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感悟與生活記憶的傾情書寫

【作者簡介】郭守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內蒙古民族文化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著有詩集《天堂之外》、文集《稅旅人文》、評論集《士人脈象》、隨筆集《魯院日記》、文論專著《劍膽詩魂》等。作品曾獲第四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第三屆全國專家博客筆會優秀獎、第二屆青海文藝評論獎等。

生命的潛能無可限量，很多的時候我們都疏于開掘。擅長政論的金庸寫武俠小說，據說是救《新晚報》每日一篇“武俠”的急，被逼出來的；鄧拓的《燕山夜話》是應《北京晚報》之約，開設“雜文專欄”開出來的。因為報紙是有固定周期性的，一旦連載或開欄就不容你懈怠，就好像已貼出海報的演出，你不能辜負臺前買票觀眾的期待，你得辭謝一切特邀應酬、放棄一切生活瑣碎按時演出。呈現在你面前的這部散文集則是寫“美篇”寫出的生命結晶，雖然寫“美篇”并沒有報紙連載小說、開設專欄那樣急迫，但從“自發寫作”已經提級為“自覺寫作”的李天華，“老牛自知黃昏晚，不用揚鞭自奮蹄”，在眾多“美篇”讀者的激勵下，繼隨筆集《品讀經典》《人文探究》和詩集《故鄉與遠方》之后，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又創作了這部100多篇、近30萬字的散文作品集，一躍而躋身柳灣文學方陣近年來最勤奮、最高產的作家行列。

2016年前后，李天華喜歡上了“美篇”這種圖文并茂、插播背景音樂的閱讀和刊發方式，那時候他正集中力量利用教學之余創作詩集《故鄉與遠方》，抽時間偶爾也編發“美篇”，在“唯物”“拜金”的世風里也收獲幾多鮮花和共鳴，這極大地鼓舞了李天華的創作熱情。2020年詩集出版后，他以先前寫作的十多篇行旅感悟為基礎，開始集中力量寫這部散文集。這時候隨著手機的普及和更新換代，自媒體已經十分強大和繁榮了，舊媒體和新媒體獨霸天下、平分秋色的局面已經瓦解，自媒體傳播快、輻射面廣、語境相對寬松的優勢逐步凸顯出來。李天華雖然屬于60后作家，但他背對舊媒體的局限和引導，與時俱進，堅守個性、挑戰自我，集作者與編者一身，以每周1篇的創作和編輯時速，向“美篇”讀者推送自己的行旅感悟和溫馨記憶，見“先”思齊當了一會網絡作家，其中不少篇目被網站推薦或精選，點擊量常常成千上萬。李天華像擼袖收割麥子的老農，汗珠滾過的臉上露出了豐收的喜悅，其耕種的腳步更加矯健。周內備課教授學生，周末創作編輯“美篇”，由于用力過猛，期間他曾被病魔擊倒。但這場病變不僅沒有阻止他的創作進展，反而使他切身感知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珍惜生命與光華，竭盡所能完成人生的夙愿，感恩父母親情、回饋高天厚土的養育，追憶生活的溫馨點滴，成了李天華接下來義無反顧的選擇。從編輯散文“美篇”到作品結集編校不到兩年，就有了這本沉甸甸的收獲，其中患病后的創作達15篇，近4萬字。“我相信只要真心對待歲月，即使歲月無常也會燦爛如花；只要不虛度年華，即使歲月平凡也會花香縈懷。”這就是李天華最質樸、最通達的人生感悟。

