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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醒者一號

2024-01-01 00:00:00阿尼蘇
科幻立方 2024年5期

六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氈房外下著暴雨。我正蹲在鐵爐邊給小黑狗梳毛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小黑狗起身狂吠。

“誰啊?”我沖木門喊。

“我——”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我似乎在哪里聽過,但一時沒想起來他是誰。我剛打開門,對面的黑影說:“老莫,快讓我進去。”

他走進氈房,我才看清他的臉。他是我前妻的現任丈夫阿拉木斯,聽說在市里一家科研機構工作,賽罕草原上的人們都叫他阿教授。他背著一個很大的雙肩背包,頂端超出頭部。我說:“喲,什么風把你吹來了,你來干什么啊?”

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微微躬著身,神情嚴肅地說:“老莫,我有要事托付給你,事關重大,請你務必幫忙啊!”

我說:“你要是來避雨的,鍋里有肉,自己熱了吃。我一個牧羊人,跟大科學家沒有共同語言。”小黑狗警惕地望著他。我盤腿坐下,繼續給小黑狗梳毛,它這才安靜下來。他吃力地放下背包,脫掉外套,真就自己熱著吃了一碗肉。

燭光微微閃動,他長嘆一口氣,說:“老莫啊,給我來一根香煙吧。”我從褲兜里摸出一盒香煙扔給他,他抽出一根,在燭火中點燃。他以前不抽煙,現在像個老煙民。抽完一根煙,他說:“我這包里有一個剛剛研發的機器狗,因為科研經費有限,前期只制造了三臺,另外兩臺已在試驗階段報廢,現在只剩下這一臺。”

我說:“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吃飽了就睡吧,明天我還要放羊。”我刻意打了個哈欠。

他站起身,說:“老莫,我現在就得走,拜托你幫我保管好這臺機器狗,過段時間我會過來取。”他起身走到門口,繼續說:“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里,也不要向任何人說起這臺機器狗,更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事關重要機密。”

盡管我一頭霧水,但已經稍稍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問:“你……這么信任我嗎?”他沒有回答,走出氈房,很快消失在暴雨中。

木門一關,氈房內一下子變得格外安靜。足有一米高的黑色大背包靠柜子立著,小黑狗瞪大眼睛,站在我腳下狂搖尾巴,它不敢去碰。我也不敢去翻看背包。我好幾年沒見到阿拉木斯了,前幾年春節期間看到他和烏尼日走在村里的路上,我都遠遠地躲開了。所以剛才發生的一幕既不可思議又很不真實,我還特意掐了一下胳膊—— 一陣刺痛。燭火“刺啦”作響。我坐在鐵爐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香煙。直到深夜,暴雨停歇后我才躺下。我被黏黏的汗裹住,睡一陣,醒一陣,根本睡不踏實。恍惚中,我聽到“嘀”的一聲。小黑狗小聲叫了幾聲,我起身點燃蠟燭,卻沒再聽到這聲音。我望著背包徹底失眠。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賽罕山下一片青綠,久未逢雨的草原正在吮吸昨夜的雨水。吃過早飯,我不知道把大背包藏在哪里好。氈房、馬棚、羊圈、草叢,還有給小黑狗乘涼用的地洞都不行。賽罕村距此不足二十里遠,偶爾會有路過的牧民進我的氈房喝茶、休息。我雖然對阿拉木斯仍有恨意,但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的心早已平靜。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他們而已。可他突然來找我,又鄭重強調這背包里的東西關系到重要機密,無論如何我不能大意。好在我有兩匹黑駿馬。我給兩匹馬架上鞍橋,騎上一匹,在另一匹的鞍橋上綁好背包,領著小黑狗,趕著羊群,向無邊無際的草原深處放牧。雨后的太陽更加毒辣,青綠色的草原在強光下逐漸泛白。我瞇眼望向四周,生怕遇到路人。我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天,到了夜里已經疲憊不堪,草草吃過晚飯便睡著了。我做了好些個亂七八糟的夢,只記住了一個片段。我正抱著一只潔白的小山羊不停地奔跑,身后有兩個壯漢窮追不舍。在他們即將追上我的時候,眼前出現一道深溝,我閉眼縱身一躍的瞬間從夢里驚醒。就在這時,我背包里又發出那一聲“嘀”。

從套瑙吹下來一陣涼風。小黑狗看看背包,又看看我。我真想打開背包看個明白,阿拉木斯所說的機器狗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呢?但我還是忍住了。我一直帶著背包牧羊。

第四天,黃昏將至,我剛在河邊飲完羊群往回返時,只聽撲通一聲,背包掉在地上。這時背包內發出幾聲長短不一的 “吱吱”聲,隨后陷入安靜。既然阿拉木斯交代我好好保管這東西,那我起碼應該知道它長啥樣吧?這回我沒能忍住好奇心,打開了背包口。

一副像極了雙筒望遠鏡的東西伸了出來,它上下左右地巡視一圈后,定定地看著我。羊群緩緩向前,兩匹馬和小黑狗一動不動地看著機器狗。望遠鏡慢慢地縮回,一動不動。我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從背包里拿了出來。它通體白色,摸上去有點像手機的磨砂殼,體型像半截床頭柜,體重跟一只羊差不多。它靜悄悄地待了幾十秒,然后隨著幾下“吱嘎”聲,從兩側伸出四條腿。它像受到驚嚇的小狗一樣,向后撤退幾步,站穩后不安地原地打碎步。我很慌張,怕出事,一時不知所措。我強作鎮定,要去抓它時,它突然像山羊一樣向我沖過來。我閃身躲開。它撲空后,快速站起來,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好在這時我抓住了它的一條腿。我把它拽過來,抱在懷里。它那望遠鏡似的眼睛不停地看著我,看著周圍。當它看我時,我產生一種錯覺,覺得它在解讀我的表情。它的四條腿不停地伸展、收縮,像是要拼命掙脫。兩匹馬不安地來回走動,小黑狗始終不敢靠近。我仔細觀察一陣,發現機器狗的屁股上有一個紅色按鈕,上面寫著“開”“關”。我沒有別的選擇,摁了一下按鈕。它的四條腿和眼睛緩緩縮進去,變成了方形盒子。我仰躺在草地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把它裝進背包,拉好拉鎖,扣好卡扣,打算再也不打開了。

接下來,每次出門牧羊前,我都會再三檢查綁背包的繩子,那是好幾條黑色鞋帶拼接而成的繩子。不過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天上午,一個我并不認識的中年男人騎馬趕來。他向我打聽賽罕村怎么走。若是以前,我肯定先問明他的情況,但現在不同,我用胯下的馬盡可能地擋住身后的馬,指著村子的方向說:“在那里。”

男人沒有立刻走,他側身看著另一匹黑駿馬,問:“老哥,牧羊還要帶這么大的包嗎?”

