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神調”：基于短視頻媒介的東北薩滿文化變遷

摘 要：在外部社會和內部傳承的影響下，東北薩滿信仰形式與內容正發生變化。在城鎮化、現代化、信息化的影響下，東北薩滿文化以影像新形式在“快手”上傳播，其功能也在悄然轉變。使用虛擬民族志的研究方法，發現“快手”平臺上的薩滿文化呈現宗教語境的平面化展演特點，作為一種東北地域文化的象征符號，給遠離鄉土的東北村民帶來地域認同感與情感滿足。此外，“快手”并非專門為傳承民俗文化而設計，但其文化變現機制卻促成了薩滿“神調”與二人轉藝術的新融合，一種全新的文化傳承方式正在興起。然而利益創收的驅動力使得“博流量”的劣質內容出現，影響了東北薩滿文化在短視頻平臺上的原真性文化傳播。如何對于這一類短視頻與直播間進行規范與引導，需要政府相關部門、學界與媒體平臺共同進行反思。

關鍵詞：短視頻；東北薩滿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虛擬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C95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4-0001-10

一、引言

薩滿文化是一種世界性的原始信仰文化，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現象之一，在全世界有著廣泛的分布和多元的表達形式。“薩滿”是對于世界各地通靈職業者的一種統稱，薩滿的功能是向他或她的人民展示在自然表象背后看不見的神秘主義力量，部分地區的薩滿擁有治療能力，能夠與死者和神靈溝通，甚至影響氣象和自然萬物運動。這種信仰主要集中于歐亞大陸北部烏拉爾—阿爾泰語系民族中，在東南亞、大洋洲、拉丁美洲等地區也有分布。在我國，薩滿信仰及其相關活動的分布廣泛，并以不同形式存在于各個民族地區，從東北和西北邊疆地區的滿、蒙古、鄂倫春、鄂溫克、哈薩克等少數民族的原始薩滿，再到湘西地區的儺祭、云南哈尼族、布朗族等民族的祭祀神山儀式，種類多元。而本文主要關注的是存在于我國東北地區的薩滿信仰，及其儀式形式與功能變遷。在我國東北地區，通古斯族系薩滿文化的原始儀式是以祭祀祖先神為主，以祭祀自然神為輔。在中華民族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中原地區與東北地區民族的交融帶來了文化融合，相應地造成薩滿信仰的形態變遷。現如今盛行于我國東北地區的薩滿信仰表現為一種“保家仙”信仰，其神職人員被稱為“出馬仙”，其信仰對象主要為靈異動物，被尊稱為動物仙家，形式上也與源自中原地區的道教元素相融合。有研究表明，東北地區的動物信仰與華北地區的“四大門”也具有相似的信仰形態。歷經了外部社會融合和內部的文化代際傳承，如今東北地區薩滿信仰的形態有所變遷，國家也逐步重視對于薩滿民俗的保護工作，將其納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進行文化傳承，并發掘文化的經濟價值。

隨著信息社會的發展，薩滿文化進入互聯網端的現象是“非遺”在信息社會中一種嶄新的存在和實踐方式。在包括“快手”、嗶哩嗶哩等在內的短視頻平臺上，許多“非遺”文化借助影像媒介進行傳播，古老的技藝以嶄新形式重現。然而與其他民俗文化視頻相比，薩滿文化在網絡端的內容總體而言較為零散，呈現邊緣性的特征，不為主流所接納。其中原因為：其一，東北薩滿活動的組織者會通過舉行儀式、演奏舞蹈和音樂來展示信仰實踐，因此薩滿民俗呈現為多種文藝形式，但這一表現體系內容龐雜、形式零散，大眾難以整體性地理解其文化內涵和價值；其二，“跳大神”“出馬仙”等薩滿儀式被污名化為“招搖撞騙”，薩滿民俗文化的相關詞條也受到國家網絡平臺管理條例的嚴格管控，加大了其傳播傳承難度；其三，正統的薩滿文化傳承仍以師徒間小規模傳授的方式進行，未能進入短視頻平臺，從而未能進入大眾視野。

