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船山是一位氣實在論者,其思想是對張載氣論的繼承和發展。“氣”涉及先天氣、后天氣的問題,由此引出“先天”說是否成立,以及先于天的存在者究竟何謂等問題。船山認為,凡氣皆“有象”“有質”,故氣為實在,然而“有質者”必有“未有質者”與之相對,由此推論,在“未有質者”之前又有何物存在?這便涉及宇宙本源的理論問題。船山晚年在批評“先天”論之際,提出了“強欲先之,將誰先乎”這一宇宙論的終極問題。圍繞這一問題,船山認為道家特別是莊子哲學的“是”論,即“統天下之有無而曰是”,是對宇宙本源問題的一種回答。船山認為,“推而上之,以至于無無”是必然的結論。“無無”這一源自張載的概念,是對“有”的絕對肯定,也是船山對世界實有、萬物實在的基本肯定。同時,船山借用張載“清虛一大”的概念,來描述氣的實在性,作出“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的判斷,進一步肯定了氣是基本實在。在船山看來,這才是對宇宙本源問題的最終回應。與此相應,船山認為“清虛一大”不是程朱所理解的“道體”,因此根本不存在一個先于氣之實在的存在者。
關鍵詞:船山"先天"清虛一大"氣實在論"張載
作者吳震,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中山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特邀訪問教授(上海"200433)。
王船山晚年在《思問錄》中批評邵雍“先天”說,認為邵雍此說是“倚氣以言天”,實質上是說“先天氣”,而“氣”是“有質者”,“有質者”是與“未有質者”相對的概念。《淮南子》有所謂“有夫未始有無者”《淮南子·俶真訓》云:“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91頁)此處為船山的引用,與《淮南子》原文略有不同,后文所引此句亦是。的說法,就是追問“有”之前的“未有”者,邵雍“先天”說便根源于此。但在船山看來,天沒有具體的“質”,無法用“質”來規定天,天甚至連具體的“氣”都沒有。因此,若要問是否存在一種先于天的存在者,那么,這種先于天的存在者究竟何謂?這問題也可換成:假設確定了一個先于天的存在者A,那么就可再問先于A的存在者B又是什么?而一旦確定了B,又可再問先于B的存在者C究竟為何?這樣一來,追問宇宙萬物之根源就變成了無窮追問而沒有止境,最終將遭遇“強欲先之,將誰先乎”的難題。船山說:
邵子之言先天,亦倚氣以言天耳。氣,有質者也,有質則有未有質者。《淮南子》云“有夫未始有無者”,所謂先天者此也。乃天固不可以質求,而并未有氣,則強欲先之,將誰先乎![1]451
更令我們頗感興味的是船山對此問題的回答:
張子云“清虛一大”,立誠之辭也,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也。[1]451
表明在船山的觀念中,萬物本源的追問并非不可回答,只是答案不是邵雍的先天說,而是張載的“清虛一大”說。因為,宇宙萬物的終極根源只能追溯到“清虛一大”,沒有任何存在者是先于“清虛一大”而存在的。
那么,究竟應如何審視船山的上述追問呢?事實上,這一追問涉及宇宙論、形上學等諸多基本問題。通過考察,我們將進一步確認船山哲學的基本立場是氣實在論。此“實在論”不同于朱子理學的理實在論,而接近于張岱年所說的中國哲學本體論的特質之一在于肯定“萬有眾象同屬實在”[2]9的萬有實在論。
一、何謂“先天”?
無疑地,上述船山的提問涉及萬物本源的哲學問題。我們知道,在西方古典形而上學傳統中,萬物本源構成宇宙論的核心問題,而存在之為存在則是本體論的核心問題,故古典形而上學主要包含宇宙論和本體論兩大基本問題。在古代中國思想文化傳統中,孔子的“性與天道”、《周易》的“形而上者謂之道”無疑構成了中國哲學形態的形上學議題。依船山,人和物的存在有“有形”和“無形”兩種基本形態,在其背后存在“必有所從來”[3]23的根源性問題,即形上學問題。盡管船山明確反對宋儒以來“形而上學”一詞的用法,此當別論。
船山曾指出張載《正蒙》開篇《太和篇》探討了三大基本問題,即“道之所自出,物之所自生,性之所自受”[3]15。這里“自出”“自生”“自受”盡管用詞不同,但都是“所從來”的意思。更重要者,船山斷言這三大問題可以歸結為周敦頤《太極圖說》的“太極”問題 船山學的太極本體觀,另參拙文《王船山的理氣論》,《學術月刊》2024年第1期。,即本體問題。換言之,道、物、性的由來問題也就是太極本體問題。船山也清楚道學奠基者二程關于心、性、天、理的討論,是“以‘未始有’為天者”——以“天”為一切“有”的根源,這是“正矣”,[4]1111即正確的思想態度。
事實上,所謂“自出”“自生”的問題涉及宇宙論的本源問題,用船山的語言講,亦即“所從來”的問題。對此,船山常有理論關切,如他認為陰陽“兩體”既立,“則溯其所從來,太和之有一實,顯矣”[3]36,“一實”之“實”即指太極。又如船山還關心“心所從來者”[3]147的問題,并且追問“不善之所從來”,認為人之不善“必有所自起”。[4]964足見在船山這里,“所從來”是個普遍的哲學問題,廣泛涉及宇宙論、本體論和人性論等領域。
回到“先天”的問題。眾所周知,“先天”一詞源自《易傳》“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而在《易傳·說卦傳》中已蘊含了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的方位圖觀念。不過,在易學史上整合出所謂的“先天之學”,則是宋代邵雍的獨創。朱子《周易本義》卷首九圖中可以看到邵雍的“伏羲八卦方位”等圖。邵雍認為這些“先天圖”是伏羲根據“天地自然之數”制作的,與此相應,“文王八卦方位”則是文王制作的“后天圖”。而且邵雍將“先天”觀念提升到存有論的高度,其有詩曰:“若問先天一字無,后天方要著工夫。”[5]342先天與后天對應,后天屬于工夫域,先天屬于本體域。若在本體域說一字,則唯有“無”字可當之,因在本體上并無一物存在。盡管邵雍講的先天,涉及易學史的源流以及相關的理論闡釋等問題,成為易學史上的一段公案,這里不贅; 參見楊儒賓:《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思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9頁。但經邵雍開創“先天之學”,“先天”得以重建為一種哲學觀念,與形上學問題發生了關聯。
