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團取暖

童樹梅

趙大華是個高個子，骨架大，手大腳也大，就是瘦，有門捏泥人的手藝。他還會裝裱字畫，這同樣是門冷手藝，好在門市是自家的，能省下一筆房租。趙大華有兩間門市，前門市后住家，兩間門市緊挨著，一間自用，另一間租了出去，這樣一來日子雖然清湯寡水的，但總算能磕磕巴巴地過下去。

租趙大華另一間門市的是個女人，歲數比趙大華略小，姓方，離婚不久，一個人帶著兒子過，她會蒸饅頭包子，口味相當不錯，可是生意一般般。趙大華有時不免內疚：人家生意不好肯定是因為我趙大華家的市口不旺，連累了人家。有了這么個想法，別的門市房年年漲房租，他家一直沒漲。

趙大華老婆姓劉，身體瘦弱得風吹即倒，這樣的身體當然不能上班了，平時只能給趙大華打打下手，好在她悟性極好，加之長年累月耳濡目染，一來二去捏泥人的手藝也學了個八九不離十。他老婆之所以這么瘦弱，是因為生過一場大病，久治不愈，反而越來越重，根本不能生養孩子。趙大華對此并不在意，他老婆卻耿耿于懷，老覺得對不起趙大華。

一個出租戶，一個租房戶，兩個女人慢慢成了好姐妹，尤其是兩個人的人生都有不足的地方，一個有病，一個離婚，這么著更多了一層同病相憐的意味，一有空不是那邊到這邊門市，就是這邊到那邊門市，兩個女人頭挨頭說個不停，然后一起淌眼淚。趙大華當然不會聽女人之間談話的，一天到晚埋頭忙，不是捏泥人、上彩，就是伏在桌上裝裱字畫，到他這小店裝裱的字畫也貴不到哪去，因此收入并不高。他不愛說話，至多煎好中藥后提醒女人吃藥時才開一下金口，以至于小方不止一次朝劉姐小聲說：“原來姐夫會說話啊，我還以為他是啞巴哩?！闭f完這話，兩個女人笑個沒完沒了。

有時吧，劉姐跟小方說：“我男人掙錢太少了，沒勁。”

劉姐這么說時臉上并沒有嫌棄的樣子。小方聽了一撇嘴，說：“姐，你就知足吧，我原先的男人倒是挺能掙錢，也挺能說，結果呢？一點不顧家，掙著錢就養別的女人去了，把我們娘兒倆害慘了，家暴成了家常便飯，即使現在我還常做噩夢。時間一長我算是想通了，他就是掙的錢堆成山，離，必須離！現在雖然錢掙得不多，身體也累，但心不累，我樂意。一句話，幸福與錢并沒有太大的關系?！?/p>

劉姐聽了一臉喜氣：“照你這么說我倒是撿著寶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對我是真好。”

小方說：“當然是寶?！?/p>

劉姐說：“你這么稀罕他，要不把他送給你？”

小方跳起身要撕劉姐的嘴，兩人打成一團，然后怪里怪氣地大笑起來。聽她們笑得這么開心，趙大華雖然不知道她們為什么笑，但他也笑，女人開心他就開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趙大華老婆身體越來越差，那臉瘦得只有蟹殼大，臉色蠟黃。忽然間她向趙大華宣布一件事：要教小方捏泥人。

趙大華很吃驚：“為什么要教她？”老婆反問：“為什么不能教她？她是我好姐妹啊?！壁w大華說老婆身體不好，不能勞神費力。老婆斬釘截鐵：“就是因為我身體差才急著教她?！?/p>

趙大華從這句話里聽出一絲不祥之兆，可他不敢往深處想，想了想，又想出一條理由：“捏泥人是我趙家祖傳手藝，不教外人的。”

老婆氣得直咳：“還祖傳手藝？都是西山太陽了，恐怕再過幾年這門手藝都要失傳了，那時說不定還要倒趕著求別人學。再說咱們沒有孩子，不傳給小方是要眼看著失傳嗎？這事就這么定了?！?/p>

