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章太炎評孔態度發生從“以貶為主”到“以褒為主”的轉變,是以1906年11月《建立宗教論》的發表為標志的。此前,章太炎極力詆孔,主要是出于以下三方面原因:抨擊康有為等神化孔子且宣揚孔教、為革命提供必要性論證、為傳播其思想清理障礙。待其“真如”哲學初步成熟之時,章太炎便轉向以褒孔為主,意圖借此宣揚其新哲學即“真如”哲學與孔學“精髓”以服務于革命。具體言之,章太炎轉向褒孔為主有以下原因:他認為孔學之精髓是史學,史學作為國粹可激動種性;基于古文經學、“真如”哲學立場來相對客觀地評說孔子、孔學,符合其本愿;孔學的核心精神即“依自不依他”與其新哲學高度契合,可為傳播新哲學、增進國民道德提供助力;宣揚孔學亦有助于團結崇信孔學的革命力量。
關鍵詞:章太炎"孔子"評孔
作者竇建英,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2488)。
自儒學于漢武帝時躍升為官方正學后,如何評價孔子,就成了一個事關中華政教之根本的重大問題。清亡以前的兩千余年中,代表道統、學統之孔子,在中國政治文化領域有崇高地位。然而,自鴉片戰爭開始,中國被迫打開國門,民族危機日益加深。甲午戰爭的失敗,更使得有識之士拋卻了單純從器物層面革新中國的想法,開始從政治、文化層面對中華政教體制進行反思。而作為學統、道統之代表,孔子不可避免地成了被評判的重要對象。在這一歷史過程中,世人對孔子之評價日益呈現多元化的態勢,舊有的孔子圣人形象逐步崩解,傳統經學時代隨之結束,新子學時代到來。而章太炎則是這一局面形成的重要推手之一,可謂開風氣之先。因此,徹底理清章太炎評孔一事的來龍去脈,對從整體上把握章氏孔子觀及其歷史影響,對研究清末民初士人群體如何借重建孔子形象來應對古今中西之爭,具有重要意義。
近年來,章太炎評孔問題受到了學界廣泛關注。但由于未能對相關材料進行全面梳理、分析,學界之研究仍存在一個重要欠缺:對章氏在1900年7月至1914年初之間的評孔態度認識有誤。事實上,靜態的“褒貶兼具”或“以貶為主”,并不能精確概括章氏在此時段內的評孔態度。由于政治形勢和章氏自身學術、政治思想之變化,在此時段,章氏對孔子之評價發生了從“以貶為主,以褒為輔”到“以褒為主,以貶為輔”的轉變。同時,符合章氏評孔態度之變化實際的分段及定性應為:1900年7月以前,“尊孔”;1900年7月至1906年11月,“以貶為主”;1906年11月至1914年初,“以褒為主”;1914年初至1936年6月,“尊孔”。章太炎評孔態度之轉變與其政治思想的變化密切相關。據章太炎年譜記載,1900年7月章太炎“剪去辮發,公開與清廷及保皇主義決裂”。1906年11月為章太炎被清廷囚禁于上海三年期滿后赴日作《建立宗教論》并發表之時。1914年初則為其開始被袁世凱軟禁之時,后文有論,此處不贅。(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45、446、451頁)其中,維新變法階段及1914年初以后章氏的評孔態度及其形成原因、章氏評孔之歷史影響和重大意義等皆已大體被學界所揭示。本文所論主要涉及上述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間評孔態度之轉變。
在展開具體分析前尚需說明:此處所言之褒是指章氏基于其古文經學、“真如”哲學章太炎并未為其于1906年7月后所創造之哲學體系取一個確定的名稱,不過“真如”確為其哲學思想之核心詞匯。因為部分章學研究者如洪九來、蔡志棟等皆將此哲學體系稱為“真如”哲學(參見洪九來:《“真如”哲學:一種新的價值體系的所求——讀章太炎的〈建立宗教論〉》,《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5期,第58—62頁;蔡志棟:《一場夭折了的哲學革命——章太炎“真如哲學”的確立、偏向及其歷史走向》,《學術月刊》2010年第7期,第49—54頁),為論述便利,筆者亦采納之。及弘揚國粹之立場,對孔子所做的正面評價;所言之貶是指章氏主要基于其政治、學術訴求,對孔子所做的負面評價。此外,筆者對章氏在此階段所撰寫的、涉及評孔問題的主要文獻,進行了簡略梳理:《訄書》重訂本之《訂孔》(1902年5月)、《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1906年7月)、《諸子學略說》(1906年9月)、《革命之道德》(1906年10月)、《建立宗教論》(1906年11月)、《人無我論》(1907年1月)、《答鐵錚》(1907年)、《原經》(1909年11月)、《原道》(1910年6月)、《辨性》(1910年6月)、《駁建立孔教議》(1913年初)。接下來,筆者將結合上述文獻解析章太炎在1900年7月至1914年初之間評孔態度的轉變及其原因。