朱子很重視邵雍的易學思想,他意識到“先天”既屬本體域,就跟太極本體觀念有關。朱子在與弟子談到上引邵雍詩句時,有這樣一段對話:
或誦康節詩云:“若論先天一事無,后天方要著工夫。”先生問:“如何是‘一事無’?”曰:“出于自然,不用安排。”先生默然。廣云:“‘一事無’處是太極。”先生曰:“嘗謂太極是個藏頭底物事,重重推將去,更無盡期。有時看得來頭痛。”廣云:“先生所謂‘迎之而不見其首,隨之而不見其后’,是也。”[6]2552
朱子對“先天”沒有正面解釋,卻將此比作“太極”,這是對“先天”在哲學上所作的抽象解釋。他進而強調:“太極是個藏頭底物事,重重推將去,更無盡期。”所謂“藏頭底”,也就是“不見其首”的意思,隱喻事物的最初源頭,一切跡象尚未出現。
后面一句“重重推將去,更無盡期”,意思更為重要:若按本體思維進行溯源,層層上推,以至無窮,終無盡頭。也就是說,若要推原“太極”之先更有何物,必將無果而終。朱子認為“先天”即“太極”,是一切存有的終極根源。朱子說“更無盡期”,意味著從哲學上阻斷本源問題的“無窮倒退”式的追問,也意味著“先天”是問題終點也是最終假設。我們知道在傳統形上學領域,最終假設往往意味著“獨斷”,是對無窮追問的終止,比如說“理型”(柏拉圖的idea)是世界的最高存在,便是終極的觀念設定,對此無法再溯源。按中國哲學的傳統本體論,本體之要義是“本根”或“根源”。張岱年在其《中國哲學大綱》中說:“宇宙中之最究竟者,古代哲學中謂之‘本根’。”(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6頁)朱子所謂“藏頭底物事”,其描述的主語“先天”或“太極”無疑是萬物之根源,這符合理學本體論的說法。
從概念史角度看,《黃帝內經·素問》中已有“先天”概念,用以描述氣,概指純粹精氣,即最原初的氣。唐代道教經典《崔公入藥鏡》始明確提出“先天炁,后天炁”[7]730的概念,這既是道教宇宙論,更是道教養生論的修煉術語。從哲學上對先天問題重加關注,自邵雍后,則晚至明中葉才凸顯,如陽明弟子王畿撰《先天后天解義》 參見王畿:《王畿集》卷八,吳震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年。即為顯例。就船山而言,他更注重氣的實在性,故反對氣有所謂先天后天之分,他認為凡氣都“有質”。這個說法應是“氣”字古義,如先秦儒家就有“氣,體之充也”(孟子語)、“血氣”(荀子語)等術語,都與“氣有質”的意思一致。但船山提出“有質則有未有質者”,意謂“有質”是相對之詞,在“有質者”之前,必然另有一個“未有質者”存在,這就引出一個哲學問題:何謂“未有質者”?
從哲學上看,追問“未有質者”,也就是問有形有質的根源究竟何在?如果說氣之形質源自“天”,那么“未有質”的“所從來”問題,也就涉及“天”的先后問題。這一問題在歷史上與易學有關,然對于易學意義上的“先天”說,船山的理解不同于傳統解釋,他指出:
《易》言“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以圣人之德業而言,非謂天之有先后也。天純一而無間,不因物之已生、未生而有殊,何先后之有哉!先天、后天之說始于玄家,以天地生物之氣為先天,以水火土谷之滋所生之氣為后天,故有后天氣接先天氣之說。此區區養生之瑣論爾,其說亦時竊《易》之卦象附會之。而邵子于《易》亦循之,而有先后天之辨……而以天地之自然為先天,事物之流行為后天,則抑暗用其說矣。……胡文定曰:“伏羲氏,后天者也。”一語可以破千秋之妄矣。[1]436
船山的這段表述背后有一重要問題意識,即他對“先天”說的否定態度乃針對道教養生術的“后天氣接先天氣之說”而發。
從經典詮釋的角度看,船山承認《易傳》所言“先天”乃指“圣人之德業而言”,這是承接“先天而天弗違”一語的上句:“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船山認為,“先天而天弗違”的主語是“大人”,而且特指“圣人”,而大人“合其德”等表現就是“圣人之德業”。因此,“先天”不是什么哲學的抽象概念,更不可能指“天”有先天氣與后天氣之分。
從歷史上看,“天”在不同領域有各種解釋,故“天”是個多義詞,在船山哲學中亦復如此。然在上述引文中,船山的觀點是清楚的,他認為天是“純一而無間”的客觀實在,意謂天是氣之渾然全體,其中充滿陰陽兩氣,沒有任何間隔或縫隙,天并不會因“物之已生”或“物之未生”而發生改變,也就根本談不上有所謂的先天后天之分。一方面,船山批評道教養生家的先天后天說,認為這不過是“養生之瑣論”而已;另一方面,船山又批評邵雍易學襲用先天后天說,以為“天地之自然為先天,事物之流行為后天”,其實已“暗用”了養生家之說。最后,船山以宋儒胡安國“伏羲氏,后天者也”一語,來為“先天”問題“定讞”,堅決否認有所謂的“先天氣”。
然而,從氣的角度看,氣之生生變化又不免有時間上的先后之分以及位序之別,故船山在其他文本詮釋中,又提出了所謂“先天之動”與“后天之動”的區別,而這一區別決定了人和物所受之氣存在差異性。船山說:“先天之動,亦有得位,有不得位者……得位,則秀以靈而為人矣;不得位,則禽獸草木、有性無性之類蕃矣。既為人焉,固無不得位而善者也。”[4]965這里的“位”特指人物所得“陰陽之位”[4]964。與此相應,“后天之動”也有“得位”和“不得位”的問題,由此導致萬物“莫齊”的差異性。他說:
后天之動,有得位,有不得位,亦化之無心而莫齊也。得位,則物不害習而習不害性。不得位,則物以移習于惡而習以成性于不善矣。此非吾形、吾色之咎也,亦非物形、物色之咎也,咎在吾之形色與物之形色往來相遇之幾也。[4]965
顯然,所謂先天之動和后天之動,解釋了事物之所以存在差異的原因,同時也解釋了人物之間存在善與不善的原因。而且船山認為先天之動構成“先天之性”,后天之動構成“后天之性”,指出“先天之性天成之,后天之性習成之”[4]964,前者為善之根源,后者為不善之根源。由此看來,為探討人性物性“所從來”的問題,船山氣論也需要預設“先天之性”和“后天之性”這對概念,才能解釋人性善惡的根源問題。總體來看,對船山而言,天是氣之總體或萬物之總體,并非存在論意義上劃分氣之先后的本體。
二、論“有無”
如前所述,船山以為邵雍“先天”與《淮南子》“有夫未始有無者”之說有關,都肯定有一個先于“有”的“無”者。可見,先天說涉及道家的有無問題。張載為突出儒家的立場,曾斷然批評:“言有無,諸子之陋也。”[8]48這一批評主要指向有無相生論,即所謂“有生于無”的宇宙論。在這一問題上,船山的立場與張載是一致的。不過,從哲學上討論天道“存在”的有無問題,例如有無相待論,未必是理學的禁區,當朱子用“無形而有理”來詮釋“無極而太極”之際,其實就已涉及有無問題。
上引《淮南子》語,其實源自《莊子·齊物論》:“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9]79船山早年在《周易外傳》中批評莊子“有未始有夫有無者”此處為船山的引用,與《莊子》原文略有不同。語:“嗚呼!毀《乾》《坤》以蔑《易》者,必此言夫!”[10]1025表現出其堅持儒家實有論的激進立場。
然而船山晚年的《莊子解》則對莊子“有無論”表現出更多的同情理解。同樣是針對上引《莊子·齊物論》這段話,船山首先肯定:“此欲自顯其綱宗,而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論,期于有成,蓋亦滑疑之耀也。”[11]109“滑疑之耀”為莊子語,船山注曰:“滑音汩。滑亂不定,疑而不決,恍惚之中,有其真明。”[11]108滑疑指迷亂人心之言詞。船山卻反其意而用之,認為莊子“今且有言于此……其果無謂乎”一段的表述,雖看似“滑亂不定,疑而不決”,但其中卻“有其真明”。此話怎講?
船山認為,莊子所論“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并不是講“有生于無”的宇宙有無論,而是在語言上“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論”,其用意在于立道論之“綱宗”。在船山看來,莊子此段論述所說的“是”字大有講究,乃是特指“道”而言,故整段討論的其實是“道”的問題。何以用“是”字而不明示“道”字?船山對此有深入分析:
“是”者指道而言。不言道而言“是”者:標道之名為己所見之道,則有我矣;立道之實以異于儒墨之道,則有耦矣;故指現前之所大明者,無耦無名,滑疑而寓庸者曰是。無往而非是,無有為彼者也。統天下之有無而曰是,則彼是莫得其耦矣。既有言矣,則雖恰與是合,而亦儒墨之類矣。故唯無言則絕類而與道類,有言則固不能然。故且言之如下文所云,則有謂矣。特我之謂,推而上之,以至于無無;則雖有謂而固無謂,非氣機之吹挾成心以立言者比;則有謂無謂,滑疑而不必于成,故雖有言可也。[11]109
這段解釋直探莊子所言“有謂”“無謂”之奧秘。其要點有三:第一,莊子破除名言,正在于“統天下之有無而曰是”,也就是說,莊子在語言上對有無的雙遣,正是為統合天下的有無,旨在揭示“道”之真諦。第二,莊子斥“有言”,即不為“道”立任何名言,正是為了“絕類而與道類”,這是任何“有言”所不能達到的目標。第三,莊子欲破語言限制,用“推而上之”的方法,最終達至“無無”——道之實有的境地,這絕非那些任憑一己之“氣機”、逞意“立言”者可比。
值得一提的是,“無無”原是張載為對治道家“有無”論而提出的重要概念,即所謂“知太虛即氣,則無無”[8]8,意在肯定“有”的存在。然在船山看來,“無無”亦是莊子論道的旨趣所在,或許應該說,船山借張載“無無”論來詮釋莊子“有無”論。要之,在船山視域中,莊子講“道”也突出了“無無”的存有面相,此即“雖有謂而固無謂”之意,但這仍是一種“立言”,是對“是”(即“道”)所作的存在論肯定。
既然“是”的問題即道的問題,那么“是”作為一種存在,其內含的“有無”問題就不是單純的宇宙生成問題,而涉及宇宙的存在問題。莊子說:“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9]577-578這是道家有無論的重要出典之一,講的是萬物有無相待論,強調“相反而不可以相無”的觀點,即萬物存在既有“有”的一面,又有“無”的一面,有無雙方并不否定對方,由此,道之存在的“功分”(功能地位)就能確定。然而有無的先后本末之問題卻依然存在,至魏晉玄學時期,這一問題逐漸凸顯出來,形成了歷史上著名的有無之辨。
這場辯論的一個核心問題是:何以證明有一個“先物者”存在?這一問題突出表現在郭象對《莊子》的詮釋中,他對“先物者”的追問,其表述方式與船山“強欲先之,將誰先乎”如出一轍。反過來說,船山對“先物者”的追問與郭象幾乎同出一源。故有必要對郭象的說法稍加關注:
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9]764