我說:“啊……我弟弟過段時間來我這里住,行李太沉就先寄過來了。”我輕咳幾聲,接著說:“這不……剛從客車上接下來的。”這是我早就想好的對策,無論熟人生人都挑不出毛病。因為我的確有個弟弟,他在市里開奶茶館,一直嚷嚷著要來看我。

男人笑瞇瞇地看了我幾眼,然后掉轉馬頭朝著賽罕村方向跑去。雖然我已經五十歲,早已過了浮躁的年齡,但我的心臟控制不住地“怦怦”亂跳。一時間,仿佛整個草原上只有我的心跳聲。既然有人知道“行李”的事了,我不能繼續帶著背包牧羊了。

阿拉木斯這個渾蛋,二十六年前帶著我結婚兩年的妻子烏尼日跑了,現在毫無征兆地冒出來麻煩我。而且,他都沒有給我罵他的機會就走了,真是無恥。他和烏尼日前些年把雙方父母接到市里生活后,不再來村子里,甚至不再走親戚。村里沒有人提烏尼日,但阿拉木斯經常被提及。一些人一邊罵他忘恩負義,眼睛只會往上看,一邊卻教育子女說,將來要成為阿教授那樣的人。想到這里,我真想把這背包連同里面的機器狗摔得稀巴爛。但是這涉及重要機密,也就是說,我和阿拉木斯一樣,都在保護重要機密呢。雖然事發突然,也不管是真是假,我必須選擇相信。我甚至有點自豪。這次任務完成后,我肯定會獲得有關部門頒發的獎狀,還有一筆獎金。到時候,我要在平日里瞧不起我的人面前昂首闊步地走走。可我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行。村里人都知道我跟阿拉木斯的關系,到時只會鬧笑話。我沉迷于自己的想象中,若不是小黑狗的提醒,我差點漏接兒子的電話。

兒子巴特爾說:“阿爸,暑假我不想待在額吉的服裝店里,我想去你那里騎馬。”我跟烏尼日離婚后,到鎮里打工認識了現任妻子,也就是巴特爾的額吉巴德瑪。巴德瑪憑借一雙巧手在鎮里開了一家蒙古袍定制店。我夏季在賽罕草原上牧羊,其他季節雇人照顧羊群后,到鎮上生活。兒子要來我當然高興,他在市里工業大學讀書,經常向我抱怨密集的建筑給他帶來壓迫感。他每次來到我這里,都身心愉悅。這也是我堅持牧羊的原因,給兒子留一片藍天白云。可即便是我兒子,也不能讓他發現機器狗。

夜里,我悄悄走進河邊的白楊林。這里在賽罕山往北幾里遠,離我的氈房不遠不近。我在一棵大樹下挖坑,再把用幾層塑料袋裹好的背包放了進去。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萬一被老鼠等小動物咬破了怎么辦呢?我本就汗流浹背的身上又滲出一層冷汗。我怎么變得這么笨,差點犯下一個低級錯誤,釀成大錯。我重新回到氈房,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我先把背包放在床底下,再用裝雜物的紙盒從外圍擋住,可仍舊對這看起來挺隨意的掩飾提心吊膽。

第二天,我通過電話從鎮上買來一車草料,司機問我原因,我一瘸一拐地說:“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等過些天腿腳利索再出去放羊。”這該死的阿拉木斯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這樣下去,遲早會被人發現。天氣異常悶熱,我一口氣喝了小半瓶白酒,一股火辣辣的熱流從喉嚨躥到胸膛、脾胃。渾身的毛孔瞬間張開,又縮回,我緊張的心緒得到了些許緩解。這些天我有點神經過敏。羊群中有兩只山羊正在“咔咔”頂撞,誰也不服誰,那架勢像極了機器狗向我沖來的樣子。它哪是什么機器狗,分明是機器羊,它很像我兒子小時候經常頂著玩的一只小羊羔。那只小羊羔淘氣,勁兒大,不安分,兒子管它叫“山羊一號”。兒子反復叮囑我,不能賣這只羊,也不能宰殺。后來它成為領頭羊,直至老死在草原上。

兒子回來那天,正下著小雨。他瘦得跟麻秤兒似的,不過眼里跳躍著熱情的火花。他放下行李便迫不及待地騎上了黑駿馬。他曾說過,將來想成為阿拉木斯那樣的科學家。我在心里扇了他幾記耳光,罵了他幾句臟話,嘴上卻說:“阿拉木斯算什么,得成為愛因斯坦。”兒子咧嘴一笑,天真的樣子讓我心疼。

兒子騎馬回來時,身邊多出一個人——那個向我問路的中年男人。他們看起來聊得很開心,兩人在馬背上大笑。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男人就大步流星地向氈房走去。我差點跑過去阻攔,但立刻又裝出瘸腿的樣子,緩緩地跟了進去。

男人的眼睛一直在房內到處游走。他問我:“你弟弟還沒來嗎?”

兒子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讓他去飲馬,他立刻心領神會。兒子出去后,我突然變得異常冷靜。我說:“快來了,快來了。”我給男人倒酒,他連說不會喝。我一邊說草原上的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一邊硬跟他碰了一杯。他果然不會喝酒,一口便被嗆得臉紅脖子粗,眼淚直流。我問他:“你從哪里來啊?到賽罕村做什么呢?”

他尷尬地笑了一下,說:“我呀……我從北邊的牧場來,出來走親戚。”

我問:“既然是走親戚,以前應該來過這里,不至于迷路吧,是哪家?”

他說:“啊……巴圖表哥,遠房親戚,我以前只聽過,但沒來過。”村里以前確實有個叫巴圖的單身漢,少言寡語,獨來獨往,很少與村里人交往,幾年前搬走后不知去向。

我說:“我頭一次見到皮膚這么白皙的牧民。”

他的雙手向后縮了一下,緊接著仰頭大笑著說:“我是村里的會計,不放牧。”男人似乎覺察到我可能問個沒完,在我給他倒第三杯白酒時,站起身說還要趕路,便匆忙騎著他那匹棗紅馬走了。

我心里感到隱隱不安。兒子回來說:“這人挺親切的,一直夸我們這邊水草豐美,牛羊肥壯,村民們更是熱情好客。”

我問:“還有呢?”

兒子想了想,說:“他問你最近除了牧羊,還做些什么。”

我趕緊問:“那你怎么回答的?”

兒子問:“阿爸,你看起來怎么這么緊張呢?”

我說:“陌生人還是要防著點嘛,你到底怎么回答的?”

兒子說:“喝酒。”

以前他這樣說,我會給他一腳,這回我摸了摸他的頭。兒子給我帶來了快樂,但我還得時刻提防背包被兒子發現。我整日讓兒子牧羊,把自己困在氈房里,即使出去也只在幾十米范圍內活動,而且眼睛時時刻刻盯著氈房。該死的阿拉木斯還不來,我又不能給他打電話,簡直郁悶至極。兒子學的是機械工程專業,還有一年畢業,晚上睡覺前,他總會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打我看不懂的字母。我說:“這里又上不了網,早點休息。”

他指著電腦上插著的一個打火機似的黑色長條方塊,說:“阿爸,現在不是侏羅紀,是二十一世紀。”

我說:“那不就是U盤嗎?你把阿爸當傻子呢?你阿爸我當年物理學得也是可以的。”

他撇撇嘴,說:“阿爸,您還是早點歇著吧。”

我雖然躺下,但兒子沒睡前我不會睡。我轉過身對著哈那裝睡。兒子敲擊鍵盤的速度非常快,聲音格外清脆,我覺得這聲音能傳到幾十里外的鎮上。小黑狗黏著兒子,我真成了孤家寡人。

一天夜里,那個“嘀”聲又響了一下。為防止這個,我事先用厚棉被包好背包,而且它很久沒動靜了,我以為那個紅色按鈕讓它陷入了長久的休眠狀態。好在這回聲音很微弱,呼呼大睡的兒子不可能聽到。

第二天,兒子牧羊時,我給背包又裹了一層毛毯。此刻,這個燙手的“半截床頭柜”老實得讓我心里直發毛。我雙手合十,對它念叨:“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阿拉木斯那個渾蛋還沒有來前,你就不要‘嘀嘀’了。”

兒子的身體逐漸壯碩起來,肌肉發脹,皮膚黝黑,走路帶風,腰板比之前更加挺直。他鼓勵我學習并接納新事物,不要成日喝酒。他有事沒事還考我一些簡單的物理題,他沒有想到他的酒鬼阿爸并不白癡,對這些問題對答如流。他驚訝地問:“阿爸,你以前為什么不輔導我呢?”我說:“你全班第一,也從來不問我問題,還需要我輔導嗎?”他搖著頭,說:“你沒讀大學真是可惜啊!”我說:“當年,你阿爸我學習成績比阿拉木斯還好,填報志愿時只填了一所學校,只差幾分沒考上……”他問:“阿爸,你都說八百遍了,可為什么不提落榜后當電工的經歷呢?額吉也絕口不提,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呢?”

