范性概念尚未達成共識。簡單來說,數據分享就是讓他人使用數據,實現數據重用的過程。在數據成為生產要素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有必要將數據分享納入數據基礎制度的范疇進行思考和研究。
(一)分享行為的生產性及其擴張
在本克勒教授提出“分享是一種常見且被低估的生產方式”時,基于社會關系而開展的分享行為被認為可以實現聯系較弱的(或者無聯系)參與者達成某種合作。〔2"〕事實上,在智能網絡環境下,正是這種弱關聯性的生產參與者之間的分享和合作具有巨大的經濟前景,他由此提出著名的“同儕生產”理論。本文遵循本克勒教授狹義分享的概念內核,并嘗試將分享行為和現象進行擴展,形成廣義的數據分享概念。對于數據經濟來說,只要是為實現數據價值,以數據流通為實踐措施的相關行為都可以被理解為廣義上的數據分享行為。這種分享行為既不會以任何實體財產轉移占有為前提,也不會造成數據要素的消費性損耗,對于協同發揮數據要素多元化價值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方面,分享是數據匯集、價值實現的基本途徑。與傳統生產要素相比,重要的不是數據本身,而是從海量的數據中收集的趨勢、模式和關系。〔3"〕在數據經濟中,數據持有者往往并不致力于將其持有的數據直接貨幣化,而是更專注于從數據的匯集、挖掘與分析中獲得更多的洞察力,以科學、精確地指導實踐決策。這些洞察力的形成恰恰是多源數據匯集、匹配的結果,廣泛的數據分享行為是支撐數據充分匯集的前提。此外,數據的價值不是由供給端而是由需求端決定的。需求端所實現數據的價值往往因具體場景而異,因此,任何能夠實現數據從供給端向需求端流動的行為,都是實現數據價值轉化的必要流程,沒有分享環節就無法實現數據要素的價值實現。
另一方面,分享概念的擴張是數據要素特征以及數據經濟發展特征所決定的。關于數據的自身特征影響,下文將詳細論述,此處不再贅言。從經濟發展特征來看,數據經濟從來都不是自發形成的,而是“從屬于政治、宗教和社會關系的”。〔4"〕數據的社會化配置有賴于價格發現、社會信任以及法律對于合同和社會義務的強制確認和執行。市場、管理和社會性經濟生產的組織方式并非獨立運行的系統,而是相互“嵌入”的結構。因此,對數據分享的理解不應狹義地定位在除市場和國家之外的“第三條道路”,而是實現數據要素多元化價值的一般性生產方式。對于利益多元、結構復雜的數據要素和數據經濟來說,這樣的概念擴張是必要的。
(二)數據成為被分享的對象
一般意義上的分享經濟被認為是“把閑置的資源提供給真正需要的人, 并由此創造新的價值”。〔5"〕無論是閑置的單車還是房屋,這些特定類別的有形商品因為“系統性過剩”而成為可被分享的對象。但是,在本科勒教授看來,可被分享的對象往往受到以下因素影響:(1)功能上的離散性;(2)生產商品的技術特征;(3)社會對功能的需求形態;(4)社會財富的數量和分配。這些因素的組合將使一些商品或資源系統地表現出相對于其他所有者需求的滿足能力。〔6"〕不難發現,可供分享的對象并不是如我們一開始設想的那樣一定滿足有形和閑置的要求。一切具有某些功能性的技術特征,又可以通過基礎性機制進行社會化配置,以滿足特定主體特定需求的客體對象,都可以成為被分享的對象。這也意味著,分享可以成為一種可持續、普適性的生產實踐。
數據分享是與數據經濟最為契合的生產方式,而這基于數據本身的自然屬性與價值特征。首先,數據具有非競爭性。這一特征導致數據可以很容易地被復制并且被多個主體同時“占有”,尤其是當一個消費主體對數據進行使用和消費時,并不會減損其他主體的消費性價值。這樣一來,數據甚至具有了接近公共物品的特征。也有學者將數據的這一特點稱為數據經濟的“乘數效應”,即數據可以在多個用例中以接近零的邊際成本實現重用。〔7"〕數據分享所產生的巨大價值與極低的分享成本使得分享成為實現數據價值最為合理高效的生產方式。
