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西記憶里，那群愛踢球的人

早在幾個月前，就有幾位朋友催促我，寫一下遼寧鐵人足球隊。我卻一直沒有動筆，原因很簡單，我不認識他們。

況且“鐵人”這個名字起得也很奇怪，居然不怕大家聯想到遼寧足球曾經的代表人物？還是懷念遼足曾經的鐵帥王洪禮？因為已故的王導，年輕時有一個綽號叫“鐵子”，后來的“鐵帥”就是這么來的。

其實，遼足曾與一個很特別的名字擦肩而過。那是1988年，在東北制藥總廠的贊助下，遼足所向披靡，于是勢大財雄的東藥準備成立國內第一家俱樂部，名字原本想叫“88”。令人忍俊不禁的是，當時的遼寧隊主帥李應發是大連人，用大連口音說出“88”兩個字，聽起來就是“??”，又有點兒像“爸爸”。在沈陽人的口語里，“88”又容易被理解成“叭叭”，很能講的意思。可足球不能靠講，只能靠踢，于是，本可能成為國內最早的足球俱樂部的“88”，最終胎死腹中。

許多年后講起這段往事，“東北大帥”李應發還感覺有點兒惋惜。這一小小的遺憾也告訴我們，推廣普通話真的很重要。

據說當年遼足與東藥的合作源于一次跨國商務談判。對方是來自德國的某著名制藥企業。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結果閑談中，喜歡足球的德國人問起，東北制藥總廠是否擁有自己的足球隊？東藥方面無言以對。緊接著，東藥就與當時風華正茂的遼足取得聯系，如日中天的東藥隊就這樣誕生，橫亙中國足壇整整一個時代。

如今想來，如果當時的俱樂部真的取名“88”，那么后來的際遇里，是否會獲得阿里巴巴的支持？那又該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沸騰的黃昏

也許很多人不知道，每年4月29日，老遼足的教練、球員和資深的球迷都會悄悄搞一次聚會，為了紀念1990年遼足奪得亞俱杯冠軍的那個春天。

每次聚會，都是遼寧足球發展促進會會長鐘文慶張羅，那些已不再年輕的功勛齊聚一堂，為遠去的驕傲時光舉杯。每次大屏幕都會播放由那些勝利歷史畫面組成的MV，歌曲只選用《共和國之戀》，結尾字幕上總有這么一句：“青山依舊在，往事不如煙。”可能是因為“老雪”真的勁兒大，每次聚會，大家都眼淚汪汪。

去年，聚會擴展成“紀念遼足十連冠30周年”的慶典，那一天也是“東北大帥”李應發80歲的壽辰。

昔日帳下猛將如云，今已是花甲白頭。當年的戰士從天南地北飛來，再次舉杯，痛飲他們自己釀造的驕傲年華。

在李應發的致辭里，有這樣一段話：“我始終相信，我打敗過你一次，就會打敗你100次！我奪取過一次冠軍，就會奪取10次冠軍……如果有人1000次跟我說，遼寧足球、中國足球不行了，沒希望了，那么，我就以十連冠締造者之一的身份，以一個80歲老人戎馬半生的經歷，第1001次地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老遼足的中場悍將孫衛和我坐在一起，他得意地告訴我，自己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傍晚在大連與一幫半大孩子踢野球。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年，一開始還不愿意帶他，他就勤懇地給孩子們撿球，然后假裝不經意秀一下腳法。結果，孩子們的眼睛亮了，開始主動邀請他加盟。然后他就帶著孩子們把對手按在地上摩擦。年近六十的他，奔跑雖不太行了，但遠射仍可以百步穿楊，妙傳依然出神入化，可以讓自己隊伍中的每個孩子都能變成球星……孩子們或驚訝或崇拜地望著他，謙恭又隱蔽地詢問他的經歷，這個時候他總是慈祥地笑而不答，飄然離去。第二天，孩子們在網上查到了他前國腳的光輝履歷，于是開始圍著他嘰嘰喳喳要簽名。每當這時候，他就知道告別的時刻到了，踢完這次，就需換一個球場，尋找另一伙兒踢野球的孩子。

