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里的貓鼠游戲

干凈的笑容

2023年9月，短視頻網紅“涼山曲布”被捕。

曲布的亮相始于一條以“游客視角”拍攝的視頻。2022年8月19日，一個ID叫趙靈兒的用戶發布第一條抖音，稱自己來大涼山游玩時偶遇彝族青年曲布，讓他幫忙開礦泉水瓶蓋。曲布邀請她到自家坐坐，抓來一只公雞要招待她。席間，曲布在鏡頭前講述自己8歲喪父的故事。

“貧困的家境”“淳樸的品性”，這條幾分鐘的視頻，瞬間擊中屏幕前數百萬觀眾的心。在連續發布4條關于曲布的視頻后，賬號“趙靈兒”粉絲量飆升至110萬。此后半年，趙靈兒常發布自己去探望曲布的視頻，最后給曲布開賬號，教他直播賣當地蜂蜜等土特產。兩人的故事走紅了。

時間又過了半年左右，四川涼山州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以“涼山曲布”“趙靈兒”為代表的四川首例“系列網紅直播帶貨案”被偵破。人們才驚訝地發現，兩人并非貧困少年和外地游客，而是四川某傳媒公司找的兩個演員。

實際上，在此次案件偵破前，已有平臺針對此類偽公益行為進行了集中治理。在“涼山曲布”賬號剛火起來的2022年8月，謝千就對接上賬號幕后的運營者小虞。作為“三農”領域的運營，短時間內粉絲快速增長的用戶，謝千都會去建立聯系。彼時，曲布和趙靈兒還未通過直播變現，也無人舉報其造假行為。但“偶遇蹭飯”的劇情，讓她直覺生疑。

其實，參與不實信息治理項目工作一年來，這不是謝千見過的第一起案例。

一個叫韓文的博主，曾被其團隊前成員爆料造假過程。韓文拍過一個視頻：一位大涼山當地老爺爺在地里摘蘋果，摔倒后躺在地上哭。在獲得各方關注后，韓文開始在老爺爺家直播賣蘋果。他從上午8時開始播到次日凌晨4時，賣掉三四萬箱蘋果，銷售額達100多萬元——這些蘋果，與老爺爺毫無關系，而是來自與韓文合作的供應商。這場直播，韓文收入傭金近40萬元。

偽公益類不實信息披著行善的外衣作惡，會對公眾信任造成嚴重傷害，網友也感受到信念的崩塌：“難道每一次行善都要小心謹慎？”

為守護人們的善心，在公安還未介入、難以掌握實際證據的“混沌階段”，平臺與不實信息制作者展開周旋，進入一場場充滿算計的貓鼠游戲。

時刻準備著

和“涼山曲布”證據確定前的情況類似，2023年5月，在短視頻平臺參與治理偽公益的工作人員李茜發現，許多博主發布了自己伐木、背木頭等做重體力活兒的視頻：他們有著同樣黝黑的面龐，臉上的泥土痕跡有些刻意，以同樣的姿態佝僂著身體，背著將脊背壓彎的木材，向觀眾展現著生活的重壓。

這類視頻沒有情節，難以一眼識別出真偽。如何確定這些內容并非投稿者的真實生活？驗證真偽，是治理不實信息流程中的難點。

不實信息治理的流程，大致分為發現、研判、驗真、辟謠和治理幾步。巡視到可疑信息后，李茜會進行研判，再聯動平臺各個小組核查真偽，包括與當事人建聯溝通。在與領域內博主日常對接的過程中，謝千也曾偶然發現隱藏在賬號背后，一位博主差異巨大的真實生活圖景。在粉絲的眼中，“涼山孟陽”的處境令人同情：作為家中長女，她窮得上不起學，輟學照顧弟妹，每天砍柴、背木頭、吃土豆。加了對方個人微信后謝千才發現，孟陽在山下有一棟新房，自拍中的她開著名車。“晚上回到豪宅，白天去大涼山擺拍。”孟陽毫不避諱發布的炫富朋友圈，和她的抖音視頻形成鮮明對比。

在與信息造假者周旋的過程中，謝千逐漸洞察出細微的人性。有人馬上下架視頻，給自己改了名，這是心虛。有人要向平臺討說法，他們相信只要沒有證據，平臺終究還是會把他們放出來，因此一口咬定，這是虛張聲勢的強硬。

為杜絕打著“公益助農”旗幟售賣毫不相關的商品，平臺曾要求運營者提供貧困相關證明或助農資質。在工作一段時間后，謝千發現，“證書”也并不能完全為人背書。沒有收集到核心證據時，這樣涉嫌不當擺拍、導向性存在風險的內容處于灰色地帶，謝千沒法替賬號背后的人們做決定，也沒法強制處理。她只能耗費許多時間與賬號的運營者周旋，嘗試引導其停止不當擺拍。這也是唯一的辦法，雖然多是無效的。

去年初，安徽一女子被前夫家暴的視頻在網上引發關注。視頻以監控錄像的形式出現。慘厲的家暴情景迅速勾起人們的憤怒與同情，“報警”的說辭，又為視頻增添了更多可信力。人們呼吁嚴懲男子，將事件推向輿論高點。自媒體與媒體賬號，也迅速轉發消息并跟進。

然而僅在兩天后，警方公布的完整視頻就揭露了其中騙局：在男子毆打女子前一個小時，兩人已經多次進行預演。拍完后，兩人有說有笑，一起看電視。“自媒體號注冊人譚某為博取同情、吸引流量，與前夫擺拍視頻并在直播時謊稱報警。”

2023年以來，隨著人口流動，少數造假者的“創造力”與“創作熱情”再度被激發。線下的造假舉動，也漸漸蔓延至線上。

此次事件中的工作人員發現，一些無法及時核實真假的事件中，用戶傳播信息的速度超乎想象。在事實發布前，輿論就會爆發強大的力量——平臺必須更先一步介入，對用戶發出警示。

不實信息的形式總在不斷升級。一個平臺的某一規范的發布，并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例如，在AIGC等新技術的助力下，工作人員發現真假之間的界限越發模糊。

2023年4月，一條“中電科員工清明節無償加班怒懟領導”的消息傳遍網絡，話題引發熱議，人們紛紛開始質疑中電科用工問題。在調查后，工作人員發現，這條消息是由AIGC生成的文本，并非由真人創作，首發者在微信群里發出，再被人搬運到抖音上。最終，工作人員將相關視頻下架，放大了政府、涉及公司與媒體發布辟謠消息的聲量。

社會熱點類不實信息，通常以半真半假的形式出現，難以識別，更難以辟謠。辟謠之后，人們仍然不信，這是一大治理難點。戰爭中的陰謀、弱者被辱的故事、蔥姜水能治肺炎——即便是謠言，比起真相，人們也更愿意相信，“他們覺得這件事就該是這樣的”。

直至今天，如何應對新聞類信息仍是個平臺內部爭論不休的難題：在還在演進的新聞事件中，在官方通報與媒體報道發布之前，怎么應對尚未得到驗證的信息？平臺該用多大的力度去管控它們？不實信息的標準，仍在不斷修訂與討論。

“謠言是一個從人類會說話開始就存在的東西。”在短視頻平臺不實信息項目組工作多年后，負責審核與治理的工作人員蔣先生認清了一個現實，“我們可能永遠沒有辦法把它徹底干掉。”在未來，舊的問題還將反復，新的問題必將出現。他們必須隨時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