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盧輝,詩人、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盧輝詩選》《看得見的寬》等七部詩集、評論專著出版。榮獲福建省文藝百花獎、中國當代詩歌獎、中國天津詩歌獎、杜牧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等多種獎項。
在人們的印象里,許多鄉土詩歌大多是“旅痕”之類的抒懷或暢想。然而,楊廷成的鄉土詩大多是一次次精神探險,并與鄉風鄉情進行合理的互換、磨擦、融通、滲透,由此產生鄉土景觀與精神家園。是的,楊廷成注重鄉土的精神現象,注重鄉土的靈性與苦難的存在,在他看來,鄉土因為靈性與苦難的存在而存在,除了靈性與苦難,鄉土什么也承擔不了。因而,他一直保持著語言的“明朗”與西域的“朗照”,由此衍生出鄉土的“另一種誘惑”。
一、西域:集體隱喻的“精神譜系”
楊廷成的故鄉坐落在湟水南岸的大谷地中,那是一個花開花落的美麗村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景象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腦海。如今,他雖已在省城生活了20多年,但是,周圍的繁華與喧囂好像從來與他無關,在他的內心世界里,他不過是一個為了養家糊口而奔走的匆匆過客,終究要回到故鄉,要回到親人的身旁。為此,他堅信一個詩人如果離開養育了自己的土地,那么,他那些再美好的文字都會顯得華而不實,再筋道的呼喚也會變得無病呻吟。他時時地在叮囑自己,生活在故鄉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他們雖然卑微如大地上的一粒塵埃,但他們也高貴如金黃的陽光。
于是,對血脈鄉土的忠誠守護,形成了楊廷成顯著的個性風格:意象簡潔,節奏明快,穴位準確、硬朗曉暢、富有張力,把血緣與摯愛置入母語,照亮了那些美好而令人糾葛的記憶:“多么想在這個時刻/回到山坳里炊煙四起的村莊/在黃昏的夕陽里/以淚花閃爍的目光/深情地/把山里的田野打量/母親早已遠去/聞不到這醉人的麥香/唯有父親那柄不肯生銹的彎鐮/在土墻的刀架上整夜里嚓嚓作響……”(《麥熟時節》)是呀!西域的麥子,與其說是糧食,不如說是比鐮刀更加“嚓嚓作響”的精魂。在這里,麥芒與鐮刀,莽原與脊梁,孰輕孰重?唯有風吹之后的麥香,唯有向死而生的麥粒,唯有不肯生銹的彎鐮,才能支撐西域的一片天空。楊廷成正是從這個廣袤世界的折光中,尋找血緣的、情感的、鄉土的倫理。
是的,這股鄉土的、甚至成為西域集體隱喻的“精神譜系”成了楊廷成不斷打磨的“氣韻”,他醉心于自己個體化的“根系”情感演繹。說到底,他推崇“有根”寫作:他的家鄉,他的族群,他的親人,他的土壤,留給他的,有血脈的根,有人文的根,有代代相傳的靈魂與信仰,并深深地烙刻在他的骨髓里。從記事起到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歲月,楊廷成都是在故鄉的那片熟稔而溫暖的土地上度過的,他熟知那花開花落的山野、冰封解凍的河流、炊煙如夢的村巷、善良淳厚的父老……他的目光和詩行沒有離開過土地與村莊這一永恒的話題:“昨夜西風消息/說河谷里麥田一片金黃/是誰在不經意間/讓盛滿秋光的天湖決堤/這金黃金黃的光陰在谷地肆意流淌/我曾經也是秋風中/最飽滿的那一株麥穗/積蓄了所有的力量/以生命的姿態站在大地厚重的胸膛”(《麥熟時節》)不難看出,楊廷成的鄉土生態掃描,很少參與絢爛的語言揮霍,更與所謂技術性寫作絕緣。在他看來,鄉土詩歌的力量,猶如自身的靈肉與呼吸,它是不需要任何裝飾。是的,楊廷成對鄉土的濃情滲入,語言風格上的公眾話語,體現出鄉土元素的人本色彩。