一、“以貶為主”:1900年7月至1906年11月章太炎的孔子觀
《訄書》重訂本之《訂孔》、《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以下簡稱《演說錄》)和《諸子學略說》,集中體現了章太炎在1900年7月至1906年11月間對孔子之基本態度,即“以貶為主,以褒為輔”。其中,《訂孔》的出現,標志著放棄改良、走向革命的章太炎對孔子之態度發生了重大改變。為了批判康有為神化孔子、設立孔教會并認孔子為教主和為百世立法之素王,章太炎在《訂孔》里一改往日對孔子的尊崇態度,轉而走向貶孔。觀彼時改良派言論,便可知此言不虛。光緒二十四年(1898)六月,康有為在《請尊孔圣為國教立教部教會 以孔子紀年而廢淫祠折》中寫道:“夫大地教主,未有不托神道以令人尊信者,時地為之,若不假神道而能為教主者,惟有孔子,真文明世之教主,大地所無也。……及劉歆起,偽作古文經書,托于周公。于是以六經為非孔子所作,但為述者。唐世遂尊周公為先圣,抑孔子為先師。于是僅以孔子為純德懿行之圣人,而不知為教主矣。近人遂妄稱孔子為哲學、政治、教育家,妄言誕稱,皆緣是起。遂令中國誕育大教主而失之,豈不痛哉?臣今所編撰,特發明孔子為改制教主,六經皆孔子所作,俾國人知教主,共尊信之。”[1]97-98正因康有為將孔子奉為教主,章太炎才會借貶孔來影射康有為等改良派。
在《訂孔》里,章太炎借遠藤隆吉之口指出,正是因孔子聲望、地位極其崇高,后世國人才自認不及、謹守教誨,不敢推陳出新。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324頁。其言下之意便是,唯有打破孔子之獨尊地位、降低其聲望,而不是奉其為教主,國人方可自信其能,從而盡展其才、踴躍創新。同時,章太炎認為,孔子的聲望被高估了,因此,盲目尊孔是不合理的。他指出:“凡說人事,固不當以祿胙應塞。惟孔氏聞望之過情有故。”[2]324第一,六經并非僅有孔子通曉,道、墨兩家也熟知六經。只因老子、墨子不屑于去刪定六經,才使得孔子借此獲得了很大聲望。第二,孔子的學術水平并不是很高明。《論語》表意不清,學理幽晦,《三朝記》等則存在頗多自相矛盾之處。第三,孔子比孟子更精通歷史,但在德性上卻不如。與孟、荀相較,孔子在才能上更勝一籌,然而在道術上卻比不上孟、荀。孔子的聲名之所以會超過孟、荀,是因為世人更看重才能。第四,東周之時,《連山》等先王經典業已失傳,墨子無力支撐局面。老子也失其所守,這使得官吏無法可依。此外,荀子雖強過孔子,卻未被重用。正因墨、荀等功業未就,孔子才得享盛名。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324—325頁。
章太炎還將孔子降格為與劉歆等同的“良史”,即優秀的史學家。當然,他覺得,與其他諸子相比,在左丘明輔助下刪定《春秋》的史學家孔子,仍然如北斗般崇高,值得眾人敬仰。最后他指出,以孔子為首的儒者,在一定程度上學習并踐行了老子之術,此術即彷徨于壓制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名義上是為了實現大道,實則為權力服務。不過,孔子等儒者雖效仿、踐行此術,但并不能將此“奸詐”之術的創設歸罪于孔子。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325頁。可儒家畢竟效仿、踐行了此術,所以應當被批判。聯系康有為之舉可以推知,章氏此言亦有影射康有為等改良派之用意。
總之,在《訂孔》里,為論證革命尤其是思想革命之必要性,亦為影射康有為等,章太炎以還原孔子真面的名義,對孔子頗多詆毀。這一對孔子的態度一直延續到了1906年11月前。需注意的是,從1903年夏到1906年夏,他曾因蘇報案被關押在獄中,批孔之事亦隨之中斷。及至出獄時,其思想已發生了重大變化,對革命路徑的思考也更為清晰,批判康有為等改良派之最終目的也更為明確。這突出體現在《演說錄》里。因此,在《演說錄》《諸子學略說》中,其批判孔子、孔教除了為影射康有為等人外,還有兩重宗旨,即為宣傳其“真如”哲學和講明并弘揚孔學之精髓清理障礙。
發表《演說錄》前,章氏思想有了一次根本性的轉變,即從尊荀走向了“轉俗成真”[2]246。他說:“及囚系上海,三歲不覿,專修慈氏世親之書。此一術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終,從入之涂,與平生樸學相似,易于契機,解此以還,乃達大乘深趣。”[2]245正因在獄中受到了唯識學、華嚴宗的感召和啟發,他才逐步于第三次旅日期間構建并完善了主張“以自識為宗”“依自不依他”的“真如”哲學。當然,在發表此文時,其“真如”哲學遠未成熟。
