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秋靈 趙勇
摘要:在現實主義電視劇作品中,《漫長的季節》無疑是一匹黑馬,將小人物置于時代與命運的洪流中,以人與生活作為敘事起點,講述了一群小人物努力生活的故事,唱響了時代中的命運之歌,開創了現實主義新的藝術書寫策略。本文主要從類型化創新、人物形象、詩意化風格等方面淺析其如何開創融合現實主義新表達。在視聽節目過度娛樂化、流量至上觀念橫行的今天,需要更多此類作品的出現來推動電視劇市場健康繁榮發展。
關鍵詞:《漫長的季節》;小人物;類型化創新;融合現實主義

近年來,以《雞毛飛上天》《大江大河》《山海情》《我在他鄉挺好的》《人世間》等為代表的現實主義電視劇熱度急劇飆升,廣受觀眾好評。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是一部以電影標準語法嚴格要求的現象級作品,在騰訊視頻開播以來就廣受關注,創造了一番“高開高走”的收視神話。《漫長的季節》之所以能夠成功出圈,離不開導演、編劇和其他幕后工作者的辛勤努力和創新。導演辛爽執導的首部懸疑劇《隱秘的角落》在2020年一播出便成為一匹黑馬,立刻攀上豆瓣等平臺高分排行榜。在采訪時他提道:“我們會比較擔心,怎么做才能讓觀眾看起來沒有那么重復。”[1]制片人盧靜也說:“制作的時候,最難的地方是‘東北懸疑怎么創新這個問題。”[2]如何繁榮文藝創作、推動文藝創新是每個文藝工作者在進行藝術創作過程中需要思考并實踐的問題,《漫長的季節》作了一個很好的表率。在劇中,出租車司機王響(范偉飾)和妹夫龔彪(秦昊飾)在聯手調查套牌車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和18年前碎尸案有關的兇手再次出現,隨后他倆和退休的老刑警馬德勝(陳明昊飾)組成樺林“老年三人組”聯合查案,踏上追兇之旅。該劇融合多種藝術風格和表現手法,通過類型化融合以及詩意化表達完成現實主義精神的一次完美進階,唱響了一首引人深思的命運之歌。
一、類型化融合的創新策略
隨著現代社會物質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民群眾的精神文化需求越來越呈現出多樣化、多層次、多方面的特點。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3]現實主義電視劇作為我國電視劇的主流類型,具有挖掘社會現實、反映生活現象、表達真實情感、體現時代精神等所謂“接地氣”的特征,以生動鮮活的手法描寫人民大眾,從而帶給觀眾們極強的代入感和真實感。影視劇想要滿足各個年齡層次觀眾的觀看需求,想要讓故事生動有趣,避免落入俗套,類型化是恰到好處的方法。《漫長的季節》融合了多個受眾群體,受到不同年齡層次觀眾的喜歡,是標準化、模范化的現實主義作品。更重要的是,這部劇通過多種類型的融合表達,以新穎的角度在創新性方面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凸顯現實主義創作的新氣象和新氣韻。
(一)融合生活與懸疑:彰顯人文色彩
生活劇通常以日常生活為背景,關注現實主題,以真實的人物形象和情節為基礎,展現現實生活中人們所經歷的世間百態和人生況味。生活劇的題材類型豐富,可分為都市生活劇、家庭生活劇、社會生活劇等,近些年更是涌現了《小歡喜》《都挺好》《三十而已》《人世間》等優秀作品。懸疑劇因為帶有懸念和離奇的劇情,故事跌宕起伏,情節出人意料,同時具有一定的邏輯性和推理性,深受青年觀眾喜歡,如《法醫秦明》《白夜追兇》《隱秘的角落》等作品,一經播出便引發觀劇熱潮。生活劇側重樸實平淡的生活世相,懸疑劇側重扣人心弦的懸念和推理。生活與懸疑似乎是一對矛盾體,生活劇過分強調懸疑性就會違背現實主義原則,懸疑劇過分強調生活性則會弱化懸疑風格。然而,看似不可調和的兩種元素卻在《漫長的季節》里相得益彰,正如網絡上很多人對這部劇的評價一樣,“懸疑是外殼,生活是內核”。