孫衛就是這樣，像一個年老的俠客，點燃大連這座足球城市一簇又一簇沸騰的黃昏。“每次和孩子們在一起玩，我仿佛又回到30多年前那無所不能的青春歲月，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離開孩子們，獨自回家的路上，卻有些悵然。”孫衛說。

“布衣不撓”足球隊

看了鐵人隊在沈陽的首個主場比賽，贏了，也很精彩。不過我依然不認識大多數球員，只知道他們的隊長已經35歲，好幾個主力也都35歲上下。這個歲數還在綠茵場上拼搏，除了生存，當然唯有熱愛。

說起熱愛，我想起了沈陽的那些業余球隊。

據說沈陽活躍著400多支業余球隊，其中隊員大多人到中年，有著幸福的家庭和安穩的工作。每到周末，他們就會呼朋引伴，租一片球場，與另一支差不多歲數的隊伍踢上一場。

我的幾個朋友是業余球隊的骨干。其實，所謂骨干，并不是說他們球技高超，而是因為古道熱腸，喜歡張羅，因此成為他們所在球隊的靈魂。

我的兄弟王東，就是一個靈魂人物。他們的球隊叫作“布衣不撓”，是由“不依不饒”和“不屈不撓”兩個成語合成。真正的意思就是說，這是一支平民百姓組成的平凡隊伍，但是踢球很干凈，不帶撓人的。據說王東曾是布衣不撓隊的絕對主力，正印前鋒，七八年前還拿過沈北賽區某個賽季的最佳射手。但當我認識這支球隊時，他已英雄遲暮，淪為“飲水機管理員”。

讓王東顏面掃地的那場滑鐵盧，發生在3年前的秋天。那是一場非常隆重的比賽，雙方都請來親朋好友吶喊助威。王東身披10號戰袍悍然出戰，結果踢得力不從心、磕磕絆絆，被臨時主教練一氣之下換下去。果然，他下場之后，布衣不撓隊就開始占優，場面持續壓制對手。就在這時，場外觀眾開始齊聲高呼：“換10號！讓10號上！”王東聽罷，心頭火熱，急急找到臨時主教練，申請再度上場：“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你看，觀眾們都在喊我！”

臨時主教練愛搭不理，冷漠地說了一句：“你要聽清楚，喊你的，都是對方球迷。”

這支隊伍中還有一位勞模式的球員，綽號“老驢”。此君體能格外充沛，技術卻分外粗糙，正所謂，滿場飛奔沒啥用，甘灑熱血寫春秋。“老驢”的綽號因此應運而生。此君的另一個特點，是在場下喜歡不厭其煩地布置戰術，在場上則喜歡大呼小叫各種指揮，且嗓音高亢、聲傳百里，這是“老驢”的另一層含義。后來，經過隊友一致批評教育，“老驢”改打防守中場，他也因此在這一位置上展現才華，把不死不休的精神、死纏爛打的氣概發揮得淋漓盡致，讓對手苦不堪言，成就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威名。

“老驢”為人憨厚質樸，面對輸球后隊友的挖苦埋怨，他充耳不聞；而對贏球后的肆意吹捧，卻總是含笑默默。

有一天，我與王東去東北大學辦事，清晨的校園里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老驢”！

場外見面分外親熱，我們興致勃勃約“老驢”中午聚餐喝酒，“老驢”面色為難，說是還要去上課，晚上再喝吧。“你還是學生啊？怎么還上課？”“我是個教授。”“老驢”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

傍晚的酒桌上，我和王東都有點兒難為情，想起以往在球場上對“老驢”教授的冷嘲熱諷，慚愧地低下了頭。“老驢”卻又恢復了球場上的大呼小叫，認真總結著以往比賽的得失，甚至動用了桌上的碗筷，又開始不厭其煩講起了戰術，認真得令人“討厭”。