“快手”作為一款日活用戶均在1億人以上的短視頻應用，每天生產的用戶原創短視頻多達數百萬條，擁有著最大的鄉村用戶基數。“快手”上的薩滿文化雖然同樣有著被邊緣化的特征，但對于數量龐大的視頻發布用戶與觀眾而言，卻有著不可替代的功能性，對于彌合城鄉情感裂隙具有重要現實意義。為此本文在詳述此次線上田野調查的基本情況之前，先從文化生態學視角分析作為“非遺”的東北薩滿文化的傳承路徑。然后介紹虛擬民族志的研究轉向以及本研究的具體方法。接下來本文將介紹基于“快手”虛擬田野的調研結果，分別從薩滿文化展演的特點與功能、“非遺”傳承的新路徑及困境這兩個方面，來重新審視東北薩滿文化傳承路徑，并作出反思。

二、東北薩滿“非遺”文化：文化生態學視角下的傳承路徑思考

曾經被視為封建迷信，被視為“歷史遺留物”而喪失社會與文化功能的東北薩滿文化，在改革開放之后，得到了學界的價值肯定，也得到了政府“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重視。2011年，鄂溫克族薩滿舞被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遺名錄，薩滿傳說、祭天儀式、刻紙剪紙手工藝、薩滿神鼓制作技藝以及“甲針”療法等薩滿民俗文化也逐步被納入省級非遺保護名錄。此外，政府部門從2000年起就加大對于滿族文化的研究和保護力度，成立一系列靜態博物館，開展活態民俗表演，也建設了一批以薩滿村莊為依托的文化景區，對于東北薩滿文化的保護取得了顯著效果。

雖然國家表示出相當程度的重視，但薩滿文化的“遺產化”傳承方式與旅游場合中的景觀化展演，都存在著一系列問題，既潛在地解構了薩滿文化的整體性，又解構了薩滿之間的原真性代際傳承。被列入“非遺”名錄的薩滿文化項目雖然表征著豐富的文化意涵，但其原真性不應體現為碎片化的靜態文化符號，更是一種存在于少數民族人民生活中的動態文化，有著豐富的宗教儀式。然而，日常生活中的薩滿醫療活動與宗教實踐儀式，依舊被視為封建迷信的灰暗地帶，這種徒有其表的傳承方式，削減了薩滿文化的底蘊，造成薩滿文化價值的流失與文化原真性的損傷。

對于薩滿文化的保護工作，應該實踐一種活態傳承的方式。文化生態學代表人物朱利安·斯圖爾德提出：“文化的變化是因其對環境的適應而產生的。”強調文化與生態環境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國內許多學者受其理論啟發，進行了文化生態學的理論推進，例如梁渭雄和葉金寶指出，文化生態學研究中的環境，既包含自然環境與社會經濟政治政策等“外環境”，也包含不同民族、宗教、文化學派的“內環境”。也有學者在文化生態學視角下開展特定地區非遺文化的保護研究，例如內蒙古非遺文化產業建設、朝鮮族生態建設與非遺保護、活態傳承下的黔劇文化等等，皆從文化自身與文化所在的空間場域之間的聯系出發，將非遺文化放置于自然與人文的整體性環境之中進行保護與傳承。相比而言，東北薩滿文化的“非遺化”保護工作顯然缺乏活態的傳承方式。

由于傳統意義上的東北薩滿多數存在于北方少數民族鄉村之中，因此在城鎮化、現代化的發展下，受到民族語言的隔閡與鄉村空心化的影響，傳統方式的東北薩滿文化的傳播與傳承正遭遇著危機。當下互聯網發展日新月異，文化傳播方式相應地發生著改變，在“快手”、嗶哩嗶哩、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上，東北薩滿文化正以影像、圖片、音頻等多元化的形式，呈現出了豐富的內容，既包含原始的薩滿醫療儀式與祭祀儀式過程，也包含東北薩滿文化中的特色技藝與民間傳說等民俗內容。基于筆者的調研結果，在上述短視頻平臺中，“快手”APP上的東北薩滿文化短視頻相對而言有著較高的活躍度和豐富的體量，對于其傳播和傳承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