《漫長的季節》是一部懸疑劇,以碎尸案為線索,揭秘了一個東北家庭長達20年的舊事。首先,整部劇沒有按照線性時間的方式敘事,采取的是倒敘和交叉敘事的方式。第一集開頭講的是王響和龔彪聯手查套牌車的故事,通過套牌車這個線索逐漸回溯到1997年、1998年的碎尸案的前因后果,時空交叉剪輯的手法就為整部作品增加了懸疑性和離奇性。導演在訪談時提道:“這三條時間線,(也就是)三條故事線,是互為謎面和謎底的。我們在做的過程中,會比較注意什么時候給到謎面,然后什么時候在另一條線給到謎底,只要把這個東西控制好了,這三條時間線就可以形成它的一個威力。”[4]其次,某些細節線索的設置也為本劇增添了懸念感,合理的邏輯設定讓破案更加“艱難”。沈墨在殺了殷紅后,為了與死去的殷紅互換身份,她把自己的物品放到碎尸袋里,更是自斷四條橫紋的小拇指,利用碎尸案假死脫身,從而讓觀眾一度認為被碎尸的真的是她。王陽在幫沈墨藏尸的過程中,直接把盧文仲的尸體扔到了樺鋼高爐車間,徹底毀尸滅跡。
《漫長的季節》更是一部生活劇,講述了一群小人物在時代和命運的洪流中拼命掙扎、努力生活的故事,呈現出立體的生活廣度與深度。故事背景是20世紀90年代國有企業改制,工人們正經歷著下崗潮。龔彪本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大學生,下崗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可他因為替麗茹打抱不平,卻成了下崗第一人。王響作為工廠勞模,在廠里勤勤懇懇,什么都為廠子著想,可是當他發現自己處處被人算計,他也漸漸寒了心。值得一提的還有李巧云,她人到中年并已為人母,下崗后為了生活不得不去娛樂場所當陪酒女。更刺痛人心的是,她多年后去辦理退休手續時,工作人員卻因為少了一個章而為難她。至那時起,觀眾才得知她在樺鋼工作了12年竟然沒有請過一天假,她始終兢兢業業,認真生活。影片中所體現的下崗潮,正是那個時代的千萬人真實經歷過的,他們的命運走向都被時代所裹挾,個人命運和時代洪流緊密相連。影片也正是因為融入對個體命運和時代變遷的思考,才深深地牽動著觀眾的心。
(二)悲喜劇的調和:盡品人生百味
在古希臘戲劇中,悲劇和喜劇被區分為兩種截然相反的藝術形式,亞里士多德曾在其著作《詩學》中明確提出了悲劇和喜劇(部分描述①)的定義。至于“悲喜劇”的理論,則是在后來長期的創作實踐中逐漸發展起來的。古羅馬戲劇家普勞圖斯首次提出了“混合的悲喜劇”,他把自己的劇作《安菲特律翁》稱作“悲喜劇”[5]。事實上,這種兼具悲劇與喜劇因素的戲劇在古希臘時期就已經顯現雛形。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詩人瓜里尼在其《悲喜劇體詩指南》中初步解決了悲喜劇的定論問題。18世紀的歐洲出現了正劇,它的首創者法國啟蒙思想家狄德羅曾稱之為 “嚴肅的喜劇”,法國劇作家博馬舍繼而從內容和形式方面作了進一步的闡述, 并定名為“嚴肅戲劇”[6]。正劇不拘泥于悲劇和喜劇的劃分,而是充分吸取兩者中的有效元素。悲喜劇發展至今,也深刻影響了影視劇創作,為影視劇帶來了諸多益處,喜劇的形式可以緩解悲劇的沉重,悲劇的元素則可以增添喜劇的深度,兩者結合能夠為觀眾帶來多重情緒體驗和審美價值,同時能夠引人反思人性和社會問題,拓展影視劇的深度和廣度。例如,周星馳的喜劇電影《功夫》《大話西游》《喜劇之王》《美人魚》等,初看是無厘頭的嘻嘻哈哈,再看則是現實的無奈和小人物的悲哀際遇。
