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的“大小王”

莫炳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大王和小王同在一個采煤隊工作，大王叫王軍，小王也叫王軍。他倆同歲，只是大王比小王大一個月，為了加以區別，大伙兒都習慣叫他們大王和小王。

大王為人憨厚，不善言辭，但干活是把好手，是隊里的技術骨干，做人做事踏踏實實，不弄奸耍滑。小王卻正相反，為人機靈，心眼兒活泛，又讀過初中，干力氣活和技術活雖然都不靠前，卻口齒伶俐敢說話，尤其善于察言觀色，經常代表采煤隊去井口或礦上召開的大會上表決心，算是隊里培養的干部苗子。

那天隊里正在開入井前的早會，井口干事在門口喊了一嗓子：“王軍，到井長室去，井長有事找你！”

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到二王身上。兩個人也互相看著，井長找，準是又要代表井口去礦上大會發言一類的事，大王有自知之明，就說：“準是找你的，我和井長搭不上邊。”小王也這么想，自己是井長室的常客，不是他還能是誰？于是就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向井長室跑去。

井長見了小王，說：“你今天別下井了，回家收拾收拾去局里一趟。”

小王就是一愣：“去局里，什么事？”

井長說：“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讓你去你就去，去了不就知道了？好了，別磨蹭了，快去換身干凈衣服，好好洗洗，去礦機關門前，礦里的小車送你去火車站。”

小王去局里幾天了，一直沒有回來。大伙兒誰也猜不出小王這次去是干嗎。又過了幾天，忽然傳來消息，小王已經是局里某處的科員了。這消息把大伙兒驚得目瞪口呆，從采煤工人一步提拔到局里當科員，太不可思議了。就算他經常在全礦大會上發言表決心，也不會升得這么快吧？但事實就是事實，不久后，小王就以某處科員的身份開始下礦搞調研了。其間他還特意到井口看望了從前的老領導，又順便到采煤隊看望了從前的老伙計們。

盡管這其中有許多人羨慕嫉妒恨，但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就在人們逐漸忘了小王當科員這件事的時候，有一天，局里忽然又來了指示，讓大王也到局里去一趟。大伙兒都納悶：小王去局里一趟就出息了，大王又被叫去局里，難道也能出息？采煤隊的風水咋這么好呢，要不咱也調采煤隊去得了。

可是大王去局里七八天后卻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小王。大王沒啥變化，小王卻十分沮喪，與從前神氣活現的樣子判若兩人。

井長問大王：“這些天你在局里都干啥了？”

大王說：“他們讓我當科員，你知道，我就讀了小學六年級，哪有當官的本事。再說，我去局機關工作，雖然干凈體面，可工資卻比下井一線少得多，我那一大家子怎么辦？我可不能一個人去享清福留下老婆孩子受苦。”

井長笑了，說：“又是一個去局里的，看來我這培養干部的水平真是不低。可話又說回來，這機會實在難得，咱一個煤黑子，祖上得積多大的德才能熬上一個干部，你咋說辭就辭了。可惜，太可惜了！”

大王笑笑不說話。井長又問小王：“你咋也辭了？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嗎？你們咋就這么喜歡采大煤？”

小王漲紅了臉，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鉆進井下。

井長急了：“你倒是說話呀，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

可無論井長怎么問，小王就是不吭聲，實在問急眼了，冒出來一句：“井長，您就別問了，讓我回采煤隊吧，以后您會知道的。”

大王和小王都回了采煤隊，繼續從事從前的工作，時間一長，也就沒人再提他們去局里當科員的事了。

有一次，采煤隊的隊長去局里參加全局井下工作安全培訓，遇到了一個在局組織部工作的老同事。閑聊中，自然就說起了有關干部任用的事。老同事說：“現在干部任用上確實存在許多問題，但剛調走的老局長真是個好干部，上過朝鮮戰場，立過功，為人也非常正直，來礦務局工作這么長時間，唯一動用權力的事就是提拔了你們礦的兩個王軍，但也是按照正常程序走的，不存在營私舞弊。”

“老局長是個好官我知道，可那兩個王軍的事，到底是因為啥呀？我這還糊涂著呢。”隊長說。

老同事沒等開口先笑了，“你們礦的二王被提拔當科員，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原來咱們老局長當年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有一個戰友，兩個人算是生死之交。后來，老局長立功歸來，那個老戰友卻英勇犧牲在戰場，臨犧牲前請求老局長幫忙照顧他的妻兒。這些年老局長到處尋找，最近才得到消息，原來老戰友的兒子王軍隨母改嫁到這里，長大了在你們那兒采煤。老局長一查國家對烈士遺孤的政策，發現王軍符合優待標準。于是他就和局領導班子的幾位領導商量，先調查一下老戰友的孩子在單位的表現，如果確實夠格，就按照相關的烈屬政策，把他調到局里工作。哪承想，第一次調來的竟是個冒牌貨。”

“你們怎么知道頭一個調來的王軍是冒牌貨呢？”隊長驚得張大了嘴巴又問。

老同事忍不住笑起來，細說了始末由來。

原來，見了頭一個王軍后，老局長很高興，聊起一些從前的事，王軍說自己當年太小了，不記事，后來母親也去世了，就更什么也記不得了。老局長想想也是，畢竟當年孩子才三四歲，就沒再細問，只是為找到老戰友的兒子高興。有一天，老局長忙完了工作，閑著沒事，就讓王軍陪他吃了一頓飯，飯后又讓王軍陪他去洗澡，這一洗澡卻洗出了問題，一向溫和的老局長突然發起了脾氣，把手下人叫去好一頓訓，說他們工作粗枝大葉，出了紕漏。這些人被訓得一頭霧水，急忙給礦里打電話詢問有關情況，這才得知那個采煤隊里還有一個叫王軍的，于是急忙把他也叫到局里。

這次老局長來了一個干脆，見了面什么也沒問，直接讓王軍陪他去洗澡，雖沒從王軍嘴里了解到更多情況，但洗完澡，老局長卻非常高興，讓手下再去調查一下這個大王軍的表現，結果發現大王軍的工作很突出，還是礦上的先進分子，于是就正式下了調令。可大王軍說啥也不肯留在局里當科員，非要回礦上去采煤，任老局長怎么勸說也沒用，最后只好放他回礦上了。

“那小王軍也回礦上了是咋回事？”隊長越聽越來興趣，刨根問底起來。

“真的烈士遺孤都回去了，他一個冒牌貨哪還好意思再待在局里當干部？后來得知，他的母親其實還在人世，他這是為了把戲演到底，故意說謊。來到局里之后，他也明白自己是沾了烈士遺屬的光，想來他也清楚真相是咋回事，卻不肯說出實情，還在那演戲。等到他的把戲被拆穿，別提他臊成啥樣了，所以大王軍回去的當天他也辭職跟著回去了。”

“那老局長到底是怎么分辨出真假遺孤的呢？”

老同事說：“這件事開始我們也搞不清楚，直到老局長臨調走的時候才說出了真相。原來老局長跟王軍父親當年一起行軍打仗，兩個人說得最多的就是家人。那時候老局長就知道，老戰友唯一的兒子王軍，左腳是六指。雖說二十多年過去了，對這個特征，老局長是牢牢記著呢……”

隊長拍拍腦門恍然大悟，怪不得王軍總說左腳的靴子擠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