但恰是于此,他首次明確提出,要借助“宗教”與“國粹”來提振世風、培養國人民族主義精神,以成就感情,促進革命事業。要推動革命,“第一要在感情……要成就這感情,有兩件事是最〈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2]137。此處所言之宗教是指其“真如”哲學,而非孔教;所言之國粹,是指廣義的歷史即語言文字、典章制度與人物事跡等;所言之道德,是指自尊無懼、忘卻私利、敢于為國家民族犧牲性命的革命道德。他認為,唯有“真如”哲學才能增進國民之道德,為革命事業服務。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139—140頁。
既然唯有“真如”哲學及國粹等方可成就感情,使人不懼生死、卓然獨行、為革命獻身,那康有為等所言的孔子、孔教,甚至是康有為等人,自然被他視作障礙,成了其所批判的主要對象。他指出,首先,孔子最是膽小、志氣不足,雖想改變時局,卻只是以帝師王佐為最高目標來培養弟子;其次,孔子、孔教最大的問題是使人耽于富貴利祿無法自拔,而追求私利恰恰會腐蝕革命者的心靈。因此,于革命而言,孔教斷不可用。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138頁。由此可見,章氏是站在康有為之對立面來思考宗教、哲學問題的,康有為神化孔子并提倡孔教以推進改良、立憲,章氏則主張破除迷信并建立“無神”“無我”“無生”之“真如”哲學以服務革命,并對孔子、孔教大加批判。
此外,正是在1906年,“光緒帝下詔抬升孔子祭祀的地位,與祭天同列,可見孔子之尊榮已達歷史之極……加之清政府正式宣布預備仿行立憲,康有為準備在 1907 年元旦將保皇會改組為國民憲政會”[3]103-104。同時,“梁啟超拋出了新的尊孔論。這種新尊孔論鼓吹孔學‘優勝’于先秦諸子,并改變了他的老師康有為那種把孔丘神化為‘通天教主’的粗鄙宗教形式,力圖給孔教披上資產階級‘文明’和‘自由思想’的新裝”[4]68。所以,章氏稍后又專門撰寫了《諸子學略說》,披著學術之外衣,對孔子大加批判,并極力影射康有為等人。在此文中,他批評孔子時用詞更為尖銳。甚至可以說,《諸子學略說》是章氏貶孔的巔峰之作。
先看貶孔部分。首先,他指出:“儒家之病,在以富貴利祿為心。蓋孔子當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賢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見志……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從政。而世卿既難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權,便其行事。是故終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擬。”[2]296,此處大意與前述《演說錄》之語相似。其次,章氏認為,孔子是嘩眾取寵之輩,是不事勞作、搖唇鼓舌、搬弄是非、巧言諂媚之人,迷惑了君主,又誘使天下士人背離根本、佯裝孝悌,汲汲于功名利祿。再次,他認為,孔子倡言中庸,提倡隨時而行、應事而變,恰恰說明孔子是污邪詐偽、湛心利祿之人,是比鄉愿更為可怕的國愿。此外,踐行孔子所提倡的中庸思想,雖便于行事,但會使人不夠堅定,容易被利祿所誘惑,還會使人思想混亂,缺乏立場,遇事模棱兩可。總之,用孔子即儒家的教化方式,并不能培養出艱苦卓厲之人,即不能培養出革命者。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297—298頁。
他再次提到,孔子的權術是從老子處學來的,熱衷于當王佐的孔子,也算是繼承了其師之志向。在《訂孔》中,他曾言“本老氏之術,儒者效之,猶不若范蠡、張良為甚”[2]325,但在此處,他竟說孔子的權術比老子還要厲害。同時,在《訂孔》里,他只提到老子喪其征藏,而在此處,他直接將孔子視作老子喪其征藏的罪魁禍首。此外,章太炎還認為,孔子因儒、道形式有異,并不想明言老子是其師。他還擔心老子揭穿他,于是便暗示、脅迫老子離開中原,膽怯的老子只能順從。畢竟老子也擔心孔子加害于他。恰是因此,胸有不平的老子才會西出函谷,并在“無儒”之秦地,寫下《道德經》來揭穿孔子。章氏還推測,若老子在東夏時已寫出《老子》,便會有殺身之禍。他的依據是,孔子為了爭名誅殺少正卯,那自然會為爭名殺掉賢于自己的老師。而后,章氏總結道,從孔子對待老子之刻薄,就可看出孔心術不正。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298—299頁。有學者曾指出,講求無征不信的章太炎,之所以會編造此段故事,是為了影射康有為。“ 對孔子和老子的關系的考察……都令人想到康有為如何對待廖平,以及戊戌后他對梁啟超的自立門戶而無可奈何的‘近典’。”(朱維錚、姜義華編注:《章太炎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53頁)