國產懸疑劇少有將悲劇和喜劇結合絕佳的案例,《漫長的季節》的探索是成功的。故事的背景發生在東北,寒冷的環境孕育了一群幽默豁達的東北人,他們身上總能體現出樂觀積極的性格品質。龔彪作為劇中的靈魂人物,婚姻、家庭、事業諸多不順,臨死時還經歷了大喜大悲,實在是令人遺憾惋惜。身處困境的他卻是劇中最快樂的人,長了一張“能耐”的嘴,油腔滑調沒個正形,雖坎坷不斷但仍然能以樂觀和豁達笑對人生。王響年輕時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一份受人尊敬的職業。如果沒有經歷意外,也許他擁有的會是蒸蒸日上的人生。先后經歷喪子喪妻的大痛后,他也逐漸變得呆滯滄桑,被困在了那個讓他遭遇生活劇變的秋天。親人的離去不只是一時的暴雨,更是一生的潮濕,這是他身上所體現的悲劇性的主要來源。至于馬德勝,昔日端莊威風的刑警搖身一變成為舞廳里妖嬈多姿的“樺林舞王”,他因無所事事所以只能跳拉丁舞消極度日。在他身上既有對命運不公的不滿,也有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無奈。在經歷過命運的捉弄后,他們只能在KTV里發泄消遣,飽嘗生活的辛酸和苦痛。正如著名喜劇表演藝術家陳佩斯所說的:“一切喜劇都有一個悲情內核。”合適的演員是為了表現恰當的角色,而導演在選角時也可謂獨具慧眼,秦昊、范偉、陳明昊在劇中的表現毫無表演痕跡,顯得默契而又自然,三個人搭配產生了獨特的化學反應,也就為恰到好處地表現人物悲喜創造了有效空間。創作者充分發揮了東北人天生的喜劇天賦,展示了東北日常生活中各種幽默場景,但隨著故事的進行,現實生活的殘酷和悲劇性也令觀眾百感交集。
(三)多線敘事手法:增加故事懸念
羅鋼在《敘事學導論》中表示:“通過對某一事件設置多視角、多線索往往會讓故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不同人稱的敘述者,他的敘述動機也是有所區別的。”[7]影視劇中的多線敘事是指在劇中同時呈現多個平行發展的故事線索。不同于單線敘事的線性敘述手法,多線敘事是非線性敘事手法,因而經常有時空交叉的場景出現。這種敘事形式是一種常見的敘事策略,旨在通過交叉展示多個故事線,增加故事的復雜性和吸引力。電視劇制作人和編劇通過合理安排和切換多條故事線,通過復雜的結構交錯,能夠為觀眾呈現出豐富多樣的故事發展脈絡。總而言之,多線敘事給予觀眾更多的選擇性和參與感,同時也增加了電視劇作品的深度和廣度,不同敘事線索和敘事時空的交錯與融合,使得整個故事更具有復雜性和趣味性。
由于多線敘事手法能夠增加故事的懸念感和情節感,所以近年來國產懸疑劇傾向于使用這種手法。例如,《無證之罪》中有警察查案、罪犯殺人、殺手等幾條線索來推進故事情節;《沉默的真相》中呈現了2010年、2003年、2000年的時間套層結構。《漫長的季節》的敘事結構和《沉默的真相》有些相像,劇中設置了三條時間線索,分別是1997年、1998年、2016年,但是這三條時間線并沒有讓觀眾感覺混亂,在人物狀態和影調等方面有鮮明的區別。1997年講述的是碎尸案之前的故事,側重點在于年輕時候的王響、龔彪在樺林鋼鐵廠的經歷以及王陽、沈墨、傅衛軍這三個青年人是如何從相識到步入殺人的深淵的;1998年講述的是緊接著碎尸案之后的故事,側重點在于王響和馬德勝調查碎尸案的過程;2016年講述的則是王響、龔彪、馬德勝通過套牌車事件追尋多年前的兇手的故事。時間是觀眾區分線索的一個明顯信號,劇中人物的交叉軌跡也編織了一張碩大的關系網,主要人物皆因碎尸案而產生聯系。碎尸案由馬德勝負責,王響因為不愿下崗而主動調查碎尸案,龔彪因為在旁邊看戲也被卷入局中。王陽和傅衛軍,分別作為沈墨的情人和親人,也被迫成為碎尸案的幫兇。多條線索在交叉中推動著情節的發展,不僅構建出一個龐大的故事網絡,更是譜寫了一段長達20年的命運圖景。