三、虛擬民族志與“快手”東北薩滿

隨著互聯網時代到來，網絡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交融，越來越多的人類學議題與互聯網接軌，人類學研究方法也經歷了從現實田野調查到“虛擬社區”調查的轉變，打破了傳統民族志要求身體在場的空間桎梏。“虛擬民族志”（virtual ethnography）這一稱法出現，學者對于網絡虛擬社區的研究也層出不窮。

（一）虛擬民族志

虛擬民族志，也被稱為網絡民族志，是研究者在網絡這一虛擬空間中構建民族志的過程，是對傳統民族志研究方法的調整和改進。虛擬民族志自出現起就存在著一些爭議。有學者指出，除了極少數的互聯網社群或文化僅僅具備線上完全的自我封閉性以外，多數互聯網無法脫離現實情境，通過網絡獲取信息的單一來源思路存在弊端。但實際上，虛擬民族志的涌現，或者說基于互聯網的“寫文化”呈現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從微信民族志到視頻直播民族志，人類學遭遇著一種民族志書寫方式的轉變，體現出了人類學家對于文化轉型的覺悟。伴隨著技術更新的層出不窮，視頻直播民族志正在成為人類學民族志書寫的新材料。在“虛擬民族志”呈現方式的轉向過程中，“自我民族志”往往相伴相隨，即文化呈現的主體由人類學家這一外部群體轉變為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群體，呈現視角也完成了從客位寫作轉變為主位視角下的自我記錄與呈現。

隨著傳統媒介所經歷的數字化變遷，非遺文化的記錄與傳承工作也發生著形式上的改變，即從原來的實體展覽變為以數字技術為基礎的符號傳播。在以“快手”為代表的視頻平臺上，非遺文化呈現出了視覺化轉向，而視覺文化形態的出現又催生了一種“文化的自我定義”現象，使得媒介的可獲得性門檻大大降低，記錄文化變得愈加容易，越來越多的非遺文化傳承人開始利用“快手”APP記錄文化展演過程，東北薩滿民俗文化相關內容在“快手”上同樣具有豐富的視覺形態。

（二）“快手”薩滿與具體研究方法選擇

在這里，筆者將特別說明，為何會選擇“快手”平臺來開展線上的東北薩滿文化調研。“快手”APP正在沖擊國內最活躍的短視頻社交平臺，根據2020年10月發布的“快手”用戶畫像分析，日活用戶已經達到了3.05億，短視頻和直播點贊、轉發以及評論人次已經達到了1.63萬億。該分析還指出，“快手”始終堅持的主線是“專注普通人的生活，給普通人展示自己的舞臺”，平臺用戶的收入普遍不高，月收入在5 000元以下的占比約為三分之二，且大多數位于三四線城市。從具體的用戶地域分布來看，在華北、西北、東北等北方地區的“快手”用戶覆蓋率更高，而且在河北、黑龍江、寧夏、青海這類省份有著更深層次的滲透。而根據《快手amp;抖音用戶研究報告》顯示，抖音用戶多集中分布于一二線城市。由于本文想要考察的東北薩滿民俗文化是一種根基于東北鄉村的民間文化，因此這一主題的內容在“快手”平臺上會收獲更多的觀眾。所以本研究選擇以“快手”作為研究平臺而非抖音等其他短視頻平臺。

在“快手”上粗略搜索“東北薩滿”“神調”“神鼓”等關鍵詞，出現的相關用戶、視頻、直播數不勝數。僅筆者粗略瀏覽下就可發現，較為活躍的直播用戶達到了10余位，短視頻內容更是數量龐大，內容多樣。可見“快手”視頻社區中的東北薩滿文化材料豐富，研究材料收集具有可行性。并且在“快手”直播中，用戶會實時回應觀眾的互動問題，包括文化本身、直播用戶自身情況等，互動具備即時性。且“快手”也是一種社交工具，不僅用戶之間可以在評論區或“私信”處進行互動，觀眾也可以通過用戶在主頁留下的微信、郵箱等個人社交賬號，與用戶進行聯系，這也為我們網絡田野調查的開展提供了便利。