其次,數據具有動態性。這一方面反映在數據供給與需求的時效性上,這也導致及時性往往成為判斷數據質量的重要標準之一。另一方面,數據的動態性反映出不同數據之間的關聯性和與其他資源(如算法、算力等)之間的依賴性。數據要素不完全獨立于其他生產要素,數據要素的價值往往取決于與其他生產要素的結合關系,即呈現出“作為同一整體的構成部分之間在整體過程機制中的相互依存、不可分割、彼此影響、共同行動的關系”。〔8"〕正是數據的這種系統性的關系結構,使得數據價值具有創生性與涌現性特征,從而使得其應當通過分享實現價值。
最后,數據的流動性與累積性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基礎。對于社會發展來說,信息、知識和數據的創造者既是生產者又是消費者,正是在知識生產和消費的無限循環之中,人類文明得以被無限創造。數據要素的利用不單單需要考量直接的經濟價值,還需要考慮“公共數據空間”的開放程度以及如何協調全社會成員的使用利益。特別是當數據被描述為一種戰略性基礎資源時,數據的分享可以作為基礎設施與生產要素的結合。這就要求對數據的配置并不能簡單地依靠市場或者行政管理力量,社會性分享同樣至關重要。只有充分拓展多渠道的分享途徑,使數據分享成為數據要素流通治理的生產性框架,才能在市場、國家和社會主體的共同驅動下實現更加高效的數據資源配置。
(三)數據分享的價值與作用
數據分享可以使數據的社會價值最大化實現。首先,數據分享可以解決資源利用的集體行動和利益分配問題。由于數據的可再生性和可復制性,數據的利用一般不會因資源稀缺性而產生“公地悲劇”問題,但卻會出現數據被非法收集、倒賣、非法使用等現象,造成人們生活安寧被打擾、公私財產遭受損失、人身安全面臨風險、國家安全受到威脅的集體行動問題。〔9+〕因此,充分的數據分享有利于通過利益的區分,遵循市場、管理和社會性邏輯,進而實現多元化利益相關者集體行動的有效協同。一個不分享數據的社會將會產生主體之間利益的分配不均。表面上看,這只是商業競爭所形成的相對優勢。但是如果從分配正義的角度來看,缺乏分享的數據利益關系可能加劇分配不正義的問題,其原因就是無法確定數據產生多少價值以及價值應當歸誰所有,這會對社會范圍內廣泛的利益相關者產生不利影響。例如廣泛存在的數據“爬蟲”行為所面臨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問題。〔10#〕
其次,在競爭環境中,數據分享是一種商業戰略行為。在復雜多樣的商業模式中,分享數據是一種塑造市場的方式。例如,歐盟數據法(草案)就強調了微型、小型或中型企業的公平獲取、使用數據的權利,中小微企業可以通過提出數據分享主張來實現競爭優勢的塑造,從而得以與既有的大型企業抗衡。而在非競爭環境中,數據分享是全社會普遍利益的實現方式。作為一種多元利益疊加的社會性生產要素,數據上某個主體的權利必然涉及其他人的相關權利,而這反過來也為數據持有者創造了相應的社會性義務(例如基于人格利益的個人數據保護等)。這種社會性義務旨在實現全社會主體的普遍利益,也有學者稱其為“人類的共同繁榮”。〔11#〕在不可通約的各種利益之間,數據分享可以構建在不同的利益相關者之間進行協調的財產規則,而如果沒有這種規則,普遍利益將受到損害。
最后,數據分享可以實現不同的數據利用邏輯之間的協調。作為在數據持有者與使用者之間形成的一種類似合同的關系,〔12#〕一般意義上的數據分享包括:(1)基于市場的數據分享;(2)基于管理的數據分享;(3)基于社會性的數據分享。這些數據分享的基礎性邏輯和實踐規則是有差異的。其中,市場邏輯是基于供需關系的價格機制,管理邏輯基于國家的行政權力和公共利益的考量,而社會性邏輯的特征則是隨著“促進有效行動的能力和決定貢獻的權力的徹底分散化,依靠社會信息流、組織方式和激勵結構來激勵和指導生產性貢獻”〔13#〕的一種利他主義的分享實踐。雖然各個部分的功能和行為邏輯并不相同,但一般共識意義上的數據分享可以同時適用于市場、國家和社會的多元參與者,從而實現數據利用的社會化協調。
