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

丁秀紅

這年，濰河岸邊的巨富胡富貴家出了一件鬧心事。胡家良田千頃，店鋪買賣眾多，請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好賬房給管賬，不料被胡財主查出來賬房先生貪污了錢，就辭退了他，另雇他人。

胡家是豪門大戶，找賬房的消息傳出去以后，一時間不少人前來應聘，可胡家十分挑剔，一直沒有合適人選。

這一天，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乞丐，胡財主心里十分鄙夷，開玩笑似的把家中的賬目擺在他面前，讓他順順看。這可是被前任賬房涂改得一塌糊涂的賬目。

這男子將賬目接過來，先是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后算盤珠子噼里啪啦一陣扒拉，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將賬目理得清清楚楚。

接著，胡財主又讓他寫幾個字看看，他二話沒說，挽了挽袖子，鋪開紙張，提起筆揮灑自如。很快，一首杜甫的《春夜喜雨》躍然紙上。那字如同行云流水，筆走龍蛇。胡富貴情不自禁地夸贊說：“看不出一個窮小子還有兩下子。好吧，試用期三個月！”

這個新賬房叫姜智，家就住在濰河岸邊，兄弟眾多，家境貧寒。

三個月試用下來，把胡富貴喜得眉開眼笑，于是正式聘請姜智當了賬房先生，那一年，姜智才二十歲。

為了讓姜智死心塌地給他出力，胡財主經常對他說：“好好干，將來我老了，少爺回來接管家業，照樣虧待不了你！”

不僅如此，他還把胡家的丫鬟春蘭嫁給了姜智，又幫著置辦了新房，姜智感激胡富貴這份知遇之恩，對待胡富貴夫妻如同親生父母。

在姜智的打理下，胡家在諸城的店面也開了新分號，慢慢地，除了諸城商會會長李茂堂之外，就要數胡家的財勢最大了。

胡家的獨生子名叫胡天一，去日本留學好多年都沒有回來。據說畢業后，他被日本人重用，胡財主逢人就夸自家兒子有出息。

一九三八年二月初二這一天，胡天一騎著棗紅色東洋馬，挎著盒子槍回來了。

幾天后，大隊鬼子進了諸城。原來，胡天一做了鬼子的翻譯官。他在這時候回諸城老家，就是給日本鬼子踩點兒打前站的。

胡財主父子召集了一些不明事理的人，敲鑼打鼓歡迎鬼子進城，胡財主做了鬼子的維持會長。他們對外幫鬼子做宣傳，說中國貧窮落后，國人愚昧無知，皇軍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解救中國人。

為了討好日本鬼子，胡財主跑前跑后為鬼子效力，主動把諸城的房產供給日本鬼子使用，當然，他也得到了大大的好處。

日本鬼子一來，鄉親們遭了殃，胡家的日子卻蒸蒸日上，財產滾雪球似的多了起來，店鋪買賣變多不算，還放上了高利貸，連李茂堂的商鋪都被擠黃了好幾家。作為賬房先生的姜智也忙得腳不沾地、暈頭轉向……

胡天一對父親說：“以后中國是日本人的天下，咱只要全心全意為日本人出力，當個諸城首富不成問題。為穩妥起見，得趕緊找個有能力、靠得住的賬房先生。此人不但要有才干，還要有頭腦，和咱一條心效忠皇軍。”

胡財主嘿嘿一笑，說：“這個你不用費心，咱家這個賬房先生姜智，就是一把好手。不但能寫會算，還忠厚本分，他自認是個讀書人，卻沒讀書人的臭毛病。難得的是此人不貪財好色，世上沒有比他更靠得住的人了。”

胡天一呵呵一笑：“爹，你別太天真了，貪財好色是男人的本性，他就能除外？”

胡財主說：“你可別不信。幾年前你妹子媚兒看上了人家，他還不要。”