此次研究將重點放在“快手”平臺與東北薩滿文化相關的視頻內容上，筆者不僅使用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將該平臺上多位文化表演者的視頻內容作為分析對象，更重要的是對“快手”APP本身進行參與式觀察，觀察范圍包括粉絲量相對較大的用戶視頻、用戶直播間、評論區。基于“快手”平臺算法，用戶發布內容的曝光度與其粉絲數量成正比，因此較大的粉絲量不僅表示該用戶的視頻內容已經獲得了觀眾較多的認可，也意味著其視頻在未來有著更高的影響力預期，具有研究代表性。在參與式觀察之外，筆者選取了“二少”和“小航”作為東北薩滿文化典型用戶，進行深度訪談。故本研究將結合參與觀察與深度訪談來收集資料，進行綜合分析。

四、快手薩滿的平面化展演：文化內涵重構與現代功能性轉變

當筆者在“快手”上輸入關鍵詞“東北薩滿”，并選擇“播放最多”以確定在“快手”上最受歡迎的東北薩滿類短視頻時，檢索結果令筆者驚訝，位于播放量前五名的視頻都并非薩滿民俗文化的原真性呈現，而是借助東北薩滿文化中動物信仰的元素寫成的志怪類小說、電影解說，以及包含傳說元素的網絡游戲錄屏視頻，最高的播放量高達55萬。筆者向下滑動了幾頁才發現了薩滿神鼓表演、薩滿神調演唱等原真文化內容。筆者綜合考慮了視頻的播放量與點贊量，從中選取了比較熱門的視頻，播放量也僅有5萬左右。從這些視頻出發，筆者緊接著關注了發布視頻的用戶，這些用戶以發布薩滿傳統民俗表演為主，粉絲量最高的也不過在12萬，5萬之下的粉絲量才是多數。反觀“快手”上發布其他“非遺”短視頻的熱門用戶，例如皮影、黃梅戲，粉絲量最高甚至到達了70萬以上，可見同作為“非遺”，東北薩滿文化在“快手”APP上尚處于邊緣化的位置。

（一）表演者：去宗教儀式語境的平面化展演

非遺影像所構成的媒介景觀其實是一種視覺展演，對于東北薩滿文化而言，則表現為一種去宗教儀式語境的平面化展演。東北薩滿文化中的“神調”原本是一種宗教儀式元素，根植于宗教語境，在大神和二神通過“跳大神”儀式進行算卦或者看病時，大神負責靜坐原地與神靈“通靈”，二神負責唱神調請神。而“快手”用戶演唱神調時完全忽視宗教儀式背景，只將其視為一種東北地區特色曲調，突出唱法的藝術性。以快手神調演唱者“二林”為例，他至今已經發布了39條相關短視頻，擁有著12萬粉絲，播放量最高的視頻也達到了4.7萬播放量，在薩滿文化用戶熱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而在“二林”的視頻中，通過他對于《幫兵決》《請仙詞》等演唱，以及與觀眾的評論區互動中可以看出，表演者與觀眾都僅就神調唱法與唱詞等表面形式進行探討，享受音樂本身的藝術感染力。例如“二林”視頻的評論區中有如下評論。

“我想找個安靜地方聽半天，蹺個二郎腿曬太陽”。

“吐字清晰流暢，節奏把握精準，若能與鼓點相配合就更好了”。

筆者長期在“二林”的演唱直播間進行深度觀察，并在某次“二林”演唱的休息期間，從閑聊中了解了他的背景。“二林”是吉林省某市文工團的退休人員，退休之前曾在東三省多個城市表演二人轉，退休之后喜歡在快手直播間打發閑暇時光，他對于薩滿神調的演唱來源于對快手其他主播的模仿。筆者問他是否了解《請仙詞》的背景以及薩滿請神儀式，他表示自己對其不了解，只是單純喜歡曲調本身而已。實際上，快手上以“二林”為代表的許多神調演唱者，都缺乏對于神調背后的宗教性、民族性、精神性的深刻領悟。這種平面化的展演模式，一定程度上固然削減了薩滿文化的底蘊，但正是這樣一種不求其“里”，僅發揚其“表”的目的，使得神調愛好者在“快手”平臺上進行表演時，只是為了吸引大量的觀眾進駐，獲得與更多愛好者們切磋技藝、交流心得的機會。