二、數據交易:基于市場的數據分享
市場是組織經濟生產的一種有效方式。正如波蘭尼所說,經濟是一個由相互連鎖的市場組成的體系,這個體系能通過價格機制自動調節供給和需求,即使有時面臨“市場失敗”,它還是把經濟視為有機整合的市場組成的均衡體系。〔14#〕因此,對于數據經濟來說,遵循市場邏輯的數據分享被認為可以充分發揮市場的自發、高效的特點。由此,本文從交易對價形式劃分,將數據交易區分為數據的貨幣交易和數據交換。
(一)數據貨幣交易
數據交易是指數據持有者讓與或許可數據使用權于數據使用者,使用者支付對價的行為。由于數據的可復制性,數據持有者和數據使用者可以同時持有數據,因而除非極特殊的情形,數據交易通常以許可使用方式而不是以讓與的方式進行。隨著數據利用方式的多樣化和專業化,出現了通過匯集、處理和分析數據,僅提供數據分析結果的交易方式。由于這種交易不直接交易數據本身,而只提供結論或分析報告,所以被稱為數據服務。數據服務的本質不是將數據進行傳輸,而是以有價值的數據為原料,通過云計算技術提供從數據中發現知識的服務,〔15#〕是自己利用數據行為,而不是讓他人利用數據,因此,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數據交易。本文所指的數據交易標的是原始數據,即可以不斷與其他數據相結合、匹配的可機讀、可重用原始數據。〔16#〕數據使用者交易數據的目的是獲取數據計算價值、分析價值,而不是直接享用或消費內容或知識。雖然兩者都為數字形式,但卻有著不同的“使用價值”,因此必須予以嚴格區分。
數據的價值在于通過特定場景的使用以發現新知,不屬于可以脫離應用場景而任意自由流通的“商品”。凡是通過市場的價格發現機制有償地使他人持有數據的行為都屬于數據交易。之所以稱其為“交易”,旨在強調其可以進入市場,形成適合數據的價格發現機制,而不是說數據可以像標準化的商品或資產一樣自由地買賣交易。“有償”則應當理解為有對價,而對價既可以是金錢也可以是數據。數據交易通常是基于第三方支撐的數據交易平臺而開展的, 交易平臺除了實現供需雙方交易匹配,還需要提供數據交易合規和安全等服務,使數據交易過程可控制、責任可追溯、合規性可監督。因此,國內堅持以數據交易市場為實現數據交易的基礎設施,并由此構建數據交易的類型。《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白皮書(2020年)》將我國數據交易場所分為四類:一是政府主導建立的大數據交易所和交易中心;二是企業主導型數據服務商;三是產業聯盟數據交易平臺;四是大型互聯網公司數據交易平臺。〔17#〕
根據歐盟《企業間數據分享的研究報告》,數據分享的典型模式包括數據貨幣化、數據市場、工業數據平臺、技術移動者和開放數據政策。〔18#〕其中,數據貨幣化是指從數據的對外提供行為中直接獲益;數據交易市場類似于我國的大數據交易所,旨在促進數據交易。這兩種數據分享方式均可歸類為數據交易。只是歐盟的數據交易不僅依賴于數據交易市場的作用,〔19#〕還包含了數據直接交易的類型。筆者也贊同這一觀點,數據交易的形式和場景復雜多樣,為拓展多元化的數據交易路徑,市場主體可以通過依法設立的數據交易平臺進行數據交易,也可以由交易雙方依法自行交易。
(二)數據交換(易數交易)