《開在歲月里的花》共分為五輯，第一輯“最憶是吾鄉”，除了宏觀綜述故鄉樂都柳灣、瞿曇寺、松花頂、老鴉峽等名勝的人文地理外，還用細膩的筆墨敘述了凝結自己生活記憶的村口的白楊樹和門前的小河，以及縣城新建的濕地公園和身邊不知名的過連溝瀑布，抒發了“無限風光在險峰，妖嬈美景藏幽谷”“其實，熟悉處也有美好的風景，就看你是否去探索和發現”的感慨，表達了李天華對桑梓的熱愛和眷戀之情。第二輯“心隨山水遠”，是作者行走五湖四海的游記，有登泰山、拜孔廟、游成都、訪草堂、上延安、下洛陽、出關東、走海南、進拉薩、逛祁連、游新疆等的見聞行得，走筆雖然有些急促，“一日內歷史與現實，圣人與市民，繁華與清幽，都在興奮的心跳中碰撞交流”，但字里行間不時也有吉光片羽的獨特體驗。譬如：“帝王登泰山，與其說是去封禪，不如說是去自封，是通過盛大的儀式強調自己的君權神授；文人登山，登的是一種胸襟、一種境界”“走在承載過億萬足跡的石階上，腳步有些沉重。我知道，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石階，這是通往佛國、通往權力、通往財富、通往文化的圣神道路”“朝圣是信徒的身心修為，那是對信仰的一種追求和堅守，而觀賞是游客的心身享受，是對真美的一種找尋和體驗”。又如：“在昆明這片四季如春的神奇土地上，就連那堅硬的石頭也長成了繁茂的奇崛的森林”“浣花溪畔的茅屋倒了，但杜甫詩歌王國的神殿卻建立起來了”“桂林的山和水像一對守望相助、舉案齊眉的愛人”“巖石把黃河撕裂成了瀑布，而瀑布把巖石沖擊成了龍槽”“黃河在猝不及防的擠壓中變成了沸騰的瀑布，而瀑布又在龍槽的騰躍中重生了堅毅的黃河”。舉不勝舉，這里既有一語中的人文哲思，也有浮想聯翩的詩性感悟。第三輯是“煙火撫凡心”、第四輯是“春風入屠蘇”，前一輯雖然從記寫父母親艱辛生活起筆，后一輯又寫了不少節慶文化的變遷，但有明顯的自傳色彩，因為不是跟著旅行團浮光掠影的游走，而是親歷的刻骨銘心的生活，故寫得更細膩、更情真意切，筆者私自認為這兩輯當屬該散文集的壓卷之作，它復活了我們河湟地區60后、70后人被時尚和新聞遮蔽的青少年生活：偷杏子、炒大豆、挖草藥、燒木炭、打燈籠、學騎車、摞麥垛、吃馓飯、接月亮、插楊柳、抖毛氈、貼窗紙等與我們漸行漸遠的生活，經李天華的深情回望，又活現在我們的眼前；耕讀遇險、帶外孫、挖洋芋、割麥子、清明節、冬至祭等文章，又使我們跟著作者真誠地感悟了生死這一從搖籃到墓地，誰也無法回避的人生課題。不僅如此，這兩輯通過今昔對比，表達了對溫馨生活的留戀、對“現代化”的隱憂，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對童年不堪的生活、少年無知的砍伐、中年敷衍的孝心，以及現代智能科技、當下人情的冷漠等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反思與解剖，深居校園凈土的李天華并不是看什么都是美的，也有憂患，其真誠與善良躍然紙上。第五輯“花木競芳菲”，以生活積淀為經，以詩詞儲備為緯，對春柳、春花、夏荷、夏草、秋菊、秋葉、冬雪、野鴨等進行了擬人化描述和文化性賞析，不少篇章寫得頗有特色，譬如《柳樹》：“有的柳樹如風情萬種的少婦，搖曳著長發及腰的婀娜姿態；有的柳樹似亭亭玉立的少女，炫耀著馬尾巴活潑的秀色；有的柳樹像是西洋美女，翻滾著卷發的綠色波浪。信步行走，那一街的秀美柳樹，飄飄拂拂，牽牽掛掛，嫵媚了鱗次櫛比的高樓，嫵媚了車流滾滾的街道，也嫵媚了清澈明麗的眼眸”。又如《雨的韻味》“連綿不斷的秋雨淋濕了草木，暴漲了河水，無盡的雨水讓人心里發慌。其實，秋天的雨自己也發慌，面對即將到來的冬天，秋雨已經冷得瑟瑟發抖，落在臉上冰涼冰涼的，她急于落下來是想借助夏季最后的余溫取暖，還能保持流水的樣子，不然就要冷凝成固態的雪花了”。再如《菊花》“在信息化和職能化無處不在的時代，即使窮鄉僻壤也很難真正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也無法歸隱鄉野，逍遙自在了。但菊花會堂而皇之地走進城市的每個角落，也會依然綻放在南山下，而只有一顆紛亂的心卻在鄉村與城市的邊緣流浪”。這些舉一反三的排比、設身處地的擬人化想象和文化性解讀，給平凡的生活和生命增添了詩性和魅力。

《開在歲月里的花》從價值取向和寫作風格上品鑒，屬于紀實的生活散文。當代散文面向眾多：文化散文、女性散文、藝術散文、小女人散文、閑適散文、學者散文、復調散文、大散文、媒體散文、經濟散文、生態散文等不一而足。筆者根據個人理解，粗略歸納為三類：第一類是審智的文化散文，以歷史人文為寫作材料，思接千年、筆走八荒，以精確性、嚴密性為特征，認為文學是思想的藝術，致力社會和人生思考的形而上散文；第二類是審美的詩化散文，以花鳥蟲草、山川河流等自然物象為描摹對象，追求“詩性”和“意境”，注重辭藻和細節，注重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行文古典隱晦，藏情志于萬象之間的錦繡文章；第三類是紀實的生活散文，以作者生命軌跡為記寫對象，強調“形散神聚”和“真情實感”，以閑適性、通俗性和親情性為走向的形而下散文。從上文筆者對《開在歲月里的花》結構和內容介紹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知李天華的散文屬于紀實的生活散文。盡管“最憶是吾鄉”有歷史人文的涉獵，“花木競芳菲”和“心隨山水遠”也寫到了花鳥蟲草、山川河流，但它們依然圍繞作者的生命軌跡這個中軸謀篇布局，穿插了不少個人故事，一如既往地凸顯了“閑適性、通俗性和親情性”的特點。

李天華是革故鼎新后接受新時期人教版語文教材、并長期傳授新時期人教版語文教材的教師作家，故其寫作極大地受到了秦牧、劉白羽、楊朔等當代散文三大家的影響，或者說他的散文寫作受舊散文觀“文學的輕騎兵”論、“形散神聚”論、“真情實感”論的影響比梁向陽歸納的新散文觀“現代性”“自由性”“真實性”大，但他既沒有加入高調的“集體抒情”合唱團，也沒有誤入唯美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藕花深處，所寫均為情動于中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品。李天華在省垣進修期間雖然曾受教于青海教院“安徽四才子”，但其創作終究未能步入鮑鵬山具有現代性視野的審智的文化散文一路，“人生的帆船總是被命運的風雨吹打著駛向不可預測的大海”，一個人的散文創作也概莫能外，每一個人都有命定的行文和運思方式。

筆者私自認為，如果審智的文化散文是寫給知識人的散文，審美的詩化散文是寫給有一定美學基礎的讀者的散文，那么紀實的生活散文則是寫給大眾的散文。盡管李天華從來沒標榜過“人民至上”或“為人民寫作”，但因其創作的淺顯易懂、情真意切，不像有些“能指”過剩的詩化散文那樣隱晦深澀，也不像有些“掉書袋”失去節制的文化散文那樣一味賣弄學問，故一定會受到“人民”的喜歡，其“美篇”多次被推送被精選、并有可觀的點擊量就是明證，相信結集出版后的散文集，也會有不少知音，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