回過頭劉姐就教小方捏泥人，小方同樣很吃驚，說：“劉姐，我學這個干什么？”

劉姐說：“學、必須學，藝多不壓身?！毙》秸f：“行，我聽姐的，聽姐的從來沒錯過?！?/p>

這么著小方在蒸饅頭包子之余跟劉姐學起捏泥人的手藝來，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認真，雙方那架勢都恨不得一夜就學會了，碰到筋骨處還得請趙大華親自上場做老師。

終于有一天老婆躺倒了，醫院早就不肯接收了。夫妻倆把這輩子沒說完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后，老婆說：“大華，答應我一件事。”

趙大華竭力笑著：“不要說一件事，就是十件、萬件，我全答應?！崩掀劈c點頭：“你說話從來都算數，自打認識你就這樣，這輩子做你的女人，值了。現在你同樣要說話算話哦。我要說的是，在我走后好好照顧小方娘兒倆。直說了吧，娶小方做老婆，把小方兒子當你親兒子。娘兒倆是苦命人，你要好好待人家?！壁w大華驚跳起來，說話都結巴了：“這這這叫什么事？我不答應。”老婆一臉哀求：“你剛才說什么來著？你說就是十件萬件都答應我呢。你是存心讓我死不瞑目嗎？”

趙大華語無倫次：“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好歇著……”

老婆臉上浮出一絲笑意：“我懂你的意思。大華，你現在出去叫小方進來，你就待在外面，我有話跟她說?！壁w大華依言出來，眼睛也不看小方，說：“你姐叫你進去。”

趙大華在外面等，心如刀絞。過了老半天小方在屋內喊：“趙哥，你進來吧！”

趙大華進屋，看到老婆靜靜躺著，臉色平靜得像是睡著了。小方說：“姐……走了?！?/p>

時間流逝得飛快，不知不覺中小方的生意火起來了，原因是她有了新名堂。

她依舊賣饅頭、包子，口味依舊不變，可是每個饅頭、包子變了，不再是老樣子，而是變成了小貓、小狗、小鳥、小兔子的模樣，甚至是孫悟空、豬八戒的模樣，她把捏泥人的手藝移植了過來。她捏什么像什么，每一個饅頭包子不僅是食品，更是藝術品，加之有趙大華加盟，網絡時代一傳十、十傳百，生意想不火都不行，同行有心借鑒她這個點子，可一時半會兒哪學得會。

但是趙大華依舊悶葫蘆一個，在幫小方捏饅頭包子時，有時非得交流，他就“喂”一聲，有時不得不手過手遞東西，兩人指尖一觸，隨即分開。

忙過一天生意后，趙大華最愛的事是輔導小方才上小學的兒子做功課，看得出他對小家伙的喜歡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他眼睛里全是熱切的光，這個騙不了人的。

每逢這時候小方在一旁做家務活時特別放輕手腳，時不時抬眼看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眼里流露出的光，叫幸福。

劉姐去世一周年后的一個晚上，兒子和同學出去玩了，趙大華準備回自個的屋，被小方攔住。小方說：“你是不是討厭我？”趙大華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怎么會討厭你？我我我……”

小方說：“我知道你心里還想著劉姐。給，這是劉姐給我的，我想現在可以交給你了?！?/p>

那是一封信，手寫的，是老婆的筆跡，字跡有些潦草，顯然老婆寫這封信時手上沒勁，應該是到了她人生的最后關頭；但十分工整，可以想見老婆寫這封信時一筆一畫的認真勁。

信的大意是：我之所以教小方捏泥人，是想要小方把手藝移植到饅頭包子上，我相信這是一條新路。小方是個吃過苦的人，她會跟你好好過日子的，你也需要她，你倆到一塊兒再合適不過了，兩顆受傷的心只有抱團才會溫暖起來，就像雙方的手藝結合到一塊兒才能闖出新天地一樣。相信我，我為你選的人不會錯的。在我最后時刻求小方嫁給你，她答應了。大華，你看過信后你們就一起忘了我！

小方含著淚說：“趙哥，劉姐永遠是我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