廣義上的數據交換與數據分享同義,泛指一切實現數據流通的方式途徑,〔20#〕而本文中的數據交換僅指不通過貨幣,以數據交換數據的數據交易行為。數據交換與有形物存在的易貨交易模式十分類似。易貨是一種不使用貨幣或任何其他貨幣媒介的涉及商品或服務的交換行為。以物易物是最古老也是最簡單的商業形式之一,因為它只需要參與方協商并交換一種有價值的產品。易貨交易涉及需求的雙重巧合和對相同需求的相互評估。易貨是直接貿易,缺乏共同的價值衡量標準,無法為商品確定明確的價值,因此,易貨關注的是滿足人類的基本需求。而貨幣交易則徹底改變了經濟運作方式,它以一般等價物來衡量和確定所有商品的價值,它只關注交換價值,不需要關注雙方需求的巧合,大大拓展交易空間,刺激了經濟的增長。
數據交換是一種特殊的數據交易,但其本質也是一種基于市場邏輯構建起的數據分享方式。不同于有形物中易貨交易的罕見,網絡環境下的數據交換似乎更為普遍。整個互聯網的經濟都是建立在免費模式上逐漸發展起來的,而免費商業模式本質上是非貨幣交易。推動臉書、谷歌等互聯網公司商業發展的部分原因就是一種不需要金錢的數據交換: 消費者數據的收集是為了提供互聯網服務,就像布匹可能被交換為肉一樣。這種數據分享更多是一種傳統交換,一種個人以數據換取公司服務的簡單交換。盡管這些公司往往通過第三方廣告將這些數據貨幣化以實現所謂的“交叉補貼”,〔21#〕但并不會從根本上改變原來交換的事實。〔22#〕實際上,這樣的易數交易模式仍將長期存在,并繼續支撐數字經濟的發展。隨著數據保護制度在各個國家落地和實施,個人在數據使用方面的自主意識增強,出現了個人數據主體主導進行的數據交換。互聯網公司為用戶提供了“出售”數據以為互聯網工具付費的模式。例如,一些國家嘗試開放“My#Data”的計劃也可以視為消費者個人與互聯網服務提供商的數據交換。〔23#〕
相較于個人數據,企業與企業之間的數據交換更為普遍,這也是本文在市場經濟意義上所指的數據交換的主要形式。比如,在企業之間簽署所謂的業務合作協議,但其背后是允許另一方獲取或使用企業的某些數據或數據產品,甚至企業之間也存在以數據交換市場的各種類型交易。這些數據交易實質上就是數據的交換。實踐中,世界經濟論壇(WEF)一直在研究由數據市場服務提供商運營的“數據交換”模式。WEF觀察到,相對于世界上存在的大量數據,控制它的各方之間交換的數量仍然很少。由于各種復雜的原因,處理和分析數據的市場缺乏深度,但主要是因為公眾仍然關注并只關注數據隱私。WEF將數據交換視為解決數據交易的兩個障礙的主要路徑:通過規則、執行機制、透明度程序等以系統信任取代雙邊關系中的信任;考慮到數據估值的問題,他們通過最大限度地減少信息不對稱和擴大買賣雙方的數量來創建“價格發現”機制。〔24#〕
對于市場主體來說,現代意義上的易貨交易主要旨在:(1)組織新客戶,開拓新市場;(2)買其所需,節省現金支出;(3)為企業提供金融杠桿和融資手段。對于數據交易來說,數據交換更多地承載了降低數據交易成本,擴大數據交易渠道,促進數據分享的作用。在許多數據交付技術的加持下,數據交換是管理隱私安全、分配交易風險和回報的高效路徑。同時由于數據交換在用途、環境、主體等分享條件上的靈活性,有利于建立多種目的和維度的數據交易許可機制,最大化地激發數據持有者的參與動力和市場信任,滿足多樣化的數據要素市場需求。雖然在數據交換模式中沒有貨幣的參與,但并沒有排除市場定價機制的參與和底層邏輯,其本質上依然存在“報價———估價———議價”的價格生成路徑,〔25#〕只是這種“價格”在出現的瞬間即轉化為交易相對方所持有的數據價值。市場是一個隱含交易各方行為規則、知識和信息的集合,價格則是這些元素相互作用的集中體現,〔26#〕當數據交換雙方就交換數據的價值達成一致時,數據交易的根本目的已經可以在動態中實現。
三、數據開放:基于管理的數據分享