二、人物形象的多維度探討
英國著名小說理論家E.M.福斯特在他的著作《小說面面觀》中提出“圓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并指出:“一部復雜的小說經常既需要圓形人物,也缺不得扁平人物。”[8]圓形人物是指文學作品中具有復雜性格特征的人物,其實就是我們經常說的立體化人物,不同于扁形人物性格的單一、突出。近年來,這一手法和概念也常常用于影視作品的創作和評論中,可以起到塑造性格、推動情節、表現主題等重要作用。《漫長的季節》設置了復雜的人物關系和議題,涉及兩代人的境遇和命運。
(一)特殊復雜的復仇女性
近年來,“她題材”影視劇受到越來越多觀眾的喜愛,如《歡樂頌》《三十而已》《我在他鄉挺好的》《夢華錄》《幸福到萬家》等作品,關注女性成長故事,展現女性力量和情感等。《漫長的季節》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不能算作“她題材”,但是主創團隊也關注到了受家庭欺壓虐待的女性這一議題,將主角沈墨塑造為一個特殊的復仇女性。我國的懸疑電影里,如《回廊亭》《消失的她》等,有女性復仇者的形象,但在懸疑電視劇里卻少有女性復仇者的形象,女性多作為受害者,男性是她們的拯救者。但本劇里的沈墨很特殊,她既是受害者,也是自我的拯救者。從受害者的角度來看,沈墨的經歷是悲慘的,大爺沈棟梁對她進行了長達十幾年的性侵和控制,讓她的童年刻上了揭不掉的傷疤。本以為上了大學以后就可以擺脫大爺的控制,誰知沈棟梁也跟著過來攪黃她的兼職,并散布她的不雅照。沈棟梁是讓她黑化的第一步,陪酒女殷紅則是讓她徹底黑化的最后一步,遭遇殷紅的下藥和盧文仲的侵犯后,她連殺這倆人并碎尸。在她身上,有中國女性典型的隱忍性,她在十幾年里都選擇忍氣吞聲,但她的爆發又是特殊的,在爆發那一刻顯示出了女性的冷靜和獨立。她不需要男人幫她復仇,控制住自己的恐懼,迅速手起刀落,王陽和一向心狠手辣的傅衛軍都被她嚇壞了,此刻的男性是懦弱的,而她屬于強者。連殺倆人后,她還能冷靜自若地設計好自己被害的假象,這足以看出她內心的強大和復雜。沈墨的世界里滿是黑暗、丑惡和虛偽,但她成為自己的拯救者。在這一女性人物身上融合了傳統懸疑片里的受害者形象和女性主義作品里的強者形象,值得細細品味。
(二)中年男性的“得意”與“失意”
提到中年男性,可以是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但也可以是油膩發福、頹廢晃蕩,中年男性的危機是近年來影視劇關注較多的話題,如《我是余歡水》《小敏家》《張衛國的夏天》等劇作就講述了中年男性的事業、婚姻、健康等問題。《漫長的季節》中人物的生活與樺鋼聯系緊密,工人們經歷了突如其來的下崗潮后紛紛陷入困境,曾經意氣風發的人們,在被時代沖擊后紛紛“失意”。王響曾經是火車司機,廠里人都尊稱他一聲“王師傅”,本應開著火車馳騁在人生的黃金年代,多年后卻成為出租車司機;龔彪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或許本該大有作為,也淪為了出租車司機,家庭生活過得一塌糊涂;而馬德勝年紀輕輕就是刑警隊長,卻最終只能混跡在老年舞蹈團;身為保衛科科長的邢建春,年輕時威風凜凜、蠻橫不講理,最終也只能以倒賣車牌為生。