沒錯,楊廷成是一個很注重“鄉土原生態”的詩人,他對鄉土語境有著高度的自覺。因為,他一直處在西域這個特殊的話語場,對知曉的、未知曉的事物懂得在位置上、時間上、意義上的確定,以確保鄉土的內在含量。他推崇的“鄉土原生態”,就是減少語言游戲,讓語言脫離空泛、夸張、矯飾、晦澀的外殼,以“聚力”的方式,增強鄉土詩歌的內在含量,《雪落青?!肪褪菞钔⒊勺钣写硇缘囊皇自姡骸拔衣犚婏L舉著刀子/殺開一條血路呼嘯而來/沉重的喘息聲/如一千只牦牛越過山崗//群峰靜寂/都緊緊地屏住了呼吸/大湖裂開了冰隙/把嘴唇都咬出殷紅的血色//唯有不甘寂寞的麻雀/披著昨夜的一身月光/在草原上拍翅戲嬉/雪地上,留下一行春天的足跡//大雪一層又一層地落下來/把遠山妝扮成一尊又一尊的菩薩/當解凍的河流吟唱著祈禱的經文/蒼茫而遼遠的青海也越來越干凈”。西域的風“舉著刀子“”殺出一條血路”“如一千只牦牛越過山崗”“大湖裂開了冰隙”“殷紅的血色”……在楊廷成的筆下,從西域的“情節”到“情結”,他的西域特性不停留在“史實性”而在于“性情性”:自己的感念、自己的經歷、自己的秉性構成鄉土投影與精神外化。這首《雪落青?!冯m是短詩,然而,其大氣度、大景別、大視野不亞于一首長詩。其中的通透、明朗與氣場自不必說,對于一個善于把握大命題的楊廷成來說,縱橫開合是他常用的手法。同時,就這首《雪落青海》而言,這首詩顯示出詩人感官調度的功力:景別、色彩、節奏構成了這首詩歌的速度與景深。一步步的情感節奏,一程程的視覺位移,在這過程中,既有鄉土的浩瀚與壯美,又有生命的鮮美與圓潤;既有家園的肅穆與遼闊,又有生命的大度與悲壯,由此交織而成根脈把持與人文關懷的景觀。
多年來,楊廷成無論駐足于喧鬧的城市,還是行走于幽靜的山野,在他看來,中國文學如果遠離農村遠離生活在鄉村的人們,那將是中國文壇極大的悲哀。為此,楊廷成認為,“我”活在“鄉土”中,就是要把人帶入一個不僅用眼睛看而用心在翱翔的境界,來滿足心靈的訴求:可臨的空間、可摸的時間、可觸的視角、可探的奧秘,共同組成一個“詩歌圖景”和“內心法則”。的確,當很多詩人熱衷于言辭對詩歌的貢獻力和話語權的時候,楊廷成更相信鄉土的血脈與血性對詩歌的滲透:“銅鑼敲響處/人生的悲喜劇跌宕起伏/雪花撲打燈幕/世間冷暖自知/壯懷激烈時群山震顫/愁腸百轉時河流嗚咽/悲傷的淚花閃爍/狂喜的淚花長流/這一幕幕上演的傳奇/為什么/總是與淚水有關/臺下的人一聲斥責/讓流傳史冊的帝王將相一文不值/臺上的人兩句調侃/使風流千古的才子佳人丟盡顏面/哭泣的人依舊哭泣/竊喜的人還在竊喜/這些個僵硬的驢皮/在影布上是如此生動鮮活/一盞孤燈在風中搖晃/前世今生輪換著粉墨登場”(《皮影戲》)。的確,西域皮影戲有著比任何區域更有穿透力的筋道。在楊廷成的筆下,不管是以皮影戲來探究西域的“命態”,還是以雪落青海來窺探西域的“雪相”,他善于從直覺向幻覺擴展,從感性向理性提升。正如《皮影戲》,詩人憑著對皮影戲最初的直覺去寫,讓其純粹的詩心營造出純粹的詩境:在隱與顯、顯與隱的語境中,形成高遠而遼闊的精神氣象,從而避免了文本的虛化。
二、西域:“生命尋呼”的家園