全面的數據開放是數據經濟的制度基礎,可以為數據經濟活動提供作為“原材料”和“產品”的數據要素,〔27#〕與此同時,數據開放也是實現數據社會價值或公共價值的必然要求。因此,通常法律只對公共機構或政府部門配置了開放數據的義務。而本文認為,從價值創造、發現與分享的維度來看,數據開放是一種極為重要的數據價值發現和分享的途徑,是一種基于縱向管理關系而產生的面向社會主體的數據分享行為。因此,數據開放既可以是法律規范強制配置給公主體的義務,同樣也可以基于正當理由將其配置給私主體。至于開放的數據類型、開放方式、開放對象、開放期限以及最重要的開放的目的等條件則可以基于多元化的數據流通場景予以具體確定,并不應當成為限縮解釋數據開放意涵的考量因素。因此,由于數據開放主體的不同,可以將數據開放區分為公共數據開放和私主體的數據開放。
(一)公共數據開放
公共數據開放是一個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數據開放制度。在國際社會中,存在開放數據的(Open%Data)理念和運動,但很少使用數據開放(Data%Opening)概念。在我國,事業單位、國有企業事實上承擔了特定的公共服務職責或涉及一定公共利益,因此,我國目前更為通用的概念是“公共數據”,即國家機關、事業單位、經依法授權具有管理公共事務職能的組織,以及供水、供電、供氣、公共交通等提供公共服務的組織,在履行公共管理和服務職責過程中收集和產生的數據。〔28%〕實踐雖如此,但對于公共數據規范意義上的內涵和外延依然存在較大爭議,并未形成共識。〔29%〕
雖然尚未就公共數據的規范含義達成共識,但就開放方式而言,國內外的實踐均認為公共數據不限于無條件開放,也可以是有條件開放,即根據數據性質、用途、數據上可能存在的權益等因素對數據進行科學分類,建立數據分類分級的體系和清單,對可以進行開放的公共數據處理的條件及其適用作出清晰界定。實踐中對于公共數據的分級分類開放已經基本形成共識,但是對于具體的方式和類型還未探索出多樣化的實踐機制與模式。對此,有研究概括總結了限制訪問、限制使用和開放為開放數據三類不同程度的數據開放形式, 對于繼續細化和豐富完善我國公共數據的分類開放的實施細則具有很強的借鑒價值。〔30%〕此外,為使數據開放活動穩定有序,實現數據開放的安全可控,應當通過數據許可協議明確數據使用范圍、用途、方式、禁止條款、違約責任等內容。在公共數據開放的過程中,通過設計更為合理的制度,確保公共數據開放所創造的價值更具公平性、普惠性與合作性。〔31%〕
公共數據開放是基于縱向管理權力而開展的數據分享活動。公共數據開放堅持“公共部門或其他實體以公共預算為代價生成或收集的數據應造福社會”的公共性目的,〔32%〕而政府作為社會公共產品的主要供給方,在公共產品生產/再生產鏈條中處于主導性的地位,為社會提供公共數據產品是基于其公共管理與服務職能的法定責任與義務要求。〔33%〕由此,數據供給意義上的公共數據開放已經被視為數據社會化利用的基礎設施,成為政府積極推動要素市場發展,平衡數據要素需求與供給的宏觀調控舉措。實踐中,公共數據開放制度也正經歷著從單純的資源供給向綜合的基礎服務提供的轉變。但公共數據開放作為一種經濟生產組織方式并不能單一定位在資源的供給功能上,其本質上仍是國家、政府或者是公共管理和服務機構基于縱向的管理邏輯而從事的數據分享活動,是基于行政管理邏輯的經濟組織方式。因此,公共數據開放從未擺脫也不應擺脫其數據利益分配和數據風險控制的國家治理價值。
綜上所述,公共數據開放是典型的基于國家管理邏輯而構建起的數據經濟生產組織形式。法律規范、經濟結構以及技術性基礎設施都將對公共數據開放的效果實現產生極大影響。在當下各地方政府紛紛積極推進公共數據開放的背景下,多樣化的公共數據開放機制逐漸被探索建立起來。這樣的公共數據開放已經不再屬于傳統開放數據意義上的數據開放,而應當被理解為數據分享。隨著我國公共數據授權運營概念提出,公共數據有條件開放將逐漸納入授權運營通道,使公共數據接入數據要素市場, 進而實現基于管理的數據開放和基于市場邏輯的數據交易兩種生產機制之間的聯通,發揮出數據分享概念之于不同數據使用邏輯之間的協調作用與價值。