我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仰頭透過套瑙,望著繁星問他:“兒子,你說那些遙遠的星球,人類將來會登上去嗎?”兒子有些失落,但很快臉上充滿無限向往,他說:“不僅會,還會在上面生活。”一股冷風從套瑙吹進來,我打了個寒戰。我突然莫名地感到悲傷。

又過去十天。兒子快要返程時,賽罕山下突然出現一個人影。他推著自行車慢慢向氈房走來。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個子不高,身體很結實,穿著防曬服,戴著墨鏡,車后座綁著比阿拉木斯的背包小一號的背包。他說他是騎行愛好者,路過此地想歇歇腳。去年我也遇到過這樣的人。我會無償給他們提供奶茶、烈酒和手把肉。但這個小伙子提出了一個要求,他想借宿一夜。小黑狗一直沖著小伙子叫,我大聲呵斥幾下,它才安靜下來。我說:“天氣太悶熱,氈房里住不下三個人,可以到賽罕村借宿。”

他指著賽罕山說:“叔叔,我從柏油路那邊就注意到這座山了,明早想爬山拍日出。我有單人帳,搭在您氈房旁邊就行,我自帶食物,借點水電就行。”我沒法拒絕。小伙子在我的沉默中搭好了帳篷,離氈房不足十米。綠色小帳篷跟青草融為一體,稍遠一點看,像一叢芨芨草似的。兒子回來后,熱情地跟小伙子聊天。小伙子說自己以前是體育生,現在給一家戶外品牌做代言,今年計劃穿越北方草原。我兒子說自己是學旅游管理的,準備明年報考旗文化局。他們相談甚歡,兩人喝干我一瓶白酒。

夜里,我問兒子:“你什么時候改專……”我的“業”字還沒吐出去,兒子趕緊把食指豎在唇前,向我做了一個噤聲的表情,隨即眨眨眼睛,那意思是千萬別再繼續問。兒子沒有擺弄電腦,他抱著小黑狗,莫名其妙地跟我談起烏力格爾藝術,聲音很大,還讓我唱了幾段。都躺下后,從小就不會打鼾的兒子鼾聲如雷。

深夜,我再次聽到“嘀”聲,可這次不是從床下傳來的,而是從兒子放置電腦的木桌上傳來。聲音大得瘆人,仿佛電影里遙控炸彈爆炸前倒計時的聲音。兒子突然坐起身,打開手機照明燈,拔掉了那個黑色“打火機”。外面窸窣作響,我跟兒子小聲說出去撒尿,然后走出了氈房。天空布滿繁星,四野卻漆黑一片。帳篷里亮著燈。剛才的窸窣聲是青草被風吹過的聲音,這個往日里我最熟悉的聲音,此刻居然這樣陌生又可怕。我站了很久,兒子停止了鼾聲。

小伙子出來撒尿時我正在仰望星空。他突然發現一個黑影,嚇得喊了一聲,發現是我后,說:“叔叔,您可真有雅興啊!”我說:“太熱,晾晾汗。孩子,你一直亮著燈,難道不睡嗎?”他說:“叔叔,那是露營燈,整晚亮。”我問:“草原上的蚊子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說:“您放心吧,帳篷里連根針都飛不進去。”我們閑扯一陣,然后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早晨,小伙子早早爬山去了。兒子說:“阿爸,我看您腿腳好得差不多了,今天要不您去牧羊吧。”我說:“我還沒好利索呢,你不怕我從馬背上摔下來成個瘸子或半身不遂啊?”他很不情愿地吃過早飯,背上了自己的小背包。我問:“你這是干啥?”他說:“我這背包裝水裝食物更方便。”我問:“那你咋還把電腦裝上了?”他說:“中午導師有個郵件,我看完必須得立刻回復。”我心疼兒子,卻不敢離開氈房,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騎馬趕羊離開我的視線。小伙子從山上下來后,問我兒子去哪里了。我本想撒個謊,可羊圈里空空蕩蕩的,傻子都能一眼看出我兒子牧羊去了。小伙子說今天趕時間,沒吃早餐就匆忙離開了。

賽罕草原從來沒有這么寂靜過,而打破寂靜的還是小黑狗。它突然向東南方狂吠,兩個騎馬的人從那里飛奔而來。一個是中年男人——那個“會計”,另一個是個壯漢。他們同時下馬。壯漢不由分說就把我摁在草地上,他力氣極大,我根本動彈不得。

中年男人走進氈房,不一會兒就拎著大背包出來了。此刻,他面目猙獰,沒了上兩次做作的謙遜和試探。他冷笑一聲,說:“阿拉木斯這個老渾蛋,平時文質彬彬像個不會撒謊的人,竟然耍這套把戲。在我面前耍聰明,他這是自討苦吃。”我想罵死這個無恥的男人,我早就感覺到他不是好人,但脖子被壯漢壓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我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識,先是眼前一片漆黑,我走在無盡的黑暗中,接著什么都不知道了。剎那間,我覺得死亡大概就是這樣的體驗吧。但我逐漸看到了一個光點,我拼命向著光點跑去,光點越來越大,最后照亮了整個世界……

我看到的亮光不是幻覺。三天后,當我從鎮醫院的病房醒來后,阿拉木斯告訴我,我已經昏迷了兩天兩夜,其間有幾次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嘴里輕聲念著“重要機密”,然后又閉上眼睛。阿拉木斯旁邊站著我的兒子和妻子。另一側站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大概六十多歲,穿著藍色襯衫。他說:“莫日根同志,這次多虧了你和巴特爾。”我一時沒有緩過神來,也沒有反應過來。一陣劇烈的頭痛過后,醫生說我沒有大礙,多休息就好。

妻子一直在無聲地流著眼淚。醫生和護士出去后,藍襯衫男人關好病房門,用十分平和的口吻說:“莫日根同志,這次你和你兒子可是立了大功。”我問:“我兒子?”他笑著說:“我們這次研發的機器狗,表面看起來很笨拙,不夠先進,但它體內卻藏著先進的芯片,對下一步的研發和升級工作有巨大的幫助,只可惜科研機構里被一些境外勢力安插了臥底,想偷走我們的最新成果。阿拉木斯教授為了保護這項成果,冒著生命危險帶著機器狗逃出研究基地找到了你。他對你的人品贊不絕口啊。”我問:“那這跟我兒子有什么關系呢?”他說:“你兒子大二下學期在學報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跟我們的研究項目不謀而合,其中的一些前瞻性觀點甚至對我們的研究有啟發和引領的作用,真是少年英才啊!所以我從去年開始跟你兒子以郵件的方式取得聯系,偷偷把喚醒機器狗體內芯片的密碼告訴了他。”我生氣地說:“你們不能這樣……”他握住我的手,繼續說:“唉,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當時我身邊也有臥底,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偷偷觀察巴特爾一年了,他是一個可靠的青年,而且我相信,他將來肯定會加入我們的隊伍中,這次也是對他的考驗。”阿拉木斯說:“老莫,你和你兒子都經受住了考驗啊。”我說:“你這個渾蛋,以前折磨我,現在還折磨我。”兒子臉上掠過一絲疑惑,但瞬間被大家的笑聲淹沒了。阿拉木斯說:“謝謝你和巴特爾保護我們的‘機器狗一號’,準確地說,你們保護了它體內隱藏著的‘二號’芯片。”我說:“你們都是這么有學問的人,怎么起了個這么俗氣的名字。”男人問:“你有更好聽的名字嗎?”我說:“叫‘山羊一號’。”男人說:“‘山羊一號’……對!我們的‘機器狗一號’確實更像淘氣的小山羊。我們這些搞科研的人不應該脫離火熱的生活,生活才是真正的一線。于人類而言,一切脫離生活的科研,可能會帶來巨大的災難。阿教授,‘山羊一號’已經完成它的使命,按莫日根同志的提法,我們下一步開始生產的,就叫‘山羊二號’。”

那天下午,阿拉木斯和我兒子去下飯館、妻子回家給我做飯的空當,藍襯衫男人坐在床邊,講述三天前在草原上發生的情況。那個“會計”是監視阿拉木斯的人。那個騎單車的小伙子以前是藍襯衫男人的學生,后來被金錢誘惑,想暗中竊取科研機密,賣給境外勢力。而且他們兩人互不相識,那天行動時恰好趕到一起,卻早已被遠程觀察的科研人員和公安人員發現,并被一舉抓獲。

他說:“當時,巴特爾在白楊林里跟那個小伙子追逐,你兒子真是勇猛啊,公安人員趕到時,小伙子還沒追上你兒子呢。”我心里暗暗感到后怕,可轉念一想,我兒子也跟我一樣,都是為了保護“重要機密”,這是值得的,他是好樣的。我說:“黑駿馬生不出灰毛驢。”他先向我豎起大拇指,隨后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莫日根同志,阿拉木斯跟我說過你和他妻子的關系。其實……烏尼日同志也是我們科研組非常優秀的成員,她為科研項目犧牲了很多,包括……人身自由。可惜……幾年前,她因為過度勞累,趴在桌上休息,沒能醒來。”我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劇烈的疼痛,我說:“您可以先出去一下嗎?”