這里以何謂“先物者”為設問,提出三個答案,后又逐一推翻,得出“以至道為先之”的答案,然此答案亦不成立,原因是“至道者乃至無也”。因為“既以無矣,又奚為先”,意謂我們一旦確定了“無”之后,還可追問另有一個先于“無”的存在。這種無窮溯源與船山“強欲先之,將誰先乎”的追問頗為相似,而郭象最終以“物之自然,非有使然”截斷了這一追問。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對事物存在的終極原因進行追問,任何事物最終都必然遵循“自然”法則,而此“自然”法則是內在于事物自身的。換言之,“物之自然”是內在于事物而使事物成為自身的唯一法則。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外在的“使然”者——“造物”者。 郭象說:“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12頁)這一“自然”的最高法則被稱為“道”。
郭象哲學是否以“崇有”為立場,來對抗王弼的“貴無”說,這里且不論。 郭象哲學是對王弼“貴無”說的反動,還是對“無”的一種理論推進,又或是以“無無”(即“非存在”)為特質的理論形態?關于玄學內部的這些細節問題,參見楊立華:《“本無”與“釋無”:郭象本體論中的有無之辨》,載氏著《思誠與見獨之間——中國哲學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238—256頁。至于船山對道家的看法,基本沿襲了宋明以來的道學立場,尤其是繼承了張載嚴厲批判道家有無論的立場。船山指斥老子甚嚴,然而于莊子卻每有回護之心,認為莊子“自立一宗,而與老子有異焉”,甚至肯定莊子“其高過于老氏……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 王夫之:《莊子解》,《船山全書》第13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472、473頁。曾昭旭認為船山“引莊學以通于儒學”(曾昭旭:《王船山哲學》,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96年再版,第244頁),當有以也。由上討論可以看出,道家“誰得先物者乎哉”的說法,顯然與“強欲先之,將誰先乎”的提問方式是一致的。然而船山的回答終與郭象不同,他以張載“清虛一大”為問題的終點,也就是以“氣”為宇宙萬物的終極根源。
須指出的是,盡管船山認為莊子“有無”論凸顯了“無無”的觀念,但他對道家“有生于無”特別是玄學“以無為本”的觀點是竭力反對的,這一點必須明確。
言無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謂有而謂無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謂之無哉?……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說成。今使言者立一無于前,博求之上下四維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窮矣。[1]411
船山承認任何語言都有對象性,都是對現象之“有”的一種表述。的確,就語言的本質看,語言是對現象的描述乃至是對存有的肯定。若我們在語言外預設“無”的立場,然后尋求于“上下四維古今存亡”,其結果必定茫無所得。所以,站在實存論立場上,必然得出一肯定判斷:
蓋天下惡有所謂無者哉!于物或未有,于事非無;于事或未有,于理非無。[3]29
顯然,船山繼承了張載排斥“有無”論的立場。船山從“于物”“于事”“于理”的角度出發,論證了一個觀點:天下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無”。這里“于理非無”的說法值得關注。依上下語脈,船山之意在于指出:雖然氣之陰陽有“有形”“無形”之分,有形之“明”者“人得而見之”,無形之“幽”者“人不得而見之”,但不可“明則謂有,幽則謂無”,這是“眾人之陋爾”。[3]28-29因為“幽明”之際,自有“氣之理”的存在,此“理”唯有“幽明”即呈現狀態之不同而無“有無”之別。故船山說“言幽明而不言有無(張子),至矣”[1]410。而道家“謂有生于無,無生于有”,都不過是“戲論”而已。[1]410據此,氣只有幽明之間的互相轉化,而“不得謂幽生于明,明生于幽也”[1]410。這就凸顯出船山的氣實在論立場。
三、論“清虛一大”
“清虛一大”問題是宋明理學史上的公案。根據現有的文獻記載,張載從未說過“清虛一大”一詞, 翟奎鳳對張載思想中“清虛一大”的相關論述有仔細梳理,參見翟奎鳳:《“清虛一大”與神體:評程朱對張載思想的批判》,《當代中國價值觀研究》2021年第2期。然而二程在批評張載時,卻以此為標靶,朱子踵其后,亦以此為把柄,指斥張載之學。二程、朱子由道學立場對張載的這一批評,反映了道學與氣論之間存在某種理論緊張。入明以后,“清虛一大”問題幾乎煙消云散,然而到船山那里,竟以為“清虛一大”乃張載“立誠之辭”,這可謂最高贊譽。船山曾說:
修辭誠則天下之誠立,未有者從此建矣,已有者從此不易矣。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誠也。[1]409
“修辭”主要指人文活動,“誠”則關乎人文世界的秩序,故“修辭立誠”關乎人文世界秩序的確立。“未有者從此建”“已有者從此不易”,說明“修辭立誠”的行為具有創建規范的意義,甚至關系到“天下之誠”能否確立。孔子作《春秋》使其成為天下引以為鑒的規范,這一行為就是立“誠”。據此,若張載講“清虛一大”是立誠之辭,則其功可比孔子作《春秋》。當然這一比喻性的說法,只是船山對張載的解讀,而船山據此斷言“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這就值得我們關注。
假設船山所能看到的張載的文獻跟我們一樣多,那么他對“清虛一大”的了解應當有兩個來源:直接源于張載或間接源于程朱。所謂直接源于張載,是指船山依憑自己對張載思想的理解,來重新審視“清虛一大”;所謂間接源于程朱,是指程朱對“清虛一大”的批評構成了船山為張載辯護的理論動機。因此,有必要了解程朱對“清虛一大”的批評。