他們曾經都是社會的棟梁,在那個時代擁有屬于自己的輝煌,但時代的變化否定了他們身上的價值,原本的價值和能力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減弱,歷史的舞臺已經容不下這一批人。他們不僅事業不順,身體同樣也在走下坡路。中年王響,花白的頭發和胡須,臉上深深的溝壑,加之木訥的表情和遲緩的動作,人物的老態尤其明顯。他還患有高血壓,一熬夜血壓就上來。中年龔彪,滿臉雀斑痘印,加上肥胖的體態和啤酒肚,邋遢油膩一應俱全,靠打胰島素治療糖尿病。馬德勝則因喝酒而導致中風復發,變得瘋瘋癲癲。至于邢建春,身患尿毒癥,大衣下的尿袋是他最后的尊嚴。高血壓、糖尿病、中風等病痛纏身,表面看是身體的疾病,但也是精神創傷在生理上的表現,是心理變化的縮影。值得一提的還有他們在KTV里醉歌醉舞的那一場戲,肆意歌唱、放縱舞動似乎訴說著對命運的不滿,但他們用衰老的身軀去抗爭命運,企圖用短暫的快樂去化解長久的悲痛。
(三)從集體生活到個體生活的轉變
《漫長的季節》不斷地在三條時間線中交叉行進,以父輩的視角構建20世紀90年代的集體記憶,以子輩的見解拉開了個體生活顯現的序幕。創作者不斷地將時間線回溯至1997年、1998年,不僅是因為這涉及劇中多個角色命運的轉折點,更是為了展現子輩對父輩的對抗,完成對集體生活和集體記憶的告別。首先是以王響為代表的集體生活,他作為樺鋼的火車司機,繼承了父親的工人身份。他對廠子有深厚的情感,也非常有集體榮譽感,會主動關心廠里的各種事務,有極強的主人翁意識。工廠對他而言是另一個“家”,承載著集體主義時代諸多的集體記憶,所以在工作上王響認為進樺鋼是最好的出路,正如妻子羅美素所言:“我們這代人被安排慣了,小時候家里孩子多,聽父母的,長大了聽集體的,身上像有個圈,按部就班地在圈里走著,也沒人問為啥,沒人出去溜達過,就連踩個線都害怕。” 但到了王陽這一代,他們(包括沈墨、傅衛軍、隋東)是集體之外的一群人,所以他無法理解父輩身上固有、守舊的價值觀念,他想當一個詩人,而且沒有覺得在維多利亞當服務員掙錢有何不妥,所以遇事兒時怎么都不肯跟父母溝通,也并未遵循父母要求的軌跡去生活。王響身上體現的是集體意識帶來的榮譽和自信,王陽追求的則是個體的尊嚴和需要,父輩代表的集體和子輩代表的個體之間的沖突和隔閡也就由此產生。但在經歷了時代的轉型和改革后,王響被拋棄于集體生活之外,淪為一種失語狀態。而至那時起,王響成為個體中的一員,他面對的是撲面而來的個人生活的不確定性。劇情結尾處,王響一字不改并滿心歡喜地念起了王陽的詩,王陽才真正地從被父親忽略到被父親理解,人物至此也就完成由集體生活向個體生活轉變歷程的過渡,集體主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個體的追求和想法日益受到重視。
三、融合式的詩意美學風格
近年來,在國家政策的推動下,國產電視劇在創作時更加注重視聽語言和影像風格的精品化導向,通過融合美學的方式使作品向更高品質發展。影視劇中的融合美學是指通過吸收多種創作手法、文化元素、風格和思想等,創造出獨特而有創意的藝術表達。例如,在《覺醒年代》《百煉成鋼》《司藤》《夢華錄》等作品中,融合美學為劇集增添了更多詩化風格。二戰后興起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倡導的紀錄性、實景拍攝、長鏡頭的運用、非職業演員的運用等美學特征深刻影響著如今的現實主義創作。而詩意化風格是浪漫主義所追求的,和現實主義似乎并不兼容。實則不然,現實主義創作也允許浪漫化成分的存在,現實主義創作也離不開對理想、情感和詩意美的追求。《漫長的季節》就融合了詩意、浪漫、現實等手法,令人耳目一新。