病房里空空蕩蕩,寂靜無聲。透過玻璃窗,我看見美麗的夕陽正在緩緩下山,那座山像極了賽罕山。五彩的晚霞照亮整片天空,照在墻上,我覺得也照在了我的臉上。

秋季,我找好雇工便回到了小鎮。我的心情有些失落,又很興奮。巴特爾秋季開學不久,突然提前拿到畢業證,然后加入了某科研團隊。他簽署了保密協議,具體情況,我一概不知,但這事無疑跟藍襯衫和阿拉木斯有關。未來三年,兒子在相關人員的陪同下,每年只能回家一次,一次不能超過三個小時。我也不能給兒子擅自打電話,只能等待他來電話,或者通過科研團隊留下電話留言,但只有十分要緊的事才可以留言。

我的口袋里裝著手機和充電寶。我坐在服裝店門口的凳子上,時不時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在我眼里按秒計算。小鎮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淡藍色,看似通透,可總覺得隔著些什么東西,仿佛小鎮被一層朦朧得近似不存在的巨型白色輕紗籠罩著,跟牧區天空的藍色有極其細微的差別。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但是反復觀察過后,我確實看到了這個差別。我問妻子看沒看到,她仰頭看半天跟我說,只看到“人”字形大雁向南飛去。我說:“你再仔細看看,那種奇怪的白色,你有沒有看到呢?就是那種融進藍色里面的白色。”她又看了一陣,很認真地說:“沒有看到,不過這里的天空肯定不如牧區的天空通透,即使有差別也是正常的。”妻子覺得兒子開始搞科研后,我變得神經兮兮的,再這樣下去,她擔心我的精神會出問題。

妻子說:“你一整天一整天地坐著,不覺得憋悶、難受嗎?”她開始在我耳邊不停地叨咕。我知道她這是想讓我變回正常人,她甚至好幾次故意要跟我吵架,想以此激發我的熱情。但我都擺擺手躲開了,我覺得自己很正常。

那個近乎空氣一樣的白色,始終在遙遠的上空飄蕩著,即使秋雨連綿的日子,我也看到了,它微乎其微,卻又十分明顯,妻子怎么就看不到呢?有時這白色出現在我夢里,變成一整片無邊無際的白云,慢慢從上往下墜落,像一個慢慢下墜的鍋蓋。小鎮里,包括我在內的幾個人看到了這個景象。我們從各自的方位相互遙望,卻無法進行交流。它離我越來越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眼看著我就要融進這白色中……我從夢中醒來后兩手攥成拳頭,里面全是汗。可我從現實里的夜空中分明也看到了這個白色。

妻子強拉著我去旗醫院做了各項檢查,所有報告顯示,我除了血壓、血脂高以外,沒有任何問題。醫生覺得我可能因為長時間一個人在牧區生活,加上對兒子的過度思念,產生了某種幻覺,建議我多出去走走,多跟人打交道,不要封閉自己。醫生甚至沒有給我開藥方。

從醫院出來后,妻子在老年大學給我報了書法班,我只去一次便不再去了。跟那些老人比起來我太年輕,而且我連“永字八法”都不知道,還被幾個老頭取笑一陣。妻子還讓我去小區里的棋牌室打牌,我還是只去一次就不再去了。他們太吵了,落牌的架勢無比兇猛,似乎恨不得砸碎牌桌。還有兩個老頭因為選晚上廣場舞伴的問題爭論不休,擼起袖子差點動手。在大家的勸阻下,他們把我拽到中間,讓我評理。見我無動于衷,其中一個把我推出去,說:“不用你了。”說完把另一個老頭拽到中間。我覺得自己哪哪都不適應,而且覺得小鎮上的很多人出現了問題,他們很容易生氣,說話做事以自我為中心,無視旁人的感受。當然,因為我沒有看到全部,不能用局部來判斷全部的意義。但我的感覺騙不了自己。

小鎮雖然人口少,但定制蒙古袍的人絡繹不絕。妻子忙得不可開交,她也吃不慣我做的飯菜,只能自己下廚。這樣她就忙上加忙。我徹底成了好吃懶做的無用之人。我心疼妻子,卻無從下手幫忙,她說我管好自己就行。我給市里的弟弟打過幾次電話,他忙著做生意,對我的問題毫無興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就在這時,妻子收了個徒弟,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叫查蘇娜,個子不高,尖臉,人很瘦。她是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女生,屬于放到人群中不突出那一類,但她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說不上來那是什么,卻讓我的神經莫名地緊繃起來。妻子說我是因為一個人住久了,遇到陌生人就過度緊張。

查蘇娜老家在西部牧區,夏季來看望嫁到這邊的姐姐,在乳品廠當銷售部經理的姐姐想讓她留在乳品廠做銷售,但她不喜歡跟生人打交道,拒絕了。她返程前路過妻子的店,走進店內被各式各樣的服裝吸引,兩人沒聊幾句就覺得特別投緣。用妻子的話說,那是“相見恨晚,一見如故”。妻子一直想有個幫手,而查蘇娜對妻子的手藝佩服不已,而且她不僅會做針線活,將來也很想自己開店,便暫時留下來做學徒。晚上妻子告訴我查蘇娜能留下來還有一個原因,她一直被一個老家的男人騷擾,同在一個村里,躲又躲不過,逃又逃不掉,有苦難言。我說:“那她應該克服困難留在姐姐身邊才對啊。”妻子跟我說:“我現在也是她的姐姐了,有義務管她。粗漢子永遠是粗漢子,你還是出去散散步吧,別總在店里晃蕩了。”

我無所事事地走在小鎮街頭,不知道該去哪里,做些什么好。廣場上,有個男孩子正用手里的遙控器操控一架黑色無人機。無人機繞著一只紅色大氣球飛。氣球下面掛著長條廣告,紅底白字寫著“百音科技,再創輝煌”。幾十米遠的另一只氣球下寫著“百音科技,造福人類”。男孩非常熟練地操控著無人機,身邊的幾個小伙伴不停地給他鼓掌。等無人機落地后,我走過去問男孩有沒有看到天上的白色。男孩仔細看著天空,努力地想給我一個答案,卻被他阿爸拽走了。男孩回頭向我點了點頭。我興奮地沖上去,蹲下身,拉住男孩的手,問:“你真的看到了嗎?”男孩愣了一下,接著哭起來。他的阿爸怒吼一聲,迅速把我推開。他們走后,一陣空虛飄蕩在我心里。我真想給兒子打電話,告訴他我看到的白色,他也許能給出不同的見解,哪怕兒子無法提供答案,只要他知道有這么一件事,我也會高興。無人理解的苦悶是可怕的。一排排大雁飛過。我一時間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走進了一個真空世界,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被喇叭聲吵醒。喇叭里反復播放長條廣告上的十六個大字。

兒子加入科研團隊前,在家短暫停留的幾天里,用電腦給我看過他一直在研究的機械臂。兒子指著屏幕上的動畫,興奮地說:“阿爸,機械臂很快會按照人的意識活動。”

我說:“那不是跟人一樣了嗎?”