《二程集》共有四處涉及“清虛一大”問題,主要有以下三段 另一段記錄為:“橫渠教人,本只是謂世學膠固,故說一個清虛一大,只圖得人稍損得沒去就道理來,然而人又更別處走。今日且只道敬。”(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版,第34頁)這是就工夫角度論“清虛一大”,此處不贅。:
立清虛一大為萬物之源,恐未安,須兼清濁虛實乃可言神。道體物不遺,不應有方所。[12]21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虛一大為天道,則乃以器言而非道也。[12]118
子厚以清虛一大名天道,是以器言,非形而上者。[12]1174
其中有一個中心意思:張載言“清虛一大”,或以此為“萬物之源”,或以此為“天道”,要之,講的是形而上問題。然在二程看來,“清虛一大”作為描述語只能指向“器”,即形而下者,而不能是形而上者。因此,二程認為張載在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哲學根本問題上產生了思想混亂。
朱子沿二程的思路,對“清虛一大”也有諸多批評。他說:
問:“橫渠有‘清虛一大’之說,又要兼清濁虛實。”曰:“渠初云‘清虛一大’,為伊川詰難,乃云‘清兼濁,虛兼實,一兼二,大兼小’。渠本要說形而上,反成形而下,最是于此處不分明。如《參兩》云,以參為陽,兩為陰,陽有太極,陰無太極。他要強索精思,必得于己,而其差如此。”又問:“橫渠云‘太虛即氣’,乃是指理為虛,似非形而下。”曰:“縱指理為虛,亦如何夾氣作一處?”[6]2538
這是說,張載講“清虛一大”,其意是想說“形而上”,但其結果“反成形而下”;張載講太虛,其意似是“指理為虛”,但卻將此“夾氣作一處”。要之,張載講“清虛一大”或太虛,在朱子看來,恰如二程批評的那樣,是將形而上下顛倒了。朱子又說:
橫渠說氣“清虛一大”,恰似道有有處,有無處。須是清濁、虛實、一二、大小皆行乎其間,乃是道也。其欲大之,乃反小之![6]2539
“清虛一大”,形容道體如此。道兼虛實言,虛只說得一邊。[6]2539
類似批評,不一而足。
朱子認為張載的根本錯謬在于他講的“虛”字有問題,而“清虛一大”四字的實質就在于一個“虛”字,這就涉及張載的“太虛”概念。從表面看,“虛”可以囊括有無、清濁、虛實、一二、大小,而“行乎其間,乃是道也”;然而從根本上說,朱子認為“道兼虛實言,虛只說得一邊”。也就是說,從概念名義須嚴格界定的角度看,道兼虛實,然“虛”不等于道。朱子的這個說法表明,在本體論問題上,他不能認同以“虛”來直接界定本體。因此,盡管“清也有是理,濁也有是理,虛也有是理,實也有是理”,清濁虛實都可以說成“有理”,但若以“虛”來界定“道體”,則不免落入“無”的一邊。所以在朱子看來,張載“他說成這一邊有,那一邊無,要將這一邊去管那一邊”。[6]2539朱子的上述批評非常尖銳,直擊問題的要害。質言之,在朱子的審視下,“清虛一大”的實質就是“虛”,而“虛”的實質是氣;由于氣為形而下,故以氣之“清虛一大”言“道”就不可能對形而上的問題有任何理論效力。
然而,若站在張載的立場看,我們應承認張載強調“太虛”正是為排除“二氏崇虛之見”。由“太虛即氣”,可知太虛充滿實在的氣;由“知虛空即氣,則無無”,則可知“太虛”是為強調“無無”這一觀念而設。進而就可了解張載的一個核心觀點是“氣能一有無”。他說:
凡不形以上者,皆謂之道,惟是有無相接與形不形處知之為難。須知氣從此首,蓋為氣能一有無,無則氣自然生,氣之生即是道是易。[8]207
“不形以上”是張載關于“形而上”的特殊講法,指的就是“虛”,而在“有無相接與形不形處”,正有氣的存在,故謂“氣從此首”。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氣能統合“有無”。至于“無則氣自然生”的“無”字,即“虛空即氣”的“虛空”,亦即“太虛”的意思,這表明太虛與氣渾然一體,構成“有無混一之常”的關系,而非“虛生氣”, 張載對于歷史上“虛生氣”的虛氣論是持反對立場的:“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于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8頁)關于漢唐時代的“虛生氣”說,參見張永儁:《莊子泛神論的自然觀對張橫渠氣論哲學的影響》,《哲學與文化》2006年第8期。牟宗三則認為張載對“虛生氣”說的批評“不必諦”,參見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94頁。這就突出了氣為首出這一重要觀念。更重要的是,張載所理解的“道”是在“氣之生”的意義上而言的,故可說道即生生。也正由此,張載對“形而上”的理解離不開氣的存在,這就不同于程朱理學嚴分理氣的形而上學。可見,張載在形而上學問題上與程朱理學存在微妙的差異,他講的太虛并非指形上天道,即太虛不是本體, 參見吳震:《張載道學論綱》,《哲學研究》2020年第12期。而是對氣之實在的形容描述,同樣,“清虛一大”也是對氣之實在性的描述。
船山在“清虛一大”問題上,也有重要理論推進。他說:
神化之所不行,非無理也,所謂清虛一大也(張子)。神化之所行,非無虛也,清虛一大者未喪也。清受濁,虛受實,大受小,一受賾。清虛一大者不為之礙,亦理存焉耳。函此以為量,澄此以為安,濁而不滯,實而不塞,小而不煩,賾而不亂,動靜各得其理而量不為詘,則與天地同體矣。[1]406
這是船山對張載“清虛一大”的全面解釋及思想辯護,其中含有船山的獨到理解。
船山從“神化”的角度來理解“清虛一大”,認為氣之神化即便有“不行”或“所行”,“清虛一大者”都不會改變或喪失。神化即氣化,因氣化之妙,故冠以“神”字,此即所謂:“神化者,氣之聚散不測之妙,然而有跡可見。”[3]23至于神化之“不行,非無理”,神化之“所行,非無虛”,則表明神化并不影響氣之理或氣之虛。船山以為,此理此虛即張載“清虛一大”的本義。換言之,神化本身雖不是“清虛一大”,卻彰顯了“清虛一大”之“神”。故船山認為重要的是如何做到在工夫上“存其清虛一大之神”[3]46。這里的“神”就是指氣化之“神”,按船山的理解,也就是張載所說的“清虛一大”。