此事說來話長。

胡財主只有一兒一女，把寶貝閨女媚兒寵得要星星不給月亮。媚兒自小就愛在賬房屋里玩耍，姜智空閑里就教她讀書寫字、作詩填詞。

轉眼之間，媚兒到了十五六歲，出落得貌美如花，說媒的人踏破門檻，可她一概不應，原來她早就看上了高大英俊且才氣十足的姜智。

胡財主得知原因后不由得勃然大怒：好你個窮小子，你的一切都是老爺我賞給你的，如今你竟然心懷不軌，勾引我閨女！他和夫人商量，馬上把姜智攆走，背地里再找人揍他個半死，出出心頭這口惡氣。

不料這番話被丫鬟聽見，趕緊跑回去告訴了媚兒。

媚兒聽了，拿起一把剪刀，沖到父母面前，尋死覓活地鬧自殺，胡財主夫妻只好答應去提親，媚兒這才轉怒為喜。

胡財主無可奈何，只好往好了想，覺得這姜智的為人和才干，在年輕人里還真是難找第二個，比媚兒大十歲也不算啥。他要是做了胡家女婿，有胡家的扶持調教，少不了也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胡財主怕夜長夢多，想快刀斬亂麻，于是找到姜智，試探著問道：“我家小女媚兒怎么樣？”

姜智微微一笑，回答：“小姐聰明美貌，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胡財主又說：“閨女再好也要嫁人，如今說媒的人太多，我都不知道挑個什么樣的女婿好了。”

姜智不明就里，順著東家的話說：“像老爺這般家世，小姐才貌雙全，可得挑個頂好的人家才能相配。”

胡財主點點頭，突然說：“我們一家都看中你了，你快回家把老婆休了，娶了媚兒，胡家的家產就有你一半。”

姜智一下子蒙了，說：“老爺，玩笑開不得。”

胡財主原以為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他還不受寵若驚，痛快答應？萬萬沒想到姜智還拿起了架子，于是他冷冷地問道：“看來，你是不樂意了？”

“老爺，我已經娶妻生子，古語說，‘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是一個讀書人做人的底線啊！再說了，我一個窮小子，何德何能敢娶媚兒小姐？老爺萬萬不可再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看姜智的態度，不像是在做戲，那問題是出在自家閨女身上了。于是，胡財主緩和了口氣，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再給我回話。”

姜智說：“不用考慮了。要是您覺得我不識抬舉，那我今日就辭工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胡財主再糊涂也明白了，這件事是閨女單相思，這姜智的為人確實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于是添油加醋告訴給媚兒。

媚兒見姜智不同意婚事，而且從那以后總是躲著自己，傷心之下自覺沒趣，慢慢也就打消了嫁給姜智胡念頭，聽從了父母的安排，沒多久，找到了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嫁出門去。聽了父親的話，胡天一還是不服，他說：“那一定是媚兒長得沒他老婆好看。”

“他老婆就是咱家的丫鬟春蘭，模樣一般不說，還是個孤兒！再說，就算春蘭長得好看，能當飯吃還是當錢花？就咱這家世，多少人主動巴結，他是傻子？”

“也許，那時他年輕心里沒數。如今他三十多歲了，上有老、下有小。用人之際，咱們必須想辦法將他牢牢抓住。佃戶們做夢都想有塊屬于自己的地，干脆，咱就投其所好，如此這般……”

胡富貴又找到姜智，對他說：“你在我家已經有些年了，一直忠心耿耿，勤勤懇懇。如今少爺回來了。他替皇軍做大事，你可得好好幫襯。我也不能讓你白干，現在就把濰河北岸那五十畝地送給你。要是你能幫我擠垮李茂堂，再幫少爺在皇軍那里建功立業，工錢不必說，我再送你一座店鋪……”

胡財主剛把話說完，姜智連連擺手，堅決地說：“這不成，這不成。從小我爹就告訴我，為人不可太貪。土地、店鋪我都不要。我做多少事，您看著給工錢就行，您怎么吩咐我怎么做就是了。”