應該說,不管是大氣度,還是小角度,楊廷成從未停止過“生命尋呼”和探尋本源的步伐,從而確立其心馳神往、溫潤似水的詩風;他以鋪陳的手法把西域宏闊的景象與鄉情的公眾經驗匯于一體,表現了一位成熟詩人的風格與底氣。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楊廷成一直筆耕不輟,現已出版《慈悲土地》《巴顏喀拉雄風》《鄉土風語》《風吹河湟》等多部文學作品集。作為新時期青?!昂愉以姼琛钡拇硇栽娙酥唬?0多年的詩歌創作生涯中,楊廷成始終以飽滿的熱情、悲憫的情懷關注著那些躬耕隴畝、胼手胝足的父老鄉親,關注著他熱愛和眷戀著的河湟故地。正是這種對鄉土、故園的一片癡情,使他的作品充滿了真摯親切與自然之美。以《白馬寺》為例:“壁立千仞/七彩經幡在云上飄動/斷崖處誦經聲蜂涌而至/又被奔流不息的河聲瞬間卷走//佛崖上壁畫斑駁/九百年的光陰在木廊間流過/是誰敲響了經堂前的木魚/讓山道上匍匐而來的人們淚流滿面//山下麥田一片金黃/鴿群的翅膀在鐘聲里劃過天空/我這一聲沉重的嘆息/比那隨風飄零的一支羽毛還輕”。在這里,“壁立”“經幡”“誦經”“河聲”“壁畫”“木魚”“鴿群”“羽毛”“天空”……隨著時空的轉換,情感的轉換,讀者洞察到人在“尋根”中的穿越感以及歸宿感,且多了一層倫理的、現實的、生命的訴求,而這一切都源于詩人苦苦追尋的內心秩序。大千世界只有鄉土是“本在”的,楊廷成對鄉土樣態的直擊點,善于從慣常通向高處,善于在尋根的驅動下,在鄉土生態指涉中實現最大程度的公眾呼應。是的,楊廷成很善于將鄉土的“底端”放在人性復雜的心理信息脈沖中去“突兀”一番,《在白馬寺》這首詩里,他的筆觸沒有一味虛張聲勢而是一直在鋪陳中,讓人重新審視西域這片神秘而浩瀚的世界。
在楊廷成看來,鄉土詩歌寫作就是一次強大的“他者”呼喚,這個“他者”不是明擺著的、隨手可得的“他”,而是啟開靈犀的“第一推動力”,這個“推動力”與急劇上揚的生命感悟“無縫對接”,最終形成了鄉土詩歌的人文經驗和生存體驗。就楊廷成的鄉土詩而言,鄉土寫作要讓鄉土“生津”,不僅僅是語意、語境、語勢的“再造”與“漫延”,更重要的是它與厚重的歷史、靈動的經歷、鄉土的飽和密不可分。楊廷成的《威遠鎮》就是很好的例子:“一口古井/如同血脈演繹著青稞酒幾百年傳奇故事/陰坡里的麥地/瘋長著翠綠翠綠的色彩/陽坡上的油菜/綻放著金黃金黃的花朵/山風吹過、酒香四溢/遙遠的小鎮嬌羞如待嫁的新娘//當年金戈鐵馬/吐谷渾嗚咽的牛角號/迸濺著青稞酒燃燒的豪邁/眼下正月時節/社火隊喜慶的銅鎖吶/飄溢著青稞酒熾熱的情懷//那些仰望著天空的男人/這些匍伏在大地的女人/用三月雨、五月花、八月的莊稼/哺乳著西部高原的酒城//威遠鎮/是一尊盛滿四百年美酒的瓷壇/那風鈴叮當的鼓樓/不正是一枚天神賜予的瓶塞嗎//這壇酒每次啟封/便會醉倒西部/醉倒中國”。其實,像《威遠鎮》這樣的鄉土詩,無論是“如同血脈”的“一口古井”,還是酒香四溢的青稞酒;無論是“一尊盛滿四百年美酒的瓷壇”,還是“一枚天神賜予的瓶塞”早就存活于詩人真誠的筆調里,存于縱橫交錯的語氣和句式里,一種細小的察識、不經意間的放大以及漫溢的多義性,無不透露出威遠鎮的厚度與深度。不錯,楊廷成置身于西域廣袤的世界,總是心存謙卑,執意抵達。其充沛的創生能量,不斷精進的觸角,使他一直處在西域的核心區。而這個“古鎮元素”是漫漫滲入進而成為濃純厚實的“地域色素”,且無不烙上詩人“精神生態”的痕跡。
三、西域:用大詞塑造的雕像