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由于快手具備直播連線功能，筆者觀察到，薩滿神調的演唱者們能夠借助這一直播連線功能進行“網絡在線斗法”。薩滿斗法本身是源于薩滿信仰民族的古老傳說，然而快手用戶們的“斗法”與巫術意義上的斗法毫無關系，僅僅是在表演的藝術性方面互相切磋，包含吐字清晰程度、節奏與鼓點的配合程度等，并將“斗法”的勝負判斷權交給觀眾，根據直播間觀眾“刷禮物”的熱度來定勝負。在直播過程中，演唱者之間進行著一對一的交流，演唱者與觀眾進行著一對多的交流，在演唱與交流的過程中，用戶獲得一種精神上的親近感與愉悅感。

（二）觀眾：彌合情感裂隙的功能性滿足

雖然東北薩滿文化在“快手”APP上尚處于邊緣化位置，但對于觀眾而言依舊發揮著不可忽視的功能。對于觀眾而言，“快手”上的東北薩滿文化視頻同樣具有去宗教性的特點，而變為一種東北地域文化的象征符號，幫助觀眾獲得地域認同感與作為“東北人”的族群身份認同感。人類學研究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就有著從關注結構性功能到關注個體經驗以及情感的研究轉向，對于個體情感的關注，成為當下人類學研究不可忽視的話題。劉娜曾提出，“快手”上的個體通過觀看含有共享文化象征符號的視頻，產生高度共鳴，形成同質化的文化圈層，從而形成“部落化”的鄉村虛擬社區，獲得對于社區群體的認同感。雖然本文關注的“保家仙”文化在中國的西北以及內蒙古地區也有著少量的分布，但集中分布在東三省地區，來自東三省的觀眾構成了“出馬仙”類薩滿視頻的主要受眾。根據筆者對于神調演唱用戶“二少”的訪談，他也表示，視頻觀眾絕大部分來自東北地區，并指出當自己在演唱時，不僅是在表達自身對于家鄉的思念，更是為了給觀眾帶來一種地域認同感與文化認同感。“二少”老家在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雙城區，現已在上海求學3年。

像我現在一個人在上海，我偶爾想家的時候就聽一聽神調或者二人轉，感覺非常親切，然后也有那種在外地的粉絲評論，先說他們在哪，然后說每次聽我唱就特別想家，或者想家的時候就想聽聽這個。

在當今東北地區人口外流、鄉村空心化的時代背景下，“快手”以其低門檻、高參與的特點，廣泛進入離鄉離土人民的生活中，變成一種彌合地域以及城鄉之間情感裂痕的工具。“快手”上的東北薩滿文化短視頻也作為一種東北地域文化的象征符號，給不在家的東北人帶來情感性功能滿足。在文化借助短視頻進行傳播的時代，這對于重新審視文化帶給個體的情感性功能滿足，以及重新審視文化彌合城鄉裂隙的功能具有一定意義。

五、“快手”薩滿的傳承新路徑：流量變現機制下的多元形式改編

筆者經調研發現，在“快手”上的薩滿文化視頻之中，不僅包含傳統形式的神調演唱和神鼓表演，也存在著薩滿神調與二人轉表演方式相融合的新形式。有學者表明，二人轉音樂形態中的諸多元素都與滿族的薩滿音樂密切相關。滿族薩滿音樂是東北地區的原生性樂種，而二人轉音樂是清軍入關后，在多種樂種的融合下生成的，是歷史上民族文化相交融的結果，二者存在著親緣關系。其中，二人轉的演唱方式就是對于薩滿神歌的繼承，并且薩滿祭祀儀式中的“霸王鞭”“薩滿鼓”等樂器，也被廣泛用于二人轉的舞臺表演。上文提到的快手用戶“二少”曾經發布過一則“非物質文化遺產—薩滿《神調》”的視頻，其點贊量和觀看量在他所有視頻中位列前茅，然而這一標題之下并非原汁原味的薩滿神調演唱，而是融合了二人轉唱腔的神調改編體，二少在接受訪談時說：“二人轉里邊吸收了薩滿的曲牌。我學習二人轉的時候想去探源，就接觸到了薩滿跳大神時唱的神調，發現他倆還有挺多互相借鑒共融的成分。”