(二)私主體的強制數據開放
與公共數據相比,由企業、社會組織甚至個人持有的數據也具有相當的價值,但往往難以訪問,更難以實現社會化的高效利用。因為對于私主體性質的數據持有者來說,分享數據一般是企業“成本—效益”分析的結果。〔34#〕由于激勵機制的缺失,即使自身所控制的大量數據涉及公共利益,私主體也沒有足夠的動力自發向社會(或者公共機構等特定主體)開放,由此便造成大量涉及公共利益的數據(“公益數據”)無法通過有效的數據開放制度得以流通利用,出現了“公益數據的私人控制”問題。〔35#〕雖然現有的數據法律制度尚未制定相關私主體的數據開放義務規范,但私主體的數據強制開放依然是基于管理權而縱向實施數據分享的一種必要類型。通過增加對公益數據的強制開放,不但可以滿足數據的公益使用需求,還可以促進其他市場主體利用它們進一步創新,也可以避免大型互聯網公司在這些市場上的壟斷。〔36#〕
實踐中,歐盟已經在積極促進公益數據開放分享,在充分激發和轉化私主體所控制數據的公共價值方面邁出了極具開拓意義的步伐。法國的數字共和國法引入了“普遍利益”的概念,擴大了社會主體都可以獲得的被私主體所控制數據的范圍。〔37#〕雖然這一范圍仍然相對較小且封閉,但這足以開啟強制私主體開放公益數據的制度嘗試。與此相似,在2022年4月發布的數據法(草案)中,歐盟正式提出“本條例旨在確保數據持有者在有特殊需要的情況下,向成員國的公共部門機構和歐盟機構、機關或團體提供為履行公共利益而開展的任務所需的數據”,并規定了“數據持有者在某些情況下有提供數據的義務”。這標志著歐盟正式提出了基于公共利益為私主體配置數據開放義務的制度設計,以實現公益數據的流通分享。這樣的制度設計對于我國的數據開放制度是重要的補充,值得立法者予以認真考量和借鑒。
由此可見,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國家有權針對私主體采用強制開放的方式以實現數據分享。原則上,私主體在組織運營過程中持有的數據屬于可以自由控制的私人數據財產,而當這些數據屬于公益數據時,國家具有了通過相關法律規范明確私主體強制開放義務的正當性,即限制數據持有者的自主權,以實現特定公共利益。從財產法理論上來看,私主體的數據開放義務屬于私主體基于其所控制的數據財產的社會性義務的體現,是對“財產權絕對主義”觀念的根本反思。〔38+〕出于維護社會正義的目的,財產權應當作自我限縮。在個人張揚其財產自由的同時,應使其財產亦有助于社會公共福祉的實現,也就是能夠促進合乎人類尊嚴的人類整體生存的實現。〔39#〕對于數據來說,私主體既然可以通過其所控制的數據獲取巨大的經濟利益,那么出于人類共同繁榮的公益性目的考量,相應地給其配置合比例的數據開放義務既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
四、利他共享:基于社會性的數據分享
傳統上的“市場”和“管理”是組織經濟生產活動的兩種基本路徑,它們分別依賴于價格信號和權力命令的調整和指揮,從而實現在促進生產要素流通和生產組織方面的作用。這兩種模式的行動驅動力通常來自外部,即金錢對價的收益刺激或者是法律、管理規范所規定的責任與懲罰。〔40#〕而對于基于社會性的分享行為,其組織基礎通常是社會、集體或者組織關系所構建起來的社會性聯系,其主要的驅動力往往不是外在的物質反饋,而可能是由“愛、地位和尊重的交往所激發的與他人關系中的個人價值感”〔41#〕和具有普遍價值意義上的創新、高效、文明進步和共同繁榮。因此,本文認為互益性的數據共享和數據捐獻可以被認為是基于利他主義的社會性數據分享,它們補充了基于“市場”和“管理”邏輯的數據分享類型,擴展了數據分享的途徑。