姜智的為人讓胡天一不得不佩服，他親自把姜智叫到面前，告訴姜智，要想繼續做胡家的賬房先生，日后行事，不但忠于胡家，更要忠于皇軍，前途無量……

姜智說：“少爺盡管放心。我一定全心全意照您吩咐的去做，絕不辜負您和老財東的期望。”

姜智得到胡家父子的器重，工錢一下子漲高了一倍，做起事來自然更加賣力。

可是好景不長，這一天，胡天一逼諸城商會會長李茂堂攤派為日軍捐款，李茂堂憋氣窩火，當夜竟然死在了自己家炕上。

胡天一又讓姜智去商會清查賬目，姜智忙了幾天，這一天大半夜才回來，全身上下跟血葫蘆似的，說話也“啊啊啊”地說不清楚，就連賬本也不知去向。

在家里躺了兩天，他才逐漸說清了自己的遭遇。原來，他回來時，對面忽然過來兩個壯漢，指著姜智破口大罵，說他助紂為虐、禍國殃民，要懲戒他一下，讓他給胡富貴父子帶個話，倘若執迷不悟，都是一個下場，然后對著姜智拳打腳踢，一直將他打昏過去，他昏到半夜才醒過來，賬本也不見了。而且他隨身帶著的一本胡家賬本，也沒了，那里面可都是胡家和鬼子來往的賬目啊！

胡財主急忙給他請醫生，買藥調治，卻越來越重，竟然半邊身子動彈不得，且嘴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日本醫生說，他是被打出了腦中風，怕是治不好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姜智一直不見恢復，胡財主也沒了耐性，說這小子沒福，生就一副窮骨頭，干脆攆出門去，讓他自生自滅。

胡家吞并了李茂堂的產業，又請了一個厲害的賬房，一時間，成了諸城一霸。

半瘋不傻的姜智被老婆春蘭攙扶著，領著兒子，帶著不多的家什，回到了窮得叮當響的家。姜智除了賬房工錢沒有任何油水，這幾年賺的錢都給兄弟娶媳婦花了，自己也沒攢下一個錢。

有人給春蘭出主意，說姜智是為了胡家才被打成這個樣子，應該讓胡家給養一輩子，可是春蘭一笑了之，每天辛辛苦苦靠著給人縫補衣服過日子，家里雖然一貧如洗，卻也過得安靜。

一九四七年，諸城解放了，胡家父子在日偽時期當漢奸的罪行被人揭發，為了幫鬼子壓榨窮人，手底下還有人命，可在清算胡家父子罪行時，胡家的賬本都被他們燒掉了，所以很多惡行都少了關鍵的證據。

這一天，胡家父子的批斗大會上，李茂堂的家人沖上高臺，揭發胡家父子害死李茂堂的罪行，可是胡富貴擅長狡辯，父子倆口口聲聲讓李家人拿出證據。

正在鬧著，一個人穩穩地走上了高臺，只見他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竟然是中風好幾年的姜智！

胡家父子都傻了，姜智拿出幾本賬簿，把當年的所有賬目清清爽爽跟臺下的人交代清楚，尤其是胡家殺害李茂堂的經過，以及巧取豪奪吞掉李家財產的過程，都交代了。

臺下群情激奮，胡富貴仿佛如夢方醒，顫抖著問：“你、你當初中風是裝的？”

姜智說：“是的，我見你們父子作惡多端，不愿意同流合污，可是你們勢焰滔天，我也沒能力反抗，只好出此下策，保全了自己，也省得助紂為虐！”

胡富貴破口大罵說：“姓姜的，我對你恩重如山，當初還差點兒把女兒嫁給你，你這不是恩將仇報嗎？這就是你讀書人的底線？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對得起我嗎？”

姜智大聲說：“義字當頭，有國家大義，有個人恩怨。以前你對我有恩，我拼命為你工作，算是對得起你的知遇之恩。可我不能為了個人的小恩小惠就泯滅了家國大義，這是讀書人真正的底線！”

面對那張正氣凜然的臉，囂張的胡家父子哀嘆著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