從字義看,“清虛一大”四字的含義分別是:“清受濁,虛受實,大受小,一受賾。”其中“賾”字為雜亂義,“受”字為容納義。船山用“受”字來解釋清濁、虛實、大小、一賾的涵攝關系而非對立關系,與程朱在此問題上對張載的批評有所不同,表示“清虛一大”之氣作為實在,自能涵攝濁、實、小、賾,實現“濁而不滯,實而不塞,小而不煩,賾而不亂”的平衡,這也是氣化之“動靜各得其理”的表現,而“清虛一大”之氣自能“與天地同體”。很顯然,船山從氣之神化的角度來闡釋“清虛一大”,所凸顯的正是氣實在論立場。但須注意的是,上段引文中“理”和“虛”并非對應之詞,而是各有所指。理主要涉及理氣關系問題,船山說:
若其實,則理在氣中,氣無非理,氣在空中,空無非氣,通一而無二者也。其聚而出為人物則形,散而入于太虛則不形,抑必有所從來。[3]23
所謂“理在氣中,氣非無理”,闡發的是理氣一體論,與“神化之不行,非無理”的意思是一致的。船山認為,“形”或“不形”構成現實世界,而此現實世界中存在“必有所從來”的問題,此即“通一無二”的一體之理氣。分言之,“理在氣中”“氣在空中”;合言之,理氣構成“通一無二”的一體性。故氣之聚散出入便是理氣的運動變化,也是事物存在(“形”)“必有所從來”的根源。可見,船山對“所從來”的問題常有關切。
至于“神化之所行,非無虛”,則強調“虛”是貫穿于氣的整體存在狀態。雖然氣有種種變化,然氣的根本屬性為“太虛”是無法改變的。正是在氣之“神化”的意義上,船山指出“清虛一大”的氣之特質不會“喪失”。那么,氣何以有“清虛一大”的根本特質?這就涉及“氣”的問題。船山晚年在批評“先天氣”時,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觀點,認為氣有天氣和地氣之分,但“天”非氣之來源。他說:
因此,知凡氣皆地氣也,出乎地上則謂之天氣,一升一降,皆天地之間以缊者耳。《月令》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從地氣之升而若見天氣之降,實非此晶晶蒼蒼之中有氣下施以交于地也。……天主量,地主實;天主理,地主氣;天主澄,地主和。故張子以清虛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氣也。不于地氣之外別有天氣,則玄家所云先天氣者無實矣。……不審而謂此氣之自天而來,在五行之先,亦誕也已![1]450-451
所謂天氣地氣,正如船山所引《月令》,當然是古老的概念。其實,“天主理”“地主氣”也是源自《素問》的傳統概念。船山又說:
《素問》之言天曰運,言地曰氣。運者,動之紀也,理也,則亦天主理、地主氣之驗也。故諸家之說,唯《素問》為見天地之化而不滯五運之序。[1]464
這里的“理”也就是“序”的意思,故又有“理序”之說:“五行之生雖終始無端,而以理言之,則其序如此。”[1]464船山認為陰陽五行之運,其中必有“理序”存在,又稱“紀理”。這反映了船山的理氣渾然一體的理氣觀。按照船山這里的看法,其晚年論氣更關注傳統醫學的觀點,由此反對先天氣,強調氣屬后天,這是將“氣”重新納入自然哲學的論域來審視。船山甚至說:
五運在天而以理言,則可以言性矣。……故通乎《素問》之言天者,可與言德。[1]465-466
這里的“五運”即五行之運。船山以《素問》之言天者即“天曰運”為標準,認為五行之運屬于“天”,由于“天主理”,故相應地,“地主氣”,而天地理氣就構成了宇宙萬物。根據這樣一種自然主義哲學的觀點,船山強調:“天主量,地主實;天主理,地主氣;天主澄,地主和。故張子以清虛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氣也。”在船山看來,張載所言“清虛一大”,正是指向“主量”“主理”“主澄”之“天”,而非指地之“氣”。
必須指出的是,船山所講的“天主理”的“理”并不是獨立于氣之外的實體存在。
乃理自天出,在天者即為理,非可執人之理以強使天從之也。理一而用不齊,陽剛宜速,陰柔宜緩,亦理之一端耳。而謂凡理之必然,以齊其不齊之用,又奚可哉![1]438
一方面,理源自“天”,可謂“在天者即為理”,在此意義上,可以認同宋儒的“天理”概念; “天理”一詞,是船山哲學中常見的概念,此不具引。但另一方面,不可“執人之理以強使天從之也”,這種“執人之理”就是偏執于“理一”,忽視了理之用自有“不齊”的差異性。換言之,以“理一”之“理”的絕對性來壓制“不齊”之“理”的差異性,無疑是用抽象同一性抹殺了具體差異性。故船山認為不可以“理之必然”來“齊其不齊之用”。由此可見,船山的“理”乃是具體實在的氣之理。
要之,“先天”問題引發了有關“天”“氣”“理”等問題的討論,船山由此解釋張載“清虛一大”的概念,其中又關涉諸多概念的厘清,這呈現出船山哲學概念的復雜性。總體來看,船山理解的“清虛一大”乃是氣的謂述詞,而非獨立的主語,用以表述氣之原初狀態,故所謂“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成立。
四、論“氣有質”
本文開首的一段引文,有“氣,有質者也,有質則有未有質者”一語,其中“質”的概念值得重視。“質”是理解和把握船山“氣”概念的關鍵,正是由“質”引出了“未有質者”的問題,引發了“強欲先之,將誰先乎”的追問。
“氣”接近于“質料”的概念,以程朱理學的判準為據,“氣”與“道”為相對之詞,道既為形而上,氣則為形而下,這一點似乎不言自明。故在程朱的審視下,張載的氣便是形下之器,然而張載又講太虛、太和,其意圖似乎在于揭示宇宙之“道體”,如“清虛一大”便是指向形上道體,但其理論結果卻相反,不過是講了形下之氣。當然就張載哲學來看,氣也許并不僅指具體細微的質料,還有指向某種“形以上”客觀實在的意涵,甚至是指“體物而不可遺”的普遍存在。張載說:
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氣之性本虛而神,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此鬼神所以體物而不可遺也。[8]63
這段話出自張載《正蒙·乾稱篇》第二段。船山認為,《乾稱篇》第一段是《西銘》,應單獨抽出,而第二段“凡可狀”以下則可稱為《可狀篇》,也應該單獨成篇。他甚至認為,這就是通常認為的張載《砭愚》篇,也就是“程子改曰《東銘》”的《東銘》篇。[3]358這些論述顯示出船山對“凡可狀”以下這篇文字的高度重視。對《乾稱篇》文本結構的獨特理解,說明船山對張載哲學有其自身的詮釋立場。
由上述張載語可以看出,張載對“氣”作出了明確界定,他從“狀”“有”“象”三個維度來解釋氣的實在性,又用“性”“虛”“神”三個概念來解釋氣的存在特征。船山對此分六段詳細闡述,擇要而言,大致如下:
釋“凡可狀”:“實有其體,故可狀。”所謂“實有其體”,意指真實地“有”,這是“實有”一詞的本來用法。釋“凡有,皆象也”:“天地之間所有者,形質雖殊而各肖其所生,皆天之所垂象者也。”謂“所有者”即“實有”之義,凡是實有皆各具“形質”。釋“凡象,皆氣也”:“使之各成其象者,皆氣所聚也,故有陰有陽,有柔有剛,而聲色、臭味、性情、功效之象著焉。”[3]358各具形質之象都是“氣所聚”。釋“氣之性本虛而神”:
性,謂其自然之良能,未聚則虛,虛而能有,故神。虛則入萬象之中而不礙,神則生萬變之質而不窮。[3]359
這句解釋涉及性、虛、神三個基本概念,厘清了三者之間的關系。接著釋“神與性乃氣所固有”:
自其變化不測則謂之神;自其化之各成而有其條理,以定志趣而效功能者則謂之性。氣既神矣,神成理而成乎性矣,則氣之所至,神必行焉,性必凝焉,故物莫不含神而具性,人得其秀而最靈者爾。[3]359
這是對神、理、性的具體規定。根據“氣既神矣,神成理而成乎性矣”的說法,可見神、理、性均非獨立存在,而是根源于氣、附屬于氣。
最后釋“體物而不可遺”:“鬼神者,氣之往來屈伸者也,物以之終,以之始,孰能遺之!”[3]359所謂“鬼神”特指氣之“良能”,這是張載的獨特說法,為船山全盤接受。在這里,“體物”是“物之體”的意思,即指物之根本,所謂鬼神則是喻指氣之“神”。船山認為氣構成了萬物之根本,而氣之神貫穿于物之終始,這就充分說明氣具有遍在于物的普遍性。 關于“體物”問題,另參拙文《王船山的“體”概念——對宋明道學“道體”論的重構》,《社會科學戰線》2024年第2期。
歸結而言,船山以“皆有”“皆象”“皆氣”來解釋凡有形象、各具形質的現實世界,肯定了氣的實在性,表明船山氣論是以實在世界為基礎的。船山由此氣論視域出發,進而審視性—虛—神的含義及其關系,以為“性”是氣的“自然之良能”,是指氣的聚散變化之功能,“虛”則是氣之未聚狀態,“神”則是氣之變化不測。換言之,由氣之虛,故氣入萬象之中而“不礙”,意謂氣之生而不滯;由氣之神,故氣生“萬變之質”而“不窮”,意謂氣之生而無窮。
可見,經過船山的解讀,張載氣論中狀—有—象、性—虛—神這兩組概念,構成了一套概念系統。其中,“氣有質”無疑是核心觀點,構成了船山氣學的基本立場。正是在“氣有質”這一氣質觀的前提下,船山在人性論領域提出了天地之性即“氣質中之性”這一獨特觀點,清楚顯示了其對程朱理學人性二元論——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二分的反對立場。他指出:“今可言氣質中之性,以別性于天,實不可言性在氣質中也。”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第865頁。船山晚年《張子正蒙注》對張載“天地之性”概念有認同(王夫之:《張子正蒙注》,《船山全書》第12冊,第128頁),然而其中年之作《讀四書大全說》卻對朱子學的“天地之性”概念有批評,甚至認為“天地之性”的概念不能成立:“新安又云有‘天地之性’,一語乖謬。在天地直不可謂之性。”(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第865頁)“新安”指朱子門人陳淳。這是說天性不是在氣質外的獨存,故不可說“性”在“氣質中”,因為這樣的說法,仍然不可避免“性”與“氣質”的二分構架,故必須說性即“氣質中之性”,這才是一個完整的人性論命題。這顯示出船山的人性論與其氣質觀有著重要的理論關聯。
船山正是基于這種氣質觀,充分肯定氣是一種實質性的存在,而虛或神不過是氣之屬性,因此不能認為在氣之上或之外另有所謂的“虛體”或“神體”存在。 牟宗三認為張載氣論的形態屬于太虛本體論或“神體”論,參見《心體與性體》上冊,第374頁以下。另參丁為祥:《虛氣相即——張載哲學體系及其定位》,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林樂昌:《張載理學與文獻探研》,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同樣,根據這一氣質觀,“清虛一大”也只是對氣的狀態描述,而不是什么獨立的道體存在。由此以觀,程朱批評張載言“清虛一大”是顛倒形上形下而不分,其實是對張載的誤讀。若依船山的解讀,這一批評對張載而言是不相應的。船山根據自身的哲學立場,對張載氣學作出了獨特的解讀,進而直陳其對“清虛一大”的理解,并且闡明了其對“所從來”等宇宙本源問題的基本看法,得出了“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的結論。
結"語
“強欲先之,將誰先乎?”這是有意義的追問,因為對宇宙本源的思考應當是哲學的根本問題。這一追問表明,船山哲學并不缺乏對宇宙終極本源問題的思考。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儒道兩家從不同維度對此類宇宙本源問題表達了理論關切。在宋明理學史上,天理、天道、天命等概念的提出和強調,都在不同程度上對此本源問題作出了理論探討和解答。對船山而言,這一問題的提出,既與其批評“先天”說有關,更與其重新理解張載“清虛一大”的觀念有關。