最后,章氏再次重申,儒者熱衷于追逐名利,所以會充當縱橫家,以滿足自己的欲望。同時他還認為孔子是田常弒君一事的主謀,而孔子“沐浴請討” 參見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83頁。,只是為了獲取好的名聲,所以,孔子是極端奸詐之人。并且,孔子和子貢正是游說行為的倡導者。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301頁。
再看相對客觀地評孔即褒孔部分。首先,他對孔子刪定六經的性質,做了更為明確的界定,“故孔子刪定六經,與太史公、班孟堅輩,初無高下,其書既為記事之書,其學惟為客觀之學”[2]295。也即是說,六經就是史,刪定六經的孔子,只是一個與司馬遷和班固類似的史學家。其次,他提到孔子博學多能且以忠恕教人,即他認為孔子還是教育家。最后,他指出,孔子在破除鬼神迷信而使人們專注于人事、開啟私學之風以教化平民等方面的功勞,是冠絕千古的。但是,章氏又轉而強調,功勞只屬過去,因孔子而起的熱衷于富貴利祿和競相前進的流弊,仍對現實有不小的影響。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296—298頁。這亦是對康有為等人之影射。
總之,為了批判康有為等改良派,也為給宣揚革命和自身理論掃清障礙,他極力貶孔。在他的極力貶低、刻意塑造之下,《諸子學略說》中的孔子儼然成了一個名實不符、德行有虧、趨炎附勢、搬弄是非、志向不高、缺乏膽略、污邪詐偽、與縱橫家類似的國愿。這種無端指責早已超出了學術探討之范圍,而純是出于政治之目的。恰是因此,章氏晚年時,對其早年貶孔之舉頗感自責,對其言論產生的不良影響深表歉意,并承認是因對康有為孔教之說極為不滿,才“激而詆孔”。 1922年6月15日,他在《與柳詒徵》中寫道:“頃于《史地學報》中得見大著,所駁鄙人舊說,如云孔子竊取老子藏書,恐被發覆者,乃十數年前狂妄逆詐之論……不意淺者猶陳其芻狗,足下痛與箴砭,是吾心也……鄙人少年本治樸學,亦唯專信古文經典,與長素輩為道背馳,其后深惡長素孔教之說,遂至激而詆孔。中年以后,古文經典篤信如故,至詆孔則絕口不談,亦由平情斠論,深知孔子之道,非長素輩所能附會也。”(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書信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70—972頁)
當然,章氏也對孔子的歷史功績有所肯定。但此種肯定,已與傳統士人及今文家康有為對孔子的肯定大相徑庭。在章氏的“肯定”下,孔子之神圣性已被完全解構,其與一般歷史人物并無根本區別。換言之,已被降格為諸子之一的孔子,只是一個博習故事、博學多才、有不小學術貢獻和一定政治功業的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作為重要歷史人物,他的貢獻則在于刪定六經、破除鬼神迷信以使國人專注人事、開啟私學之風以教化平民等。而且,由下文可知,章氏亦將孔子判定為哲學家。可見,現代之孔子形象已在章氏相對完整的理論建構下得以基本確立。
二、“以褒為主”:1906年11月至1914年初章太炎的孔子觀
然而,若只停留在《諸子學略說》里,將“以貶為主,以褒為輔”認作章太炎在此時期所持之評孔態度,則與事實相背。在批孔頂峰期過后,從1906年11月起,一直到1914年初,章氏均在以“以褒為主,以貶為輔”的姿態來論說孔子。在前一時段為數不多的褒孔及論說孔學之精髓的言論,開始被基于“真如”哲學及古文經學立場的章氏充分展開、反復宣說,并加入了新的成分。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章氏在前一階段批評孔子與孔教,歸根到底是為了給推進革命和宣傳自身理論掃清障礙。等到新思想初步成熟即《建立宗教論》發表之后,宣揚新哲學、闡明孔學精髓即史學之內涵與價值,自然成了章氏的工作重心。其中,宣揚其新哲學更是重中之重,而借貶孔以凸顯“真如”哲學之功用、抨擊康有為等,則是次要任務。具體而言,在通曉孔學的章氏看來,孔學的精髓是包含典章制度、人物事跡等的狹義的史學,同時,狹義的史學作為中華國粹的最重要組成部分,可以激起民眾的愛國熱情,培養國人的民族主義情懷,使民眾既知主義之可貴,亦知民族之可愛;基于古文經學與“真如”哲學立場,來相對客觀地評說孔子、孔學符合其本心;孔學之核心精神亦與“真如”哲學高度契合,可為傳播新哲學、增進國民道德提供助力;宣揚孔學亦有助于團結崇信孔學的革命力量。