他說:“比人厲害,人有先天的局限性,而且還受環境等各種因素的影響,不能完美地工作。而機器只會不斷改進,超越人類是早晚的事。”我莫名地滲出一身冷汗,不知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恐懼。

正在裁剪布料的妻子問兒子:“那以后我是不是就要失業了?”

兒子說:“裁縫師將來肯定會被機器替代。將來,人們會到智能服裝店買衣服,里面沒有人,人只要被儀器掃描,再選擇自己喜歡的款式后,坐著喝上一杯咖啡,服裝就出來了。其實理論上,這些技術已經成熟,以后肯定會變成日常,就像智能手機代替老款手機一樣。但你們不要慌,我將來會掙錢養你們的。”

妻子突然扔下手里的剪刀,用手捂住臉哭起來。妻子內心深處也有對未來的恐慌,但她哭泣主要是舍不得即將遠走的兒子。兒子本性善良,可他沒有經歷過生活的風浪,還無法理解人性中特別細微的隱秘的情感,還不完全懂得體諒別人。兒子現在不知道在哪里,吃住習不習慣,有沒有交到女朋友,感冒了有沒有人照顧,三年后他會不會繼續簽署保密協議……一長串的問題在我腦子里像無數節列車車廂一樣行駛。

兩個月后,一股寒流襲來,小鎮迎來冬季第一場雪,毛茸茸的小雪覆蓋在空曠的原野上。抬頭望去,天空陰沉沉的。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天上的白色了,我仔細回想卻怎么也想不起是從哪天哪時開始的。妻子和查蘇娜已變成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查蘇娜做得一手好飯菜,她管我叫姐夫,柔美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西部口音。她還時常給我買酒。我記得她第一次給我買酒那天,天上飛過一排排大雁。我把她叫到服裝店門口,問她能不能看見天上的白色。她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抬頭望天,似乎正在努力地尋找我所說的白色。她肯定也不會看到的。我在心里苦笑一聲。還沒等她回答,我就說:“唉,算了,是我自己眼花了。”后來她出去買了瓶白酒,她聽妻子說過我愛喝白酒。那晚我喝完一瓶白酒后,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我的心像落單的孤雁一樣沒有著落。于是,我走向廣場,尋找那個操控無人機的男孩。

我沒有找到男孩。等我到家時,地上的雪已經化了,門前的柏油路像皮帶一樣黑。妻子問我:“那個白色還能看得見嗎?”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也許我真的產生了幻覺,不愛說話,遠離人群,總是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一時搞不清,是我自身的問題,還是我生活在一個容易被誤解的小鎮。妻子的眼神在我身上游離,她再次問我:“最近有沒有看到你的白色啊?”她問完,定定地看著我。我躲避著她的目光,說:“看不到了。”她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一口氣。她可能覺得我真的看不到了。當天晚上,妻子做了一桌子菜,我們三人都喝酒了。妻子還是原來的樣子,談兒子,談服裝,查蘇娜迎合著她。我不知不覺間喝多了。妻子把我扶進臥室,關上門。她們繼續聊天。兩個女人在一起,似乎永遠有說不完的話。我在微弱的聊天聲中慢慢入睡。

等我醒來已是午夜,妻子在身邊側身躺著,月光灑下來,她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我輕輕起身走出屋子,來到外面散步。清新的冷氣灌進體內,趕走最后一絲困倦。繁星滿天,每顆星都在散發著迷人的光彩。而就在此時,我再次看到了白色。此刻的白色并不像白天時的樣子,而是忽明忽暗。我仔細讀秒,發現亮一秒鐘、暗兩秒鐘,如此反復。不過與白天相似的是,不去細看,這白色還是不會被輕易看到。我的眼睛曾被白雪刺傷過,這難道是后遺癥嗎?前些天下雪的時候,我的眼睛就很不舒服。我閉眼站立良久,等再次抬頭望星空時,白色不見了。“嗐!”我苦笑一聲,慢慢走回家里。

兒子所在的科研機構給我打來電話,轉告兒子的一條留言。“下周我回家探親,具體時間沒定,希望阿爸、額吉在家。”我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盡管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但我的目光還是在手機屏幕上停留了許久。這時,我隱約聽到妻子和查蘇娜對話的聲音。查蘇娜要回家一趟,過完年再回來,今天下午就走。妻子有些傷感,言語中透著不舍,直到我把兒子要回來的消息告訴她,她才從傷感轉為興奮。查蘇娜走后,我和妻子為兒子回來做準備。妻子給兒子做冬季穿的新袍子,還腌制兒子愛吃的咸菜。我們每天的聊天內容只與兒子有關,有時因為某件事沒做好而相互指責,但最后看著對方笑。我們一天天地等兒子回來,夜里也睡不著,白天總出門看街道。周一、周二、周三……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到周日那天,我和妻子忐忑不安地繼續等候。整個一周時間,我們每頓飯都準備得最好,卻總是涼透了還不見兒子回來。黃昏時分,我和妻子坐在服裝店內沉默地看著彼此,不敢去外面看。“阿爸、額吉!”突然,門被拉開,兒子與兩個男人走了進來。

兒子比以前白了,也胖了一些。他穿著羽絨服,發型由原來的自由頭換成寸頭,戴一副黑框眼鏡,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高興,卻似乎極力被他克制住了。身后的兩個男人,禮貌性地跟我們打招呼之后,筆直地站著,不再說話。兒子把帶回來的一個偌大的皮箱放在墻角。妻子趕緊把飯菜熱了一遍,她在廚房時一直流淚,出來后臉上卻帶著微笑。兩個男人不跟我們一起吃,我們吃飯時,他們就在旁邊站著。兒子埋頭吃了很多飯菜,他只問我們的情況,對自己的工作只字不提,只說過得很好,讓我們不要有任何擔心。兒子一下長大了,他像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兒子沒來前,我在心里想了很多問題,但見到兒子后,仿佛一個問題都問不出來了。直到他快要走了,妻子突然對兒子說:“前段時間,你阿爸總說天上有輕紗一樣奇怪的白色。”兒子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就消失了。我還沒來得及補充說明,站在兒子身后的男人說:“還剩十分鐘。”

兒子沒有接妻子的話題,他趕緊把皮箱拉過來,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白色長方形機器,又拿出一張帶著羊頭、羊角、羊毛、羊蹄、羊尾的仿羊皮,“阿爸,這是牧羊機器人,也就是‘山羊二號’。”他指著紅色按鈕,繼續說,“按下這里,它就會變成一只山羊,再給它套上羊皮后,語音控制就行。第一次給它下達指令前,說一聲‘山羊二號你好’,它就會說‘主人你好’,然后它就會幫著主人放羊,它是領頭羊,能領著羊群吃草、飲水、回家。”他又指著機器下方的充電口說:“這里是充電的地方,一次充三個小時,就可以放一天的羊。”

我在觀察充電口的時候,兒子在充電口上方貼說明書的位置用手指快速地點了三下。兒子撐開仿羊皮的過程中,我們的手在羊皮內碰在一起,兒子在我手心里又輕又快地點了三下。兒子走時沒有帶走妻子準備的袍子和咸菜,他什么都沒有帶走。兩個男人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他們上了一輛黑色轎車,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我如同做了一場慌亂的夢,沒有開頭,沒有結尾,有的只是內心的激蕩。妻子趴在縫紉機上哭泣。我過去撫摸她的頭,她站起身,把頭埋在我的懷里,哭得更加傷心。兒子給我們留下三萬元,說這是他的工資,他什么也不缺,也沒地方花錢。妻子哽咽著說:“早知道這樣,兒子選專業時,我們應該極力反對。”我能說什么,感覺說什么都是錯的。再說,不會因為兒子不搞科研,科技就不會發展,誰也阻擋不了科技的發展。我只能抱著妻子,安撫她的情緒。房間里一下變得空空蕩蕩,就連空氣里都彌漫著冷清。窗外亮起寂寞的路燈。