(一)互益性數據共享
數據共享源于國際上盛行已久的知識共享社區和開源社區理念。在越來越嚴苛和完善的市場規則和知識產權法律規范面前,對于生產性活動的激勵超越了知識信息的分享和傳播,而這種異化事實上產生了一系列有待解決的社會問題。人們開始逐漸認識到知識、信息、文化思想都應當是公共物品,不能簡單地依靠市場和國家管理來激勵知識的生產和創新。由此,將知識和信息作為一種公共資源在社區或者集體內共享, 以產生創新和創造力的知識共享和開源的模式越來越受到認可和推崇。有學者就認為,知識共享源于我們的信念,即知識和信息資源的生產和管理是一種固有的社會現象,發生在廣泛的范圍內,發生在復雜、重疊的各種正式和非正式體制結構中。〔42#〕
與知識、信息一樣,數據的流動性、非競爭性特征,加上數據分享對于數據預處理的成本需要,也催生了像知識共享社區類似的生產組織。數據共享泛指特定范圍內的主體之間相互開放數據,相互獲取和使用對方的數據。從形成機制上來看,數據共享更多是一種基于一定組織集體關系的數據分享行為,即兩個以上的主體之間相互獲取和使用對方的數據。數據共享既可以適用于政府部門之間,也可以適用于私人領域,是在一定范圍的主體之間共享特定的數據資源。〔43#〕數據共享必須先創建可以分享使用的數據,然后才能實現共享。因此,數據共享必須管理與數據資源生產和使用相關的協調、組合和競爭問題,包括共享參與者的數據調用、預處理、匯集、回流、使用限制,等等。基于數據共享的組織功能和開放程度,數據共享既可以通過將數據集中在一個數據池、數據湖或數據倉庫的方式實現,也可以將數據保留于參與者處并通過分布式計算來實現共享。這些數據共享的基礎設施一方面實現了數據要素在技術上的加工處理,另一方面也實現了在生產結構、組織關系等方面的匹配和建立,實現了在非市場、非等級的分布式的組織機構或者社會成員之間的聯系,為社會化的數據分享開辟了第三條道路。
從內部關系來說,數據共享是基于某種網絡社會、組織關系而建立起來的數據分享結構,正因此本文將其歸類于基于某種社會性而構建起的數據價值生產方式。數據共享中的每個成員都是共享網絡關系的一部分,網絡關系聯系著每一個數據共享的參與者。成員之間的多種不同類型的數據分享或“社會行動”豐富了數據共享的功能和價值。這些行動與參與者的數據共享目標密切相關,對內影響著數據共享的組織結構,對外則連接外部的行為激勵和社會規范。從外部關系來看,數據共享又是一個具有專業或者目的特定性的功能結構。不同主體之間之所以要共享數據,正是因為這些主體之間具有共同的數據需求,以達到減少重復收集、采集的目的,從而提高組織生產效率和運營效率,發揮各自數據的外部價值。這種經濟生產、價值創造意義上的功能作用,也被稱為數據共享的“溢出效應”。〔44$〕
在實踐中,數據共享已經非常普遍。歐盟也已經嘗試用行業規范的形式促進不同企業之間的數據共享。例如,在汽車行業,歐盟要求汽車制造商與維護服務提供商共享維護數據,以促進授權經銷商和獨立服務提供商之間的競爭。他們認為維修服務競爭帶來的消費者福利收益證明了這一決定的合理性。〔45$〕此外,隨著數據成為現代科學發現的核心,科研數據共享現在已成為科學進步的關鍵舉措。研究發現,超過85%的受訪者承認他們愿意與他人共享數據,并表示如果可以輕松訪問他人收集的數據,他們會使用這些數據。絕大多數受訪者認為,無法訪問其他研究人員或機構生成的數據是整個科學進步的主要障礙。〔46$〕顯然,通過構建以科研參與者為成員的數據共享實踐機制,可以為實現科研數據的分享與流通提供更大的幫助。
(二)數據捐贈
數據捐贈的理論源頭來自開放數據運動。與前文所述的數據開放并不是同一概念,開放數據是對于數據狀態、特征、性質及使用條件的事實描述,即數據處于開放獲取的狀態。因此,開放數據只是數據開放的一種結果。開放數據強調了技術上和法律上可以為任何人在任何時間和地點進行自由地使用、重用和再分享。〔47$〕