這一轉變始于1906年11月《建立宗教論》的發表。《建立宗教論》是章氏寫就的第一篇全面闡述其“真如”哲學思想的要論,它的出現,是其“真如”哲學思想初步成熟的標志。在此文里,章氏對其所理解的唯識三性進行了系統解說,并以此為標準,對東西方宗教、哲學諸家進行了全面衡量,闡明了強調“以自識為宗”“自貴其心”之“真如”哲學的基本內涵和優勝之處,以及為何要借此來增進國民道德、推動中華復興。而孔子作為儒家之創始人,也在被衡量之列。同時,孔子及其思想也開始被章氏自覺地納入其“真如”哲學體系,并被用來為其推廣新哲學服務。但他也指出,單純依靠孔學并不足以教化當時之國人。這是因為,崇信“真如”哲學的章氏,一方面可能確實認為孔學存在問題,另一方面則是試圖借貶低孔學的教化作用來凸顯“真如”哲學的價值。
在此文中,第一,章氏談到,士人因其學問出自孔子,所以才對其加以禮拜,這是最為清凈的一種崇拜,而佛教之崇拜亦是如此。可以說,章氏此語既捍衛了佛教,又間接指出了讀書人禮拜孔子時所應持有的基本態度,即不可神化孔子,也不可懷著求福之心來祭拜孔子。這顯然是在針對康有為。第二,章氏指出,孔子之言論,教化生活在東周至曹魏之間的中國人尚且可以,若要拯救清末之民德,則必須依靠其所倡導的主張“無生”“平等”的“真如”哲學。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168—169頁。但不論如何,章氏肯定孔子思想具有化民成俗之功效,并承認在中國歷史上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孔子思想起到了重要作用。第三,章氏認為:“世間道德,率自宗教引生……則道德普及之世,即宗教消熔之世也。于此有學者出,存其德音,去其神話,而以高尚之理想,經緯之以成學說。若中國之孔、老,希臘之瑣格拉底、柏拉圖輩,皆以哲學而為宗教之代起者。”[2]169即孔子作為哲學家,為中國人破除了舊宗教及鬼神信仰,并保留了其中的道德規范,且以高尚理想為指引,以人文理性為底色,將其學理化,使中國社會的主導思想從宗教轉變為了哲學。這一說法也具有開創性意義。
總之,章氏一改激烈批孔之立場,轉而以相對客觀的學術態度來看待孔子及其思想,雖說其核心關切仍在宣揚其“真如”哲學上。在其看來,孔學雖不能適應當今世界之潮流,但仍有不可磨滅之貢獻。
之后,在《人無我論》中,章氏闡釋了“破除我執”思想。他指出,能證得無我,平等的大慈悲心才可出現在世間,進而帶動世人提升德性。在文章里,他改造了孔子“克己復禮為仁”之說,并認定孔子亦主張其所理解的“無我”,開啟了“以佛釋孔,會通孔佛”之嘗試。章氏道:“此方古志,本有克己復禮為仁之說。儒者優柔,故孔子專以循禮解之。推其本意,實未止此。《傳》曰:‘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是則克己云者,謂能殺己云爾……夫使執此形體以為我,禮云仁云,皆依我起,我既消滅,而何禮與仁之云云。故知其所謂我者,亦即阿賴耶識。彼雖不了此識,而未嘗不知識所幻變之我。其意固云:仁者我之實性,形體雖亡,而我不亡,故仁得依之而起。”[2]175-176簡言之,“克己復禮為仁”是指仁是我之實性,形體雖已死亡,但我即阿賴耶識則不亡,因此仁才得以依我而生起。章氏為佐證其說,將“克己復禮為仁”闡釋為“以求證實性而死”[2]176,還以倡導“無我”之孔子也很難不驚覺和注意到彼此有殊,來證明破除“依他起之我”最為困難。“然而驚覺審諦,彼此有殊,雖仲尼、墨翟輩倡說無我,于此猶與常人不異。則知依他起之我,其難破為最甚矣。”[2]178當然,章氏所言之“無我”,與孔子之“無我”即不固執于我見有很大差別。
總之,比在《建立宗教論》中更進一步,在《人無我論》里,章太炎將孔學塑造成了與其“真如”哲學之內在精神高度契合的學說。這無疑表明了彼時其對孔子、孔學之認可。
而在《答鐵錚》一文里,除點出孔學與“真如”哲學之精神相契合外,章氏還對孔子之功績做了更為充分的闡釋,并指出了孔子所傳之史學的優長之處。當然,他仍認為孔子與孔學存在一定問題。概而言之,此文中章太炎的孔子觀主要包含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章太炎認為,孔子及其后學皆具“自貴其心,不以鬼神為奧主”[2]180之精神。而“自貴其心”恰是章氏所創之“真如”哲學的核心思想。換言之,孔學與“真如”哲學在關鍵處可以互通。 參閱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180頁。此外,章氏并未像前期一樣,認為孔之思想于革命無有助力,而是指出,主張以孔學之一種即陽明學救世的人,若想達成目的,就必須同時修習佛法或劉宗周之學。章太炎這樣講,也是出于推進革命之客觀需要,畢竟彼時的多數國人仍崇信孔學。因此,認可孔學之作用并將其與“真如”哲學相會通,頗有助于提升“真如”哲學之影響力,團結可以團結的革命力量。