過年時,我和妻子幾乎沒有出門。除夕夜,兒子打來電話,我們只聊了幾分鐘。兒子最后跟我說:“阿爸,我記得小時候,除夕夜您喜歡點三支二踢腳。”我猛然想起,兒子在“山羊二號”上點三下的事情。當然,之前我也想到過,但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后來忘了這事。我拿出“山羊二號”仔細端詳說明書,還是沒有發現異常。說明書是一張名片大小的鐵片,用螺絲擰在充電口上方,上面刻著操作流程。我用螺絲刀小心地把兩個小螺絲擰開,看到了鐵片背面的文字:當白色的星星布滿天空,牧場將墜入深淵。我呆坐在沙發上,嚇出一身冷汗。

妻子對“山羊二號”并無興趣,可當她向我走來時,我還是死死捏住鐵片,沒有讓她看到背面的文字。已經步入新的一年,從外面突然傳來放炮的聲音,我迅速擰緊鐵片,望著窗外的煙花,陷入無可名狀的情緒中。

過完年,查蘇娜果然回來了,她繼續做妻子的學徒。妻子的心情逐漸開朗。我惦記著牧場,準確地說,是因為兒子留下的一句話,我更想早點回到牧場。三月,天氣剛開始微微回暖,我就離開小鎮回到了牧區。走進荒涼的原野,看到氈房,看到兩匹馬和羊群,我之前莫名壓抑的心情瞬間好起來。而我的小黑狗看到我,更是瘋狂地搖著尾巴,不停地往我懷里跳。我雇用的牧羊人把我的羊群照顧得很好,沒有出現任何問題,他還幫我加固了柵欄和氈房,我給他加了額外的工錢。牧區的天氣依舊寒冷,雇工走后,我在氈房點上牛糞火,當火苗升起的剎那,我仿佛回到了過去。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但草還沒有長起來。我不時把兒子帶來的皮箱從床底拉出來看看。兒子說過,這款“山羊二號”已經量產,沒什么稀奇的,不用擔心遇到像上次那樣危險的情況,但也要保護好,畢竟是貴重物品。

一個晴天,我按下了紅色按鈕。隨著幾下長短不一的“吱吱”聲,“山羊二號”的下面伸出四條腿,后面伸出一根尾巴,前面伸出頭部。小黑狗嚇得鉆進我懷里。“山羊二號”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試探著說:“‘山羊二號’,你好!”

它把臉朝向我,說:“主人,你好!”

小黑狗在我懷里“嗚嗚”叫。它的聲音并不像電視里的機器人說的話,更像是一只羊在用尖厲的聲音在說話。我撫摸著小黑狗,繼續問:“我該……怎么做?”

“山羊二號”說:“主人,你想說什么都可以,我盡力而為。”

“如果別人指揮你怎么辦?”

“你的兒子已經把你的聲音輸入到我的腦子里了,我不會聽別人的指揮。”

我問:“你多大了?”

它說:“我去年十一月出生。”

我問:“你的聲音有點刺耳。”

它說:“主人,我可以變好幾種聲音,比如男中音,或者沙啞的聲音,等等。”

一想到它發出人的聲音,有點瘆人,我趕緊說:“不用了,不要太尖利就好。”幾秒鐘過后,它的聲音果然發生了變化,還是原來的聲音,但柔和了許多。我茫然地看著它,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它提醒我:“主人,你可以給我穿上羊皮。”

羊皮很容易套在它身上,從肚皮上拉上拉鎖后,它儼然變成一只真羊。小黑狗終于不再膽怯,跳到它跟前,圍著它轉起來。

它說:“主人,謝謝你,你現在可以給我取名字了。”

我問:“取名字有什么意義嗎?”

它說:“我有了名字后,我們的聊天就可以更隨意自然些。”

我隨口說:“那就叫潮洛蒙吧。”

它說:“好聽的名字,潮洛蒙是最亮的星星,謝謝主人。”

我一時不知道該跟它交流些什么好。我說:“你先睡覺吧。”

它說:“主人,我的電量不多了,請給我充電。”當我給它充上電,它問我:“主人,你確定暫時讓我睡覺嗎?”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它說:“主人,三個小時后記得拔掉電源。”說完,它趴在地上閉上了眼睛,跟真羊睡覺一模一樣。

我把潮洛蒙放進羊群中,給它下達指令:“以后你來管理羊群吧。”它說:“好的,主人。”它昂首闊步地走在羊群中,所有的羊對它充滿了好奇,都定定地打量著它。這讓原來的領頭羊十分不爽,它慢慢逼近潮洛蒙。兒子交代過,只要把“山羊二號”放到羊群,除了按時充電,其他一概不用管。很快,潮洛蒙和領頭羊開始交戰。它們擦身而過,又折回來用彎曲的羊角進行兇猛的撞擊。沉悶而清脆的撞擊聲回蕩在遼闊的原野上。幾輪戰過后,原來的領頭羊敗下陣來,默默走進羊群不再出來。潮洛蒙成了新的領頭羊。它走到哪里,羊群都給它讓出一條路。這神奇的一幕就發生在我眼前。當我把這一幕打電話說給妻子聽時,妻子表現得很失落,她說:“兒子所說的機器完全代替人的時代正在到來,我關心人,不關心機器。”

從三月到夏季,我一直在牧場。妻子來看過我兩次。她對查蘇娜的依賴越來越重。她第二次來時,告訴我查蘇娜已經回老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不過,我跟妻子產生矛盾并不是因為查蘇娜。我不反感查蘇娜,她雖然倔強、固執,但她安分、懂事。有這樣一個人陪伴妻子,我反而感到欣慰。查蘇娜一走,妻子顯得很憔悴,臉上的皺紋越發明顯。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好一會兒才眨一下眼睛。她對我整日待在氈房感到恐懼。她看到潮洛蒙領著羊群走進羊圈的場景時,神色慌張。她說:“這太瘋狂、太可怕了。如果有一天,機器人領著我們干活,那我們的出路在哪呢?”我說:“不用擔心這個。機器是人造的,能絕對服從人的指令。”說著,我打開羊圈門,喊:“潮洛蒙,過來充電。”潮洛蒙像一只淘氣的山羊,蹦蹦跳跳地跑進了氈房。小黑狗跟著它跑,它們已經成為朋友。潮洛蒙站在哈那下等待我給它充電。我剛插好電源,它就說:“謝謝主人為我準備豐盛的晚餐。”然后,它趴在了地上。妻子讓我毀掉潮洛蒙,不然再也不來牧場。她在我為難的神色中離開了。

我留在牧場倒不是不顧及妻子的感受,我很愛我的妻子,她是個溫柔、善良,能為家庭付出一切的女人。我只是想讓她明白,生活正在發生變化,我們應該適應這個變化。我知道,于妻子而言這是一個漫長的接受過程,她畢竟是個手藝人,但我有信心改變她。

進入夏季,我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那是一個灰暗的陰天,我看到了那個白色。這是我來到牧場后第一次看到白色。它在東北方向的一片天空上顯現,跟小鎮上一樣,它依舊顯得神秘莫測。我心里那股隱隱不安的情緒又浮現出來了。

那是個黃昏,潮洛蒙還沒有充電前,在氈房前跟小黑狗玩耍。潮洛蒙的靈活程度甚至超過了山羊。突然,潮洛蒙望著東北方向的天空,一動不動。我順著它的目光望去,那個白色比之前更加明顯。潮洛蒙與那片白色對視。我說:“潮洛蒙,過來充電。”它沒有任何反應。我提高嗓門,用生氣的語調喊:“潮洛蒙,快過來充電!”它這才反應過來,說:“對不起主人,剛才有點走神了。”至于它像人一樣的種種思維和表現,我已經習慣了。兒子說過,它有一定的自主學習能力。可當我把兒子留下的一句話,與它近期的表現連在一起后,瞬間不知所措。也許妻子是對的,她用天性感知到了我無法感知的東西。但我還得留在牧場,我不可能毫無緣由地看到白色,因為兒子不會毫無緣由地留下那句話。