也許有人會說,楊廷成喜歡用大詞。不錯,楊廷成的鄉土詩的確喜歡用大詞。其實,從“寫”這個層面上來說,大詞很像是一座雕塑,它注重語言的成色、情感的紋絡與思想的肌里。楊廷成的大詞“刀法”很獨特,往往能夠在準確的意象“穴位”、延拓的意境“時空”、質感的思想“肌里”、直觀的精神“立面”上雕鏤,這四位一體的“刀法”屬于楊廷成獨有的詩寫方法,以《一個人的柯柯車站》為例:“雪光在遠山上閃耀著/說漫長的冬季就要來臨/北風呼嘯著吹過戈壁/芨芨草一夜間就落滿霜痕/鳥兒們飛過的天空/依舊是湛藍的讓人眩暈/山峰下的大湖緘默起紫唇/那些細小的鹽粒絮叨著銀質的聲音//一列疲憊的火車喘著粗氣/在這里稍做停頓后向西而去/一個牧人吹著口哨打馬而過/羊群匍匐而行走向遙遠的黃昏//夜色既將來臨/在這個沙塵般渺小的車站上/那個手持信號燈的女子/頃刻間融進這群星環簇的蒼茫夜空”。在這里,“雪光”“遠山”“天空”“山峰”“羊群”“黃昏”等等都是大詞,關鍵是楊廷成把這些大詞置入“一個人的柯柯車站”,他的筆下既有準確的意象穴位,如“那個手持信號燈的女子/頃刻間融進這群星環簇的蒼茫夜空”;又有延拓的意境時空,如“北風呼嘯著吹過戈壁/芨芨草一夜間就落滿霜痕”;既有質感的思想肌里,如“一列疲憊的火車喘著粗氣/在這里稍做停頓后向西而去”;又有直觀的精神立面,如“山峰下的大湖緘默起紫唇/那些細小的鹽粒絮叨著銀質的聲音”。由此可見,大詞,在新詩創作中,依舊能大行其道,關鍵看作者如何把握好語言的成色、情感的紋絡與思想的肌理。
古往今來,大詞一直是許多詩人無法逾越的語言極致。因為自從有了魏晉時代飄逸的大詞,有了唐宋時代精致的大詞,大詞已成為典籍被固定下來??梢院敛豢蜌獾卣f“大詞”在引導許多人的思維習慣、精神跋涉、信仰皈依,甚至是很宿命的生活節奏、稟性、乃至品格等方面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這種根深蒂固的“模式”像一座燈塔,更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正如,人們念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直被人沿用的“東蘺”此類大詞,它的即義性已被許多人分解開來,而它的情景化被更多人所采納。我一向認為調動大詞的“天份”來自對漢字的“偏愛”,因為有了“偏愛”你才有可能在“占有”漢字的基點上進行“生命化的調度”。有了對漢字的“偏愛”,既能高度享受漢字的“通靈”,又能感受到生命的“質感”,楊廷成的《一個人的柯柯車站》就是很好的例子。在楊廷成看來,真正的詩人,只有將大詞更廣泛地去“溝通”上下左右、古往今來,讓當代全新經驗加入并作為起點,構筑自由想象和生存現象“異質混成”的西域鄉土與歷史時空,而進入這一層面,決非是文化閑人的話語遺興及夢境飄流所能抵達的。
應該說,用慣大詞來進行詩歌寫作的詩人,照樣也能用“宏闊的虛擬性”來進行詩歌創作。不管是在場的,還是虛擬的,詩人對現場、對物象的介入,總是保持高度的熱情,保持高度的平衡力,以展現出當代人的精神面貌與精神氣質。的確,擅長運用大詞的楊廷成比起其他作者更講究詩歌寫作的崇高性。也就是在大詞之間那種相互鏈接、相互磨擦、相互砥礪、相互彌合的效果。在楊廷成看來,讓大詞進入鄉土,一方面要保持好人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保持心靈的“潤澤”度,直達鄉土與生命交集、地域與靈魂交錯的地方;另一方面,將鄉土擬人化,將大詞時間化;給鄉土以空間,給大詞以感性。的確,一個有血有肉的“大詞”,需要詩人去賦予,去命名。因而,我們看到了一個豐滿的、有欲望的、有動機的、有感情的鄉土風情。