不知道為什么，在觀看鐵人隊比賽的時候，我想起了“老驢”他們。

當愛已成往事

和“老驢”做朋友已經四五年了，第一次和他在現場看球，卻是今年鐵人隊的第一個主場。

早在電話相約的時候，我就告訴“老驢”，我可以弄到主席臺的票。“老驢”卻說，在主席臺上看球沒有氛圍，是孤獨的，他是球迷組織的成員，一定要去球迷區吶喊助威，那才叫看球。

快要進場時，我看到門口有一位衣著簡樸的老者，正在四處詢問誰有余票。我把兩張贈票送給他，他驚喜接過，忙著打電話，招呼另一位在門口尋票的同伴，然后千恩萬謝地跟我說：“我們是鐵西的，踢過球，下過崗。現在退休了，條件依舊不好，但就好這口……”

他的同伴來了，倆人一起走進了球場。看著他們歡天喜地的背影，我想，他們該是伴隨著遼寧隊十連冠成長起來的那一代球迷吧？年華已老，夢想成空，他們能眺望的，只有一去不返的青春。

鐵人隊贏了，本賽季的首勝。“老驢”教授再次展現了大呼小叫的“驢嗓”，和身邊搖旗吶喊的球迷一同，手舞足蹈。

幾年前，布衣不撓隊組織過一次有家屬參加的聚會，“老驢”代表他們的球隊，宣讀了一封感謝信，大概的意思是，感謝他們的妻子多年來對他們貪玩的寬容和支持，表達了今后多干家務、多賺錢的決心，聽起來挺像那么回事兒。

作為回應，“老驢”的妻子（一位人文學科的教授）說了一句話：“我應該感謝你們，你們讓我們這些做妻子的很有成就感。我永遠都記得你年輕時的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讓我又看到了那個在球場上奔跑的、無憂無慮的孩子。”

那天的酒喝得很不順利，大家很快就喝多了，胡言亂語說起了許多真假難辨的夢想中的進球，做家務和賺錢的事卻沒人提起。

此刻，這幫已經老了的孩子又連唱帶跳，讓我有些難為情。海明威說過，一個人不能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現在他們不再擁有青春，只剩下了感受。

更讓我難為情的，是沈陽和大連球迷的矛盾。矛盾的起因源自一次輕浮的發言，引發雙方球迷連日互懟，但也客觀促成“遼寧德比”火爆的球市。自家兄弟的爭吵，尖刻而又不失溫暖。

無論是老遼寧隊的十連冠王朝，還是當年大連萬達隊的55場不敗，都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愛已成往事，他們的后輩，如今只能在中甲拼殺。無論如何，都是件令人難過的事情。

拋開原因不談，今天的現實已經表明，我們錯過了很多機會，丟失了很多榮譽，陌生了許多歡樂，闊別了無數的驕傲，我們心心念念，我們又無可奈何。于是，我們只能別無選擇地在自己的球隊里扮演球星，在自己的生活里假裝是冠軍，守在家鄉球隊身旁，從共同的回憶中汲取力量，再用共同的希望把前路照亮。

忽然之間，我覺得理解了“鐵人”這個名字，他指的該是當年球迷最多的鐵西人，代表的是被全國人民稱為“老鐵”的遼寧人。我們的這份寒酸和窘迫，在曾經輝煌的歷史映照下顯得悲壯，就像黑黑的鐵，無法光彩奪目，卻有著銹跡斑斑的硬。

遼寧足球，也從來都不僅是一支隊伍，而是一段行進的歷史，是一群從高山低谷走來卻從未放棄的人。

此刻，當我們為家鄉的球隊長吁短嘆，或是歡欣鼓舞的時候，李金羽率領的云南隊正在中甲一騎絕塵。我也再次想起了鐵帥王洪禮，還有高豐文、遲尚斌、趙樹元、張恩華……他們都已離去，如果你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那么你是幸運的，因為你少了一段悲傷；你也可能是不幸的，因為你缺失了一段難忘與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