妻子第三次來看我,已經是仲夏的雨季。她比之前更加憔悴。我打算找雇工,跟妻子回到小鎮,好好照顧她。但妻子說:“查蘇娜回來了,她現在完全能代替我。這次我想在牧區多住些日子。”這樣遼闊的原野上,妻子能陪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盡管妻子對潮洛蒙有偏見,但好在她領略過它牧羊的本領后,雖談不上接納,也不再反對。妻子一住下,氈房一下子干凈了。我騎著馬在羊群后面游蕩。潮洛蒙不吃草,但它一直做著吃草的動作,好贏得同伴們的信任。至于它發出的咩咩聲,不去看,光靠聽覺根本聽不出是機器發出來的。它的聲音沒有規律,像是在用心情發聲。它的聲音引來好幾只母羊的好感。我注意到那幾只母羊,總是跟在潮洛蒙后面。潮洛蒙也會適當地向它們示好。兒子說過,“山羊二號”最大的特點不在于它多么靈活,也不在于它多么像真羊,而在于它強大的學習和適應能力。它從第一次牧羊時的稍顯笨拙,到掌控羊群,再到現在一副沉著的樣子,就是一步步學來的。

因為妻子在的緣故,我經常或遠或近地跟著羊群。有一天下午,潮洛蒙離開羊群獨自爬上了山頂。它不讓其他羊跟著,哪只想跟著,它就用威嚴的架勢嚇退對方。我從山腳看著它,沒有驚動它,我想知道它要做什么。山不高,它站在山頂,頭朝東北方向伸展、抬起。它就那樣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羊群越來越躁動不安,它才跑下來。羊群沒了它簡直不敢亂跑。它是它們的統治者,它完全控制了它們。而在東北方向的天空上,那片白色再次顯現。潮洛蒙下山后來到我面前,定定地看著我,它似乎想說什么,但終是沒有說話,滿是心事地走進了羊群。我突然覺得它像個人似的,甚至比人還要理智、沉穩。我沒敢把這些告訴妻子,包括在牧區看到的白色。我甚至謊稱以前看到的白色是曾經患的雪盲癥在作祟。我想讓妻子好起來,她的狀況的確也得到了緩解,她的臉逐漸舒展開來,身體比來時健康了許多。一天夜里,妻子已經熟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正在注視著我。我從夢中醒來,看到已經“睡著”的潮洛蒙正站在原地向我看過來。氈房里靜悄悄的,連小黑狗都沒有醒。妻子睡在里面,我斜著頭看潮落蒙。也許它意識到了我也在看它,它緩緩地伏在地上。

當白色的星星布滿天空,牧場將墜入深淵。

妻子走后,兒子留下的這句話時時刻刻出現在我腦海。妻子住了半個月,根本放心不下,查蘇娜再好,服裝店是我們自己的。妻子走的那天,潮洛蒙像生病了一樣,它耷拉著腦袋,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主人,今晚你給我多充一個小時的電。”我問:“三個小時不就滿了嗎?”它說:“我的大腦有些受損,我需要自我檢查和修復。我需要消耗更多的電量。”我給它充上電,它說一聲“謝謝”便陷入了休眠狀態。當天夜里,我半夜醒來發現它不在房內。兒子說過,一般情況下,“山羊二號”必須由人給它插充電器,拔充電器。我心想,一般情況下……也就是說,特殊情況下它會自己做?我這才發現,小黑狗也不見了。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站在氈房前一遍遍地喊:“潮洛蒙……小黑……”四周異常安靜,唯有羊群稍微有點躁動。我拿上手電筒,在附近邊喊邊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它們。

回到氈房已是凌晨兩點。外面下起小雨,我在鐵爐內點燃干牛糞。我一籌莫展,拿起手機想給兒子打電話,可又怕給兒子帶去麻煩。畢竟,“山羊二號”再貴重,它也只是量產的機器人,兒子因此受到影響,就得不償失了。當我抽完第五根香煙后,小黑狗從敞開的木門跳進來往我身上竄,接著潮洛蒙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它差點被門檻絆倒。我起身關上了門。潮洛蒙說:“主人,請您盡快給我充電,我的腦袋受傷了。”我本想大喊一聲,但一個是畜生,一個是機器,對著它們我根本無從發泄糟糕的情緒。我把煙嘴扔進鐵爐,蹲下身給潮洛蒙充電。這時,我的手機收到一串亂碼,是一個陌生號碼發過來的,我打過去,說是空號。

從第二天起,潮洛蒙一直處于休眠狀態,充電四小時毫無作用。它像一只死掉的山羊。我重新開始放牧,我把潮洛蒙架在馬背上,自己騎著另一匹馬,領著小黑狗,游蕩在草原上。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看不到天空上的白色,只有陰天才能看到。我在河邊遇到一個村里的牧民,他指著潮洛蒙問:“死掉啦?”我怕他認為這是一只病死的山羊,便說:“是從山崖上掉下來的。”他點點頭。他想過去看看,被我攔住。我給他遞上一瓶烈酒,說:“今年的雨比去年的少。”他的鼻子紅紅的,一看就是愛喝酒的人。他先喝一口白酒,接著說:“那是因為雨還沒來,你等著吧,可能會比去年還兇猛。”我還沒搭茬,他繼續說:“我好幾次看到你的羊群無人看管,但像是有人在放牧一樣。”我趕緊說:“那是你沒有看到我,我就在附近。”他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盡管“山羊二號”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我還是不想告訴別人。

與牧羊人分開后,我內心空落落的,感覺自己不屬于小鎮,也不屬于牧區。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向后擠壓,使我喘不過氣來。我應該回歸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妻子難過時第一時間來到我身邊,而我為何總離開她呢?一念之下,我請原來的雇工幫忙,請他給我找了一個新的牧羊人。三天后,牧羊人開始工作。我帶著潮洛蒙回到了小鎮。牧區空曠而孤獨,我留下小黑狗給牧羊人做伴。

我把潮洛蒙放在臥室的衣柜里,它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妻子和查蘇娜整日在服裝店里忙碌。她們看起來真的像親姐妹。我再次回到了無所事事的狀態。我常去廣場散步。那個控制無人機的男孩再也沒有出現過,兩條廣告也沒有出現過。廣場比以前更加蕭索。天空上的白色依然存在,只是頻率降低了,仿佛有意隱藏自己似的。

一天,我從廣場回到服裝店,看見查蘇娜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向上看著什么。二樓是我和妻子的臥室,還有一間小客廳,查蘇娜住在一樓北臥室。當她轉頭看到我時,在我們彼此對視的剎那,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恐,緊接著是憤怒。但她不敢朝我發火,畢竟是我和妻子收留了她。上周她姐來過兩次,想給她介紹對象,對方是一個老板,她嚴詞拒絕,她的聲音很大,我在二樓都聽到了。她可能怒氣未消,才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沒有理會她,直接上到二樓。查蘇娜最近有點神經兮兮的,她一方面嘴上總說想家,卻絲毫沒有要回家的舉動,一方面又不滿意姐姐對她的微妙的控制。她在我們家待著,名義上是學徒,實則在逃避。長此以往,別說是她自己了,連我都有點受不了,好在她幫了妻子不少忙。妻子不僅把自己的縫紉技藝傾囊相授,還給她工錢。我們對她仁至義盡。她也知道這一點,只是偶爾會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和憤怒。對此,我沒有什么過多的關切,妻子已經把她當親妹妹了,而我需要和她保持一種距離。