(一)融合詩意影像,綻放唯美質感
意大利導演帕索里尼認為“電影的本質是詩性的”,在其文章《詩的電影》中提出:“電影中形象符號的語言基本模式賦予形象符號以強烈的主觀性,使之向詩靠攏。所以電影語言的傾向便仿佛成為主觀抒情。”[9]國產電視劇中的詩意影像,是一種借鑒詩歌表達方式和藝術手法的藝術風格。它以細膩、唯美的畫面和情節展現,營造浪漫、夢幻的氛圍,挖掘人性的內在情感,渲染生命的哲思和故事的禪意。例如,在《覺醒年代》中,毛澤東抱著《青年》雜志冒著大雨踏水而去,創作者將毛澤東手部、腳部和臉部的近景及特寫鏡頭和匍匐的乞丐、牽牛人、呼嘯而過的軍閥、魚販子、賣孩子的母親、盲人走路等畫面剪輯到一起,短短一兩分鐘的鏡頭刻畫了“他從舊時代走來,帶領人民走向新時代”的深遠意境。
在《漫長的季節》中,綠油油的玉米地、疾馳呼嘯的火車、樹上金黃色的秋葉、明媚無際的天空、適時響起的背景音樂以及結尾冬天的漫天飛雪,都盡顯其唯美質感。劇中多次出現的玉米地是劇組人員在云南昆明花了幾個月時間種的,郁郁蔥蔥的玉米地代表著生機和希望,再配合以火車穿過玉米地往前走的鏡頭,更是暗含了整部劇所表達的主題。觀眾對東北的刻板印象便是寒冷寂靜的皚皚白雪,其實東北也是四季分明、五顏六色的,所以導演將整個故事背景設定為東北的秋天,整體的色調設置為暖色調,正如導演所說的:“想讓觀眾對東北有新的了解。”[10]劇中也有一段王陽與沈墨在鐵軌上的對手戲,主創團隊在拍攝這段戲時非常注重光影的作用。王陽與沈墨在鐵軌上聊著人生理想,王陽說想當一個詩人,沈墨靜靜地聽著王陽念他自己寫的詩,逆光拍攝展現出沈墨臉上的笑容,背景是兩側金黃的樹木和腳下的鐵軌,展現了他們之間青澀的愛情。
(二)“浪漫化”寫實
前蘇聯著名作家高爾基曾提出:“在偉大的藝術家們身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好像永遠是結合在一起的。”[11]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提出:“文藝創作應該用現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觀照現實生活。”[12]現實主義與浪漫元素結合能產生別樣的美學效果,通過使用隱喻、象征、寓意等手法,以濃厚的情感和浪漫的橋段來營造戲劇張力和觀賞性,帶給觀眾情感上的共鳴和愉悅,展現人性的復雜和美好。很多國產電視劇可以說正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的產物,也是“現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相結合的典范。《覺醒年代》將陳獨秀送兩個兒子到法國留學與多年后陳延年、陳喬年先后遍體鱗傷奔赴刑場的鏡頭剪輯到一起,通過蒙太奇手法既表達了父親與兒子之間生死相別的不舍,更是展現出陳氏兄弟英勇赴死、堅定理想的凜然大義。
《漫長的季節》既有寫實的呈現,也捕捉了一些浪漫化的元素,傳遞給觀眾精致別樣的觀賞效果。如王陽和沈墨之間的愛情,其實就像他在維多利亞樓頂帶沈墨透過啤酒瓶子看燈火模擬煙花的效果一樣,雖奇幻美妙卻虛無縹緲。劇中幾次出現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鏡頭,起到的正是一種隱喻作用,暗指他們的結局就像《泰坦尼克號》男女主角的結局一樣,王陽為了救沈墨溺水而亡。