另一個發布薩滿類說唱視頻的快手用戶“小航”，則是一個在吉林省遼源市當地小劇場里演出的二人轉演員。他發布的“薩滿說唱”視頻，把薩滿鼓、霸王鞭等樂器搬上了二人轉舞臺，改編了薩滿請神調的唱詞，將其替換為對他自己所在城市的贊美詞，從而獲得了較高的視頻人氣，同時用戶“小航”的粉絲量在19萬，遠遠超過其他演唱東北薩滿傳統神調的用戶。可見這種與二人轉表演相結合的改編形式，是一種觀眾喜聞樂見的方式。由于東北薩滿神調屬于較為古老宗教音樂，為了更好滿足祭祀活動需要，方便傳承人的記憶并進行代際相傳，故有著“徵調式曲調單一，曲式形式單一，篇幅較短，多段類重復”的特點。而在快手觀眾聽來，傳統演唱形式的短視頻多半唱詞模糊、曲調重復，評論區常常見到這樣的評論“為什么不附上唱詞字幕、聽不清楚你在唱什么”。

改編之后的唱法顯然更易于觀眾接受，而改編行為的直接動力，則來自“快手”平臺流量變現機制所導致的文化變現能力。對于多數東北薩滿用戶而言，僅僅以交流愛好為出發點，并不能維系其長久發布視頻的行為，持續不斷的經濟回報才是最根本動力，而“快手”平臺的流量變現提供了這樣的動力機制。根據官方所發布的2020年快手用戶畫像顯示，2020年前三季度，“快手”業務主要包括直播業務、線上營銷服務和其他包括電商、網絡游戲業務等等，營收占比分別為62.3%、32.8%和4.9%，“快手”用戶的收入主要依賴虛擬禮物的直播打賞，也正在向著包括在線知識分享、電商以及其他產品和服務等多元化的收入結構轉變。因此，東北薩滿用戶為了收獲更多的點贊和打賞，就要盡量避免自己的視頻晦澀難懂，以一種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進行展演，由此一種基于平臺流量變現的全新文化傳承方式正在“快手”上興起。

“快手”流量變現機制雖然促使多數東北薩滿用戶發揮主觀創造力，進行薩滿文化的多元改編，促進了文化的傳播與新式傳承，塑造了觀眾對東北薩滿“非遺”文化的新認識，但同時也催生了以博取流量、制造爆點、吸引眼球為目的的劣質內容。例如某些用戶通過搞笑直播的方式，將薩滿神調唱詞更替為黃色段子或是不合時宜的笑話。因此，如何對此進行規范與引導，是學界與平臺都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六、快手“薩滿”的傳承困境：缺乏規范與引導的文化亂象