船山繼承了張載“言有無,諸子之陋”的立場,對道家“有生于無”的有無相生論持批判立場。他引《淮南子》“有夫未始有無者”一語,認為邵雍“先天”說無非就是道家式的以無為本的有無論。然而《淮南子》所引的其實是莊子語“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而船山晚年對莊子的道論卻多有肯定,認為莊子探討的是“是”的存在問題,闡述了“統天下之有無而曰是”的道理,莊子以“推而上之”的論述方式,最終揭示了“無無”——對實有的肯定——這一本體論觀念。這顯然是用張載的“無無”論來重新詮釋莊子,從中反映出船山對宇宙本源即“所從來”問題的理論關切。
船山全面繼承了張載的氣論,其思想表現出強烈的宇宙論色彩。他進一步強調了氣是宇宙客觀實在的觀點,甚至以張載“清虛一大”的概念來思考“所從來”的問題。在宋代道學史上,程朱將“清虛一大”認定為張載哲學的核心概念,并對此有尖銳的批評,認為張載在主觀意圖上欲以“清虛一大”來揭示“道體”,然而實質上講的不過是形下之“氣”,所以張載在形上形下的問題上出現了理論混亂。可以看出,“清虛一大”這一也許是程子虛構出來的所謂張載術語,被提到了道學本體論的高度,幾乎成了張載氣論思想的一種“原罪”。
船山一方面力圖還原“清虛一大”在張載思想中的本義,認為“清虛一大”是對氣之本然狀態的一種描述,而非程朱所謂的形上本體;另一方面,在反對“先天”說的脈絡中,船山又高度肯定“清虛一大”為張載“立誠之辭”,認為若欲回答“強欲先之,將誰先乎”這一宇宙本源問題,那么唯有答之以“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在船山看來,“清虛一大”正是對氣之實在性的肯定,故而也是對宇宙本源問題的理論回應。這表明船山在思想上對張載氣論既有繼承又有進一步的理論發展。
總之,王船山是堅定的氣實在論者。此所謂“實在”,意同理學術語“實有”,指客觀存在、真實存在,但又不同于宋明道學傳統形上學的“本體”概念。在哲學上,客觀實在可以指向“理型”——作為實體的理,也可指向眾物萬象之實在。就船山的基本立場看,氣之實在主要指向“皆有”“皆象”“皆氣”,即其所謂“實有其體”的氣實在論或萬有實在論。氣之實在之所以不是一個“形而上”的本體論概念,是因為在宋明理學的語境中,正如“實有是理,乃有是物”[12]1160“有是理便有是氣”[13]2所表述的那樣, 參見吳震:《朱子學與陽明學:宋明理學綱要》第六講第二節“實理、實體、實有的觀念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66—180頁。“本體”在存在論上,必然具有先于“是物”而存有的超越性以及無所對待的絕對性,故理學形態的本體論必然涉及理氣先后問題,并得出“理先氣后”的命題。與此不同,船山的氣實在論則強調氣乃是充盈于宇宙萬物的客觀實在,并不意味著氣具有先于“是物”的獨立性或超越性。根據船山的觀點,氣之實在內含清濁虛實等特征,因此氣是具體實在的存有;而且氣有聚散、生滅等現象轉化,故氣并不是先于具體物的絕對實在,更不是朱子所謂“凈潔空闊”[13]3的理世界,氣之實在的終極狀態無非是“清虛一大”。也正由此,對于“強欲先之,將誰先乎”的設問,答案唯有“無有先于清虛一大者”,即根本不存在一個先于氣之實在的存在者。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氣實在論”是對船山思想屬性的一個合理判斷。
【 參 考 文 獻 】
[1]思問錄∥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2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2]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3]張子正蒙注∥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2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4]讀四書大全說∥王夫之.船山全書:第6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5]伊川擊壤集∥邵雍.邵雍全集:第4冊.郭彧,于天寶,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6]黎靖德.朱子語類: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7]王玠.崔公入藥鏡注解∥張繼禹.中華道藏:第27冊.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
[8]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
[9]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
[10]周易外傳∥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11]莊子解∥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12]程顥,程頤.二程集.2版.北京:中華書局,2004.
[13]黎靖德.朱子語類: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編校:祝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