龔彪養的鴿子既真實又虛幻,鴿子既象征著對孩子的執念,也象征著與麗茹之間的愛情,而他自己就像那鴿子一般,本可以展翅翱翔卻因一場錯誤而禁錮了自己的一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王陽和龔彪似乎都是在殘酷的生活里尋找著浪漫。又如王響,他喪妻后與巧云相濡以沫,倆人相互扶持。他正準備向巧云表明心意時竟遇上了一場戲劇性的“巧合”,導演在這場戲也作了處理,刻意讓兩個情敵見面。所以王響只是隱晦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巧云的愛意,其中的意有所指只有巧云能懂,這場戲把中國人對待愛情的含蓄和成全表達得淋漓盡致。而最后倆人終成眷侶和《隱秘的角落》的夢幻結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用浪漫的方式解讀世界。
(三)時間回環:漫長的歲月里應“往前看”
在傳統電視劇敘事中,時間是線性的持續,而在回環式結構中,時間被重構,開始亦是結尾,結尾亦是開始。當大結局時老年王響追著開火車的青年王響大喊“往前看,別回頭”,時間的回環與融合讓命運又回到了起點,既能見過去,亦能望未來。劇作也通過時間回環升華核心主題:一個人身處困境時應如何走出困境。王響用自己的一生,來勸自己要和過去和解。王響非常疼愛大兒子王陽和妻子羅美素,他在1998年相繼失去至親后,也被永遠地困進了那個秋天,那個秋天長達20年,對他來說就是漫長的季節。王響躺在王北懷里說:“這個秋天怎么這么長呢?”天空下起了雪,在雪中,全劇所有的角色再次出現,這場雪籠罩了所有人。筆者認為,結尾的雪有多層含義,值得細細品味。第一層含義是沉冤昭雪,指王陽沒有殺過人的真相被澄清。第二層含義是指雪洗去了秋天里血的記憶,迎來了冬天,王響也從漫長的秋天走了出來。最后,導演將雪和戴綠色圍巾的龔彪站起來、王響笑著走出門、馬德勝繼續調查碎尸案、王陽寫下詩、沈墨開啟逃亡、巧云帶著孩子下班等人物行為剪輯到一起,暗指他們在經歷過遍體鱗傷后爬起來繼續前行。值得一提的還有龔彪的結局,慢鏡頭的表現讓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笑意味深長,既有人生的無奈,更有對人生尊嚴和人生態度的理解。觀眾的情緒在大結局一下子被點燃了,也就有了微博上“漫長的季節封神”“漫長的季節殺瘋了”“漫長的季節豆瓣9.4”等熱搜。從整體來看,劇中的主要人物,無不經歷著命運的風雨摧殘,但他們在跌倒后仍能不屈不撓、勇敢面對,這正是現實中的人物群像。《漫長的季節》探討的是人與時間、生活、命運的關系,人在身處困境時,是止步不前,還是選擇和過去和解,答案已經很明顯。
結 語
《漫長的季節》緊緊圍繞個人與時代的關系進行故事的講述,以溫暖的筆觸從小人物的視角展開對生命和命運的書寫,稱得上為一部有思想、有內涵的藝術作品。劇中人物積極樂觀、認真生活的人生態度烘托著時代浪潮下民族精神的氣韻,鼓舞激勵著人心。當然,這部劇也為未來的電視劇創作提供了借鑒和參考范式,值得反復回味。
注釋:
①《詩學》是一篇殘稿,里面對于喜劇的定義應當是遺失的部分,但在一名古希臘佚名者的《喜劇論綱》中有關于喜劇問題的描述。有學者推論這篇文章出自亞里士多德之后的一個亞里士多德學派人士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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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重慶郵電大學傳媒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