以《雨水》為例:“北歸的雁陣/翅膀間抖落了一枝羽毛/它在干凈的天空上/以稚嫩的筆劃寫下第一首/愛的詩行//一場久盼的細雨/似乎跋涉過千山萬水/落在人間,落在我的心里/大地漸漸豐盈起來/讓我想起了你的模樣/這個冬天就要結束了/落在我頭頂的那一層層大雪/頃刻間化做一滴滴春水/干涸己久的眼睛/一瞬間就亮了起來//我聽見那些急不可待的青草/在土層深處磨拳擦掌/發瘋似的刺破了桎梏/以驚奇的眼神/打量著這個新鮮而溫暖的春天”。雨與雪,對于西域而言,類似于精靈,楊廷成的很多詩歌里,含雪與雨的詩不在少數。由于楊廷成在鄉土詩中把雨與雪的地位擺得非常高,從而形成詩人主體的心理力量,這就是一種嶄新的西域標志??梢钥闯觯簵钔⒊缮朴诎褍刃男缘臇|西與外部實在的東西溝通起來,通過看似既定的鄉土文化來發揮其滲透力,進而完成了鄉土詩從語式向神似的推進,重構鄉土經驗的“二度現實”。
四、西域:時代本相的“此在”
我一向認為:鄉土詩是廣闊人生閱歷和宏富的學養融滲而成的,尤其是在諳熟人性復雜的心理信息脈沖中所浸透的“心跡”給了鄉土詩歌極其廣闊的表達空間。鄉土詩歌的“能動性”正是在于詩人能夠揭開意緒中最穩定的那一部分并將其有效地截獲,任它“游離式”地鋪排,達到本是“此在”又仿若“彼岸”的效果。就楊廷成的鄉土詩而言,他的鄉土詩歌總會夾帶著繽紛的“時代本相”的信息符號,以及多義而微妙的精神指涉,它們相互疊加、碰撞,拉長了遙不可及卻又歷歷在目的“鄉土景深”。楊廷成善于尋找“鄉土之靈”,使自己的鄉土詩具備了寓言的昭示和意志的鈍擊力。楊廷成的鄉土詩沒有局限于描述性的視覺意象,而是將鄉土的自然屬性、人的屬性、社會的屬性糅合在一起,并把鄉土不僅僅作為視覺意象,而是把它作為一個造化異象與心理事件互為交錯的“本相”,呈現出意志與生命在“交感”中的“靈動”,從而拉長鄉土寫作的“鏈條”,拓展鄉土詩歌的“寬度”。
在全媒體時代,當“向上”的意識變得更加眩目而“向下”的姿態變得更加散漫之時,生活的彎道之處,鄉土的幽微之處,鄉土的交集之處,思想的精密之處都是楊廷成極力想抵達的領地。對鄉土文化的守望,對心靈意識的喚醒,對生命本質的凝望,對淵遠歷史的承攬,這是楊廷成對鄉土的“撳入”。為此,我看重的正是楊廷成對鄉土、對靈魂、對生活的三重“守望”。在他身上具備了那種特有的、激越的、生鮮的“悲憫”氣度,以及一種穩定的“平衡點”。楊廷成的鄉土詩創作實踐告訴我們,鄉土詩歌其實是一種“雜陳”的藝術門類:知識、感情、經驗、信仰、習俗、地域積淀而成的能動整體。鄉土與經驗,并非只是簡單的“鋪排”,對于詩歌寫作而言,鄉土,它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替代物,是一種復雜經驗與情感、不同觀念與感受的聯合體。面對浩瀚與瞬間、壯闊與幽微、盛大與細小、澎湃與肅靜、歷史與現實交織而成的鄉土“深圖景”:鄉土、鄉情、鄉風、鄉韻“四合一”的鋪陳、延拓、展開、掘進,最終尋找精神家園的入口。一言以蔽之,楊廷成的鄉土詩不是那種低吟淺唱的“鄉土謠”。因為,楊廷成鄉土詩隱藏著一種悲憫的“追問”,那就是追問自己——給自己創造困境,這種困境就需要詩人在鄉土的“入”與“出”之間進行有效的游離、大膽的跨越和自由的升騰。因為鄉土詩歌終究是一種精神領域,只能取一種心靈的尺度——“時代本相”來作為鄉土詩的基本保障。正如在各種場合,楊廷成皆以“感恩土地”的口吻,來證實自己為鄉土詩加碼的創作姿態。這種創作姿態,從地域文化和當代文學交融的角度說,這不僅是對詩人赤子情懷的觀照,也是對這個時代的真誠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