（一）缺乏規范：“一刀切”式平臺管理

由于東北薩滿文化包羅萬象，既包含值得發揚與傳承的特色“非遺”技藝，也包含民間自發對文化意涵曲解而產生的文化糟粕。目前對東北薩滿文化的界定尚且處于“非遺”與封建迷信之間，缺乏明確的規范，由此網絡平臺多采取“一刀切”式平臺管理辦法，壓抑東北薩滿文化的傳播。從整個“快手”平臺來看，直接命名為“薩滿”的話題并不存在，東北薩滿文化相關視頻大多根據其形式被分類在“民間小調”“民間舞蹈”“民間故事談”等綜合性話題下。并且“快手”平臺存在不成文的規定，將薩滿鼓全然認定為封建迷信的符號，如果用戶在直播畫面中露出鼓，那么其直播間會被封禁，甚至遭受賬號被封的懲罰。實際上，薩滿神鼓作為薩滿請神儀式的祭祀神器，其制作工藝早已被列入非遺保護名錄之中，甚至在部分東北薩滿文化旅游景點中也將其作為旅游紀念品。演奏者在使用薩滿神鼓時，會用左手抓住鼓中心的鐵環，右手執鼓槌敲擊，演奏時發出的聲音清脆響亮，因此薩滿神鼓的表演過程也具有藝術觀賞性，是活態東北薩滿文化遺存中較受關注的部分之一。然而，根據筆者的觀察，“快手”上大多數神鼓表演者在視頻或直播中，都將神鼓遮擋起來或直接置于畫面外。視頻評論區中也大量出現“為何不露鼓”的提問，但這些提問并沒有得到正面回復。筆者曾以粉絲身份與用戶“玄意門”以私信方式聊天，原本聊天氛圍輕松愉快，但當筆者問到為何不露鼓時，對方卻支支吾吾，答非所問，沒有回應這一行為的原因，卻教給筆者怎么做：“讓別人錄，你把鼓拿低點，我就這么弄的，別露出鼓來。”

筆者在調研期間，也親身經歷了所關注的用戶憑空消失的情況，前一天才添加關注的用戶，第二天就消失不見，直到三天左右后才能重新找到他們的賬號，這多半是由于在視頻或者直播間里“犯規”，用戶“二少”在訪談時提到：“他們表演的時候得敲鼓嘛，但是不能把那鼓出現在視頻畫面上，出現的話快手給你審核就不行。快手也沒明確說過這個，但我猜封號的原因就是露出鼓了，我看到一些直播回放，說有的鼓一出現，‘咵’一下直接給你封號了。”

筆者從直播用戶、觀眾那里都無法獲得薩滿神鼓被禁的原因。從一位快手審核員的敘述中得知，由于薩滿鼓屬于民間宗教范疇，與“出馬仙”這些動物信仰密不可分，而后者經常被用作騙取錢財的借口，曾有快手用戶因此被舉報。所以審核員只能將所有與神鼓相關的元素遮擋掉。可見在“快手”平臺上，出于抵制東北薩滿文化糟粕的目的，平臺采取了近似“一刀切”的管理模式，將凡出現薩滿鼓的視頻都視為違反平臺“傳播正能量”的規定，導致許多未曾接觸過薩滿藝術的觀眾刷到此類視頻時產生困惑，從而制造了對薩滿藝術的欣賞門檻，將東北薩滿文化限定在邊緣化的亞文化圈中，不利于文化普及和去蕪存菁的文化傳承。此外，“一刀切”的管理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東北薩滿文化在網絡平臺的平面化展演形式，以及其功能發生改變。

（二）缺乏引導：文化原真性損害與實踐亂象

缺乏規范的同時，東北薩滿文化的傳承工作同樣缺乏國家引導。隨著各類網絡平臺的普及，薩滿文化的傳播主體不斷復雜化，然而傳播者在能力、水平、素養等方面良莠不齊，對薩滿文化原真性內涵的理解存在著重大偏差。部分傳播者缺乏理論知識，缺乏對東北薩滿文化整體性的理解，其教授方式也不規范，導致文化的虛假傳播、錯誤傳播現象充斥著真實世界以及網絡平臺。

在“快手”上，除了極少部分用戶受過相對正統化的訓練，曾向民間正統傳承人進行學習之外，大多數薩滿用戶的視頻自發性比較突出，呈現出用戶自學自唱、自娛自樂的現象。薩滿文化內容零散而不成體系的現象，也加大了東北薩滿文化辨識和傳承工作的難度。例如，出馬神調原本產生于宗教祭祀儀式，伴隨著儀式的進行過程，演唱者的情感表達并不是靜態的，也應該生動而豐富，或表現出對神靈的敬畏與虔誠，或表現出制服鬼魅時的威風與狂放，從而使薩滿神歌中充滿了落差式的情感，具備內在音韻美。然而“快手”上大多數用戶對于薩滿神調的演繹都僅僅表現出單一化的情感，毫無波瀾變化，更不必說將其放置于整體性的儀式背景中進行演唱，如此平面化的表演不利于文化的活態傳承。而與二人轉相融合的東北薩滿短視頻收獲較多關注的同時，也遭遇到一些懷疑的聲音，例如用戶“小航”的“薩滿說唱”視頻評論區也會出現這樣的評論：“字正腔圓成了你的弱點，神調發音有一種拖沓的感覺，就是哼哼的感覺，讓人聽得似懂非懂，才有神秘感”。