對于企業、社會組織這類私主體來說,開放數據運動演化為向公共領域進行的數據捐贈,即私主體的數據捐贈行為。歐盟在《企業間數據分享的研究報告》中,將開放數據作為第五類典型的數據分享工具,〔48$〕其實質上想要描繪的就是這種私主體將自身所持有的數據直接置于公共領域,以供全社會主體無差別、無條件使用的類似“捐贈”的數據分享行為。例如,在世界銀行的“開放數據計劃”中,所有世界銀行研究數據集都可以在搜索性數據目錄平臺上免費獲取,為外部研究人員和其他組織提供額外的分析和可視化工具。世界銀行承諾其開放數據必須在公共領域完全可用或能夠以“最低限度的限制”進行訪問。〔49$〕實踐中已經存在大量的私主體主動“捐贈”自身數據的案例,例如谷歌的Open$Images數據集、Natural$Questions數據庫,等等。〔50$〕這種向公共領域捐贈數據的行為一方面實現數據分享的目的,一方面又使自身回避了數據質量治理義務或后期管理義務,有效地降低了分享成本。
理論上,數據捐贈是一種完全自愿、平等和開放的數據分享行為,其分享的相對方是全社會主體,而分享者因為不能為其捐贈的數據施加任何條件而往往無法獲得任何對價激勵。因此,本文將其放置于基于利他主義而開展的數據分享行為,其本質上追求的是“建立更加相互關聯的社會,更好地滿足公民的需求,以創新、正義、透明度和繁榮發展”。〔51$〕但是,對于企業、社會組織這類私主體來說,“開放知識”的模式很難在數據上實現。因為信息、知識、文化思想的開放是基于人類為價值生產基本工具的傳播邏輯。而對于數據來說,作為由0、1組成的代碼結構,其價值發現和轉化的工具是計算機或者人工智能。這就造成即使存在開放數據也需要巨大的算法、算力的投入來實現知識生產和價值創造。對于作為生產資料的數據的結構化、機讀性和互操作性的要求極高,這些治理成本顯然是作為“慈善”的數據捐贈的參與者所不愿承受的。為此,為激勵私主體的數據捐贈,同時努力彌補數據捐贈者的預處理成本,各國政府紛紛積極探索數據捐贈的有效激勵和促進舉措。例如,依賴鼓勵性政策,包括投入激勵機制和建設公共性質的分享平臺,積極引導私人領域的數據捐贈,或者探索將數據捐贈作為“企業社會責任”議程的一部分,利用“網絡聲譽機制”給予捐贈主體以“信譽獎勵”,從而提高數據捐贈的積極性。〔527〕
綜上所述,作為一種重要的數據社會化分享組織形式,數據捐贈頗具自發性與理想化色彩,似乎無法成為數據分享的主流模式,但其作為數據開放、數據共享等制度的有效補充,依然具備一定的理論與實踐意義,可以成為豐富數據分享方式的重要手段。此外,被捐贈的數據屬于公共物品,應當允許被全體社會成員無條件、無差別地使用。但由于這類數據可能涉及侵害數據來源者的人格利益,或者涉及商業秘密和國家安全,這類數據在使用時依然需要妥善處理相關者的利益保護問題,不得利用相關數據從事侵害利益相關者的行為。
結語:以數據分享為目的的數據治理
數據分享是一種符合數據要素與數據經濟特征的經濟生產方式。實現高效有序的數據分享是建構數據要素治理體系的核心考量。在數據治理中,保障基于事實控制的數據持有者的利益是尊重勞動與價值創造的表現,但這樣的權利并不意味著數據持有者可以完全排他支配數據要素。包括數據來源者、數據使用者甚至全體社會數據上的利益相關者都有權參與數據分享利用的過程,以確保自身的相關利益得到尊重和保障。從這一角度來看,數據分享不單單是一種知識和經濟生產的組織方式,同時也是數據治理的重要途徑和現實目的。只有綜合法律、公共政策和倫理規范等工具,構建具有適應性、可預期性和公平性的數據分享制度,才能更好地應對數字時代的社會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