第二,章氏從其古文經學之立場出發,認為孔子本人所傳學術之中,應被重視的只有歷史。而推崇孔學之人,應當摒棄孔學中教人追求功名利祿的學問,只需取用、學習史學即可。同時,六經本就是孔子所傳的記載歷史的經典,《史記》《漢書》等皆繼承了孔子所傳的史學。如果拘泥于《公羊傳》的取義之說,只以三世、三統等大言空言煽動他人而摒棄歷史,便會大大違背孔子之教誨。他言此,明顯有針對康有為及其同黨的意味。此外,章氏還指出,孔子所傳史學在培養民眾的民族主義情懷上具有極大價值,它可以使民眾既知主義之可貴,又知民族之可愛。 參閱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181—182頁。
第三,章氏對孔子破除鬼神迷信這一功績,做了細致解說。在他看來,孔子正是“依自不依他”精神的首倡者和杰出代表。而且,恰因孔子使國人養成此精神,佛教才得以在中國傳播并發揚光大,所以孔子居功至偉。他甚至說,世上若無孔子,佛教便不會盛行。章氏還對其評孔言論做了回顧,并認為孔子本就是多面的,因此他在此處對孔子大加褒揚并不奇怪。同時,他指出孔子雖未明確破除鬼神,但他的學說與斯賓諾莎的泛神論相似,而泛神恰是無神的委婉說法。他還認為,孔子所言之天并非指鬼神,所說的“如在”,則是指鬼神本來便不在。并且,自孔子暗破鬼神、公孟明破鬼神之后,中國士人已不再為鬼神所迷。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182—184頁。
而在《原經》一文中,章氏站在古文經學立場上,對康有為等今文家的主張進行了針對性批判,并心懷溫情與敬意,相對客觀且集中地評述了孔子思想及其歷史功績。首先,章太炎對康有為等所提出的素王孔子“端門受命”,作《春秋》以“為漢制法”甚而是“為百世制法”之說進行了集中批判。他認為,如果孔子真想為漢制法,直接“作一通書”[2]285即可,而不需借助“不足盡人事蕃變,典章亦非具舉之”[2]285的《春秋》。況且,“公羊、穀梁、騶、夾之傳,為說各異。是則為漢制惑,非制法也。”[2]285他們只是“欲以經術干祿,故言‘為漢制法’”[2]287,且“為漢制法者,李斯也,非孔子甚明”[2]287。在章氏看來,孔子刪定《春秋》只是“載其行事,憲章文武,下遵時王,懲惡而勸善”[2]285而已,并無制法之意圖。近世康有為等認為孔子作《春秋》是在為百世立法,這很是荒謬。他指出,“法度者,與民變革,古今異宜”[2]287,圣人只能因時損益,而不能為百世預制法度。他還以司馬遷、班固為例,說明董仲舒對《春秋》的評價并不特殊。即不光是《春秋》有義例,許多史書亦有。 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286頁。
其次,章氏闡釋了孔子所傳之《春秋》所具有的真正價值,以及孔子的巨大歷史貢獻。第一,孔子刪定《春秋》,糾正了前人記載歷史時闊略無次、不循凡例的毛病,使得“東周之事,粲然著明”[2]286。這為后代史學家提供了典范,“令遷、固得持續其跡,訖于今茲”[2]286。
第二,孔子“發金匱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人不忘前王”[2]286,才讓“民無攜志,國有與立”[2]286。即孔子刪定《春秋》等,并將其廣布于天下,方使得中華民眾能繼承前王之志,使得中國能在保持其國性的情況下長久存續。換言之,孔子之所以“奇偉尊嚴”[2]287,值得世人景仰,是因為其讓中國避免了亡國滅種的災難。若是“孔子不布《春秋》,前人往,不能語后人,后人亦無以識前,乍被侵略,則相安于輿臺之分”[2]287。而孔子所傳《春秋》之所以重要,也是因為其“令國性不墮,民自知貴于戎、狄”[2]287。也恰是因此,章太炎感慨道:“《春秋》之績,其什佰于禹耶!”[2]287。
第三,章太炎強調:“《春秋》之況烝民,比之天地,亡不幬持,豈虛譽哉?何取神怪之說、不征之辭,云為百世制法乎?”[2]287也即是說,刪定《春秋》的孔子功勞本就十分巨大,人們根本沒必要采納神怪之說、無證據之言辭來凸顯孔子之功績,將其塑造成為百世制法之素王。
最后,章太炎展開嚴密論證并指出,康有為等所提出的“六經皆孔子所作”之說站不住腳。參見姜義華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第287頁。