“快手”上那些看似正規化的表演者尚且存在著對于東北薩滿文化的片面化理解，更不必說其他跟風表演，以怪異的造型和裝神弄鬼的舞步來博取關注的劣質視頻。東北薩滿文化作為一種活態文化，其文化生命力的源頭在于傳承人的培養。東北薩滿文化的傳承人大多年事已高，零散分布于民間，缺乏使用現代信息化媒介的能力，其影響力難以擴大。由此，東北薩滿文化的數字化傳承缺乏國家引導，是當下其傳承工作的一個缺口。

此外，相關部門對于線下的東北薩滿信仰實踐同樣缺乏引導。筆者通過觀察“快手”上部分薩滿直播間了解到，用戶不僅僅在線上進行表演，還會在線下進行“看事”“出馬”等活動，觀眾通過用戶在直播間里留下的微信、電話等聯系方式，與用戶在現實中見面。筆者在直播間中多次發現，有觀眾詢問主播“現實中是否出馬”等問題。由此可見，雖然東北薩滿文化借助影像傳播的形式，在現代社會里已經發生了文化內涵的變化與功能性重構，但仍與現實中傳統信仰儀式有著密切的聯系。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國內東北薩滿信仰的現狀，即在民間仍保有傳統的醫療行為與信仰習俗。然而這種“線上表演，線下跳神”的運作模式，是一種缺乏引導的自發性行為，存在著許多問題，例如這些自稱為傳承人的主播為各路神仙進行“明碼標價”，實際上是對于東北薩滿信仰意涵的曲解。因為真正的出馬仙傳承人，在他舉行儀式、為民祈禱治病時，從來都以盡義務為主，而不圖錢財的，也有收取少量報酬的情況。在信仰活動之外，出馬仙與其他社會成員一樣，共同勞動，共同生活，沒有任何特權。由此可見，東北薩滿信仰儀式與搞封建迷信、收取錢財的民間欺騙行為也有著嚴格區分，而將兩者進行區分、對于民間欺騙行為的規范和引導，是國家有關部門當下所缺乏的工作，也是東北薩滿文化進行活態化傳承所必需的。

七、結語

隨著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快手”已經成為中國覆蓋人群最廣的互聯網短視頻社區之一，擁有著最多的鄉村用戶。直播、短視頻等信息媒介深刻地改變了文化傳播與交流的路徑，文化話語權不再由少數人主導，而是轉移到了普羅大眾的手中，因此快手社區中的信息內容具有極大的豐富性和兼容并包的多元性特征。同樣地，東北薩滿文化借助影像媒介，在“快手”上進行傳播，也打破了以傳統方式進行傳播的地域性限制。

然而，東北薩滿文化的短視頻傳播新形態表現出一種平面化的展演特征，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其文化的原真性，但對當前社會生活以及相關受眾發揮著新功能。在當下，短視頻平臺上的東北薩滿文化演變為一種地域象征，為東北觀眾產生地域身份認同與文化認同的功能性。然而，“快手”這一移動短視頻平臺中，用戶創作主位影像的動機，離不開短視頻能夠帶來利益創收這一驅動力。快手的文化變現機制推動了東北薩滿民俗與二人轉相融合的傳統形式變遷，促進文化的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的同時，也出現了以博流量為目標的劣質內容。作為活態文化的東北薩滿民俗固然離不開其傳承人的主觀能動改造，但國家也需要加強對于網絡平臺東北薩滿文化的引導與規范，合理引導傳承人進行文化的創造性傳承，規范其在現實中儀式實踐的糟粕部分，讓古老的薩滿民間信仰、豐富的薩滿民俗技藝在全新的視覺形式下迸發出持久的傳承活力。

[責任編輯：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