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里（組詩）

曹僧

去那里，那里或有

小商鋪打盹如趴伏的幼獸

穿過落滿橢圓櫟子的郊林

閑靜的剝殼廠和老倉庫讓開

一條坑洼的煤渣路

拉著作物的牛車，緩緩地

抖落紅色的土，甜美的土

去那里，那里遠在

街市之外輕拂如嘆息的風里

舊花圈仍過著閃爍的節日

鬼針草像頑童抓住褲腳央告

一次新生的旅行

咧著黃齒的野菊，搖搖地

調笑同行的人，錯落的人

去那里，那里可能也正

翻著田陌土岸去另一個那里

草蜥潛隱，泉水清凈

這是秋，燦爛而爽氣的秋

一個人所能愿想的凋零

在山與山的拉扯間，你跋履

黑暗

2021年11月1日

永恒的雜音，像造物主的電視機

在隔壁房間里持續播放。是誰

仿佛令山海動哀了一瞬？僅僅一瞬

就像時間流水線上，一名瘦弱的女工

只輕輕咬了一口，手邊的蘋果

又匆匆放下。陡立的崖岸帶著嚙缺

作為靜物，緩緩生出一抹暗色

情緒的黑葡萄，向山腳的部落滾落

永久的醉，是茅草的搖頭、胡話

更遠處，在海平線上方，幾團沉云

一跳一跳，猶如漏著電的小青蛙

被大地放逐的幽靈們，褪去銀色盛裝

從海面，擠上風的過山車，沖蕩而來

2022年1月8日

一夜的秋雨，不停地敲擊

那些淅瀝匯聚，令江水豐盈

清冽恰如淡綠的瑪瑙

水體在江心持久隆起

形成一個又一個起伏的小丘

小舟滑下，有人赤腳

在江面嬉笑著追趕、躥跳

有人撐開竹筏，還有人

搬著小板凳悠閑地坐在水上

水流逝著，熱鬧接連著

對岸一無所有，只有

空蕩蕩的藍天作為背景：

如果沒有歌聲，曾相愛的人

是否再也不能彼此聽見？

2022年9月15日

那時還有輕功

酒步子總也不覺得重

天空留白很多

隨便添上什么，仿佛

也都還有救

從你這頭到她那頭

一個線頭傳到他

略帶青澀地悄然停住

月亮斷片兒了

星星暗示

氣球不知不覺已溜走

草地上只留下

一個黑色的語氣詞

它越滾越大

一天天，遂成了

山岳重重、海沫涌動

2022年11月22日贈諸舊友

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

沿海、雪山，又戈壁、中原

在火車站，他隨意

跳上時刻表里的列車

在硬座上坐著，歪著

一雙眼睛飄忽，看著窗外

風疾的中國撲面而來

他忽左，忽右，但沒有掉頭

下天門山，轉沱江

走上一座橋又走下另一座

在一座南方的縣城

繞著縣中心，路過鐵路中學

人民公園，附屬醫院

一直走啊走，直到

路上出現的人都穿著睡衣

在一個公交站，走得累了

一輪圓圓的月亮升起

舊時月啊舊時月，像個句號

不知道為什么他嘆了一口氣

都結束了，他終于想起

2022年12月24日

柳樹倒伏在水面上，樹干已經空了

像一艘漂浮已久的木舟，等待被劃動

霧漸漸散開，于是有近側，有遠色

松軟的坡地里，紅薯藤似魔爪般蔓延

我有一位麻雀一樣的朋友，跳躍

在一條長遠的曲路上，去往那林深處

在他身后，我輕盈，就像鬼魂沒有重力

努力追趕著他的妙語連珠，他的名字

花朵將我們阻隔，瓦舍將我們拉遠

一片野風，從路邊低矮的鹽麩木叢席卷

仿佛記憶，有一瞬無比清晰、堅實

像冰凝和雪蓋，又陡然化為洶洶的流水

我有，海蕩的深心倒出所有潛水艇

明明有一位朋友，像一顆魚雷無影無蹤

2022年12月31日

海加速了。風起初還沒有自覺

揚起的沙子，抹平寄居蟹鏈條般的腳印

椰殼上新發的芽苗，在堆積的浮木間

彎下腰，又掙扎著站立，還要一會兒

微小的勇氣才終于承認這是徒勞

榕樹、灌叢，連山本身，似乎也跟著動了

風摩擦著欄桿，發出尖銳的哨聲

來了，胸口的震顫像隊隊行尸接連撞擊

他們的魂靈在哪兒，為何不開口說話？

從山腰的小亭里，迎著晦暗望去

洋面翻涌大片的白，像黑云里皺眉的惡魔

一下下，鞭打著我們命中所有的大鯨

2022年11月25日

四下的松林，纖細修長

頂著高懸的樹冠，危栗著

宇宙的風離人太遠

幽深和寂寥離腳步太近

退縮，在斜坡上的小木屋里

肺礦已經掏空，緩慢塌陷

所有呼吸混雜了礫石和血渣

一個身影從昏睡中爬起，游走

微光透過窗戶，紙的背面

仿佛有樹開滿花，搖曳如大火

2023年1月6日

總有一些寂靜的時刻

像花園，等待著

一股無端端的微風

在柳樹，假山和落花間

漫無目的地游蕩

令池水失據而泛起漣漪

總有一些幽幽的時刻

像涼亭，想象著

兩個故人，一段閑談

在詞語的間隙，一陣風

插入蹁躚的另一段

和終究沒有伸出去的手

遠云冷淡依舊遠不能

這樣的即刻，那樣的印刻

墜落，鴿子也想不到

一次墜落會成為一種象征

總有一些凸起的釘子

銹跡斑斑，想被大雪湮沒

2023年1月11日

冰川崩裂，蓄存陣陣回響于骨腔

雙星相撞，遙寄長浪于心底音房

目擊核彈將蘑菇云掀涌的那一爆

目擊他從高樓上從容地縱身一跳

火藥、鋼鐵和血腥乘著寒風入味

枯葉、爛泥和腐肉在黑暗中聚匯

顫恐，燃燒的眾樹、林雀和考拉

疼痛，暴曬下的混凝土、信號塔

有時，身器也感到疲憊想要休憩

但萬有要借我開口，向虛無對峙

2023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