此外,在《辨性》里,章太炎再次會通孔佛,指出“克己復禮”與佛陀所講的“忍辱”,皆是在講“自勝”即戰勝自我的道理。“上禮者,固以自為。惟孔子亦曰‘克己復禮’,浮屠有‘忍辱’,皆自勝也。”[2]221
由此可知,1906年11月起,章太炎一直秉持著“以褒為主,以貶為輔”的評孔態度。而且,與學界認知有異,此態度一直延續到了1914年初。如章氏在1913年初所撰寫的《駁建立孔教議》里,在大力褒揚孔子破除鬼神及“制歷史,布文籍,振學術,平階級”[2]237等歷史貢獻的同時,仍對孔子有所批判。此文中的多數觀點雖可追溯到維新時期,但若認為“此文實際是章氏對辛亥前孔子觀的一次總結”[5]139,則有失偏頗。而且,此文也并非像李昱等所認為的那樣,是章太炎評孔態度從“以貶為主”轉向“尊孔”的標志。參見李昱:《論章太炎評孔子》,《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第97頁。
三、章太炎評孔之特點、影響與意義
實際上,章太炎對孔子之態度從“以褒為主”轉向“尊孔”是在1914年初。1914年2月21日至6月16日,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于龍泉寺,在困厄之中他重讀《論語》,并“以莊、佛證孔”,深切感受到了孔子之偉大。由此,其對孔子之態度又從“以褒為主”演變為“尊孔”。正如他在《菿漢微言》里所講,“癸甲之際,厄于龍泉,始玩爻象,重籀《論語》,明作《易》之憂患,在于生生,生道濟生,而生終不可濟,飲食興訟,旋復無窮。故唯文王為知憂患,唯孔子為知文王。《論語》所說,理關盛衰,趙普稱半部治天下,非盡唐大無之談。又以莊證孔,而耳順、絕四之指,居然可明,知其階位卓絕,誠非功濟生民而已。”[2]245-246換言之,章太炎在首次體味《周易》之爻象、重讀《論語》并“以莊證孔”的過程中,對文王因對無窮之“生生”生起憂患而創作《周易》、對《論語》之義理及其偉大性、對孔子所言之耳順和絕四的內涵等皆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由此,章太炎意識到,孔子并非僅僅是一個功濟生民的歷史人物,而是一個位階卓絕的重要存在。他甚至認為,“文、孔、老、莊,是為域中四圣,冥會華梵,皆大乘菩薩也”[6]37,也即孔子與文王、老、莊一樣皆是圣人,只不過章氏所言之圣人,與古代儒家及康有為等人所言之圣人頗不相同。但正是基于此一轉變,加之其對孔學、國家狀況及其相互關系有了新的認識,他才會在其生命后期,推崇“修己治人”之學,并將“尊孔讀經”作為其最重要的事業。
綜上所述,出于政治與學術上的雙重考量,以《建立宗教論》的發表為轉折點,章氏評孔之態度確乎發生過從“以貶為主,以褒為輔”到“以褒為主,以貶為輔”的變化。在前一階段,章氏極力詆孔,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即抨擊康有為等人神化孔子且宣揚孔教以捍衛清朝統治、為民族革命提供必要性論證、為傳播其思想清理障礙。其褒孔則主要是基于學術上的考量,章氏明白,孔子作為史學家、教育家和政治家,其歷史功績難于抹殺。待其“真如”哲學初步形成即《建立宗教論》發表之時,他便開始以相對客觀的態度看待孔子,努力闡發其學術的內在價值,并轉向以贊揚孔子為主,意圖借此宣揚“真如”哲學、史學等以服務于革命。具體而言,章太炎認為,第一,孔學的精髓是史學,史學作為中華國粹的最重要組成部分,可以激動種性,培養民眾的民族主義精神;第二,作為通曉孔學的古文經學家,基于古文經學與“真如”哲學立場來相對客觀地評說孔子、孔學,本就符合其本愿;第三,孔學之內涵與“真如”哲學高度契合,可為傳播“真如”哲學、增進國民道德提供助力;第四,宣揚孔學亦有助于團結崇信孔學的革命力量。而其貶孔則一方面是出于抨擊康有為等人之目的,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要凸顯“真如”哲學之功效。畢竟,對“轉俗成真”后的章氏而言,能使人忘卻私利、敢于犧牲的“真如”哲學,才是其所崇信的。當然,也不排除其確實認為孔學不足以改變世風,增進民眾道德。總之,在后一階段,章太炎對待孔子之態度較為理性、溫和,在評說孔子時,已可做到政治與學術并重。
當然,無論是處于“以貶為主”階段還是“以褒為主”階段,章太炎對孔子的部分正面評價基本未有變化,只是其在這兩個階段所占之比重不同。第一,章氏始終將孔子視為具有非凡歷史影響的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第二,在章氏看來,孔子之貢獻在于刪定六經且設立了歷史學的基本規范、破除鬼神迷信以弘揚人文精神、專注人事以促進政治革新、肇始私學之風以教化平民并推動社會變革等。而且,此種評價也頻頻見于其尊孔時期。可見,在章氏一生之中,其對孔子之評價亦有一貫性。此種態度之形成,與其古文經學立場有著深刻關聯。
由此出發,縱觀章太炎一生可知,其評孔之態度經歷了從早年的“尊孔”到“以貶為主”到“以褒為主”再到“尊孔”的多次變化。當然,其早年與晚年尊孔之內涵、原因已大有不同。畢竟,早年之章氏主要是從古文經學立場出發來尊孔的,而晚年之章氏,則是基于“真如”哲學及古文經學等立場來尊孔,即其在晚年對孔子之評價已摻入了濃厚的佛學因素。而放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及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演變歷程中來審視,便可發現章氏之經歷可謂時代之縮影。近代的諸多哲人如胡適等,皆經歷過如上的心路歷程,即對孔子先尊崇,后貶低,晚年又重歸尊崇。
但有所不同的是,章太炎可謂開近代批孔風氣之先,是真正意義上的引領時代之人。由上文可知,早在20世紀初,他就發出了石破天驚之語,以極為激烈的言辭批評作為圣人的孔子,打著還原孔子真面的旗號,解構了孔子的神圣性,將孔子降格為諸子之一,并率先以完整的理論表述構造出了孔子的現代形象,即有一定政治功業的政治家、有深遠歷史影響的史學家、教育家和哲學家。我們所熟知的胡適、魯迅、錢玄同等主張打倒“孔家店”的“五四”一代學人,皆受到了章氏的深刻影響。更進一步來講,章氏對孔子神圣性的解構和對其現代形象的塑造,事實上標志著傳統經學時代的終結和新諸子學時代的到來,也預示了中國哲學時代的到來。比如,章太炎“按劉歆《七略》,把周秦諸子分為十家九流,其《原道》《原名》……《齊物論釋》等,逐一對各家考鏡源流,辯析剔抉,融會貫通,評觀得失,‘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的諸子學’,給了胡適以頗大啟發”[7]124,促使其創作了《中國哲學史大綱》。胡適在該書的《再版自序》中寫道:“我做這部書,對于過去的學者我最感謝的是:王懷祖、王伯申、俞蔭甫、孫仲容四個人。對于近人,我最感謝章太炎先生。”[8]序章氏對時代之影響可見一斑。
而其于1906年11月至1914年初轉向以褒孔為主,并在其“真如”哲學框架下重新厘定孔子的地位、貢獻、學術精髓及其歷史影響,進而在晚年“以佛釋孔,會通孔佛”并走向“尊孔讀經”,又凸顯出他試圖借復興孔學來應對古今中西之爭、重振中華民族的歷史性努力。這在當時崇尚西學、流行批判傳統的大環境中,顯得比較保守、特別,但其意義卻是相當重大的。畢竟,重新回歸中華本位,以“我”為主來吸收西學、應對時局,本就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題中應有之義。只不過,彼時西強東弱的局面如此明顯,民族危機如此深重,救亡圖存的任務如此緊迫,大多數人根本來不及對此多加思考。如今,面對著“第二個結合”的歷史任務,承擔著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歷史使命的我們,更應積極地從近代學人身上汲取智慧,不斷地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推向深入。
【 參 考 文 獻 】
[1]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4冊.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2]姜義華.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章太炎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3]王磊.“自貴其心”與政治、學術之分途:章太炎評價孔子問題新探.湖湘論壇,2014(5).
[4]唐文權.章太炎在《民報》時期的思想演變.華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4).
[5]賈泉林.章太炎:學術與政治互動形成的孔子觀.孔子研究,2016(4).
[6]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7冊.虞云國,馬勇,整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7]翁美琪.經學的衰落與諸子學向中哲史的嬗變:20世紀初中國學術的轉型.社會科學戰線,1997(5).
[8]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3.
(編校: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