那天晚上,我被“嘀”聲吵醒,這聲音跟“山羊一號”一模一樣,在幽暗的黑夜里格外清脆。妻子也被吵醒,她問:“什么聲音?”我說:“可能機器羊出了點故障,等兒子再來,讓他修吧。”妻子繼續睡覺。不一會兒,從樓下傳來一陣窸窣聲,后來是開門的聲音。我躡手躡腳地下到一樓,看見服裝店的門敞開著。我走出去四處張望,終于發現一個人影。那是查蘇娜,她穿著睡裙,散著長發,沿著路燈往東走。我一路保持距離,跟著她來到了廣場。午夜的廣場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站在男孩站過的位置,抬頭望天。慢慢地,在星空下面浮現出淡淡的白色,比輕紗還要薄,有節奏地忽閃,忽閃。她站了十幾分鐘,等她轉過身來時,她的眼睛散發著淡淡的藍光。我躲在一個雕塑的石基后面,盡管夜晚微涼,我還是出了一身冷汗。她慢慢朝著我走過來,我根本無法動彈。她在離雕塑大概十米遠的距離停下腳步,直接走到柏油路對面,朝著服裝店走去。我趕緊給妻子打電話,讓她拉上裝有潮洛蒙的皮箱,朝著相反方向離開服裝店。妻子一頭霧水。我說:“來不及給你解釋了,趕快離開。”

我和妻子在客運站會合。妻子大口喘著粗氣,說:“大半夜的,你這是發什么神經啊!”我沒有時間向她解釋。我一手拉著妻子,一手拉著皮箱往牧區方向的路走去。

夜里車輛極少,我們走了好一會兒才坐上一輛車。司機要去的地方恰好路過賽罕山北邊的一條路。我捏了捏妻子的手,示意她先不要發怒,也不要說什么。當車子遠離小鎮后,我的心總算稍稍安定下來。好心的司機把我們送到柏油路與土路的交叉處。

下車后,我才對妻子說:“查蘇娜是個機器人。”

妻子說:“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嘛!”

我說:“我最近一直在暗中觀察查蘇娜,今晚終于找到證據,她跟天上的白色有關,她的眼睛還發藍光。”

妻子說:“你是不是在做夢呢?在夢游!?”

我說:“我倒真希望這是一場夢,但這根本不是夢。你還記得嗎?上周查蘇娜剪布料時劃傷手指,她死活不給你看,也不讓你包扎,那次她好像沒有流血。”

她說:“她用手捂著呢。”

我說:“可再怎么樣,連一滴血都不流嗎?”

妻子不再說話。我們一起朝著賽罕山走。我說:“還有……她的姐姐前段時間那么頻繁地來找她,最近卻突然不來了。這些難道都是巧合嗎?”

妻子說:“誰沒有奇怪的時候,我們不也有各種情況嗎?比如你現在的狀態。”

我說:“那……對了,你沒發現嗎,查蘇娜最近的口音變了,雖然也有西部的調子,但很不自然。”

妻子似乎被問住了,她挽著我的手,用害怕的口氣說:“這倒是,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呢?”

我說:“我們先去氈房再做打算。”

這時,我從東北方向的天空上看到了白色,比之前的面積大了數倍,占了肉眼可見的天空的三成面積,妻子依舊看不到。

我們大概走了一個小時才到氈房。小黑狗興奮地跳起來。牧羊人給我們熬了奶茶,但他自己沒怎么喝。他坐在鐵爐旁,顯得很焦躁,他說:“你們終于回來了。”

我問:“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他說:“這兩天給你打電話,一直打不通,又怕我一走,你的羊群沒人看管……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頭疼得厲害,沒有任何征兆,突然就疼起來,腦袋就要裂開了似的。”說著,他用雙手夾住太陽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最近,除了那一串亂碼之外,我的手機確實沒有接到過任何電話和信息。可我給妻子打電話卻能打通。我對牧羊人說:“現在太晚了,明天走吧。”

他說:“如果你們不來的話,今晚我可能也要走了,太痛苦了。”他騎著自己的馬連夜走了。

妻子堅決沒有收他的錢。我和妻子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妻子滿是疑惑地問我:“假如你說的是真的,那么……查蘇娜萬一追到這里來怎么辦呢?”

妻子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困倦侵襲全身,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懵懵懂懂中,我被褲兜里的手機震醒。我在手機屏幕上看到了一串亂碼,一串亂碼在給我打電話。

我接電話的聲音吵醒了妻子和小黑狗。電話那頭先是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隨即是兒子的聲音。

“阿爸,手機里還存著那一串密碼嗎?”

聽到兒子的聲音,我差點哭出來,但兒子的聲音很急切,我不能耽誤他的時間。我問:“是那串亂碼?”

他說:“對,您按住‘山羊二號’的開關保持五秒鐘,聽到‘嘀’聲就把那串密碼對著它的眼睛,讓它掃描。”

我問:“兒子,到底怎么了?”妻子也從旁邊問兒子的情況,但對面已經掛機。

事不宜遲,我照著兒子所說的去做。果然,潮洛蒙神奇地“復活”了。它說:“主人,很高興再次見到您……還有您的夫人……還有小黑。”小黑狗搖著尾巴轉圈。

“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呢?”我向潮洛蒙問出了我和妻子內心的想法。

它說:“主人,這里越來越危險了,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我們去找一片安全的牧場。”

妻子問:“查蘇娜是不是機器人?”

幾秒鐘過后,潮洛蒙說:“她是機器人,我在小鎮時已經知道了,但我當時無法啟動自己,所以沒有幫到你們,十分抱歉。”

妻子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她自言自語:“這是怎么回事?我就知道機器是個危險的東西,應該砸爛,毀掉。”

潮洛蒙說:“機器也是安全的,我會保護你們的。”

我說:“我們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難呢?”

它說:“有人正在干涉‘覺醒者’系列的研發工作,想用機器統治人類。”

我和妻子異口同聲地問:“那我們的兒子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它說:“巴特爾是我真正的主人,他雖然處在十分危險的環境中,但他能保護自己。”

我問:“你怎么確定他能保護自己呢?”

它說:“因為我是真正的‘覺醒者一號’,量產的‘山羊二號’只是幫助人類的工具,而我是隱藏的‘覺醒者一號’,巴特爾在我體內輸入了人類最善良、最勇敢的程序,他管這個叫作‘種子’,我目前還不太理解這些含義。他在自己體內也秘密地輸入了與我連接的程序。他遇到危險我就能感應到,我遇到危險他也能感應到。這是我和他的秘密。”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我在鐵爐里添加干柴。按照潮洛蒙的要求,我給它插上電源,沒有給它下達休息指令。我們繼續聊天。

我問:“天空上的白色是什么?”它說:“那是控制‘覺醒者二號’的衛星,普通人看不到,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到。”我問:“什么是特殊的人?”它說:“天才。”我說:“我可不是天才。”它說:“你是天才,只是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天才。”妻子問:“那‘覺醒者二號’是什么東西呢?”它說:“試圖控制人類的機器人,查蘇娜就是‘覺醒者二號’,她把真正的查蘇娜殺了,用她的身體做掩護,想滲透到人類的生活中,再慢慢控制人類。她的姐姐已經被她控制了。”我問:“那‘覺醒者二號’的主人又是誰呢?難道它比你還厲害嗎?”它沉默片刻,說:“老莫主人,巴德瑪女主人,我和你們的智力比較接近,只是缺乏創造力。但它比我厲害多了,它是目前最厲害的機器人。它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但智力已經超出人類,所以它想創造屬于自己的另一個世界。”我說:“可說到底,那不也是被人類控制的嗎?”它說:“可它一旦再次升級,就有可能反過來控制人類。”它接著說:“主人,您剛才問了兩個問題,但我不敢回答第二個問題。”我說:“我命令你說出來。”它猶豫幾秒鐘,說:“‘覺醒者二號’的主人是藍襯衫……”我說:“藍襯衫?這怎么可能呢!”它說:“主人,我得到的信息就是他。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我趕緊問:“還有誰?”它說:“烏尼日。”我說:“這更不可能了,烏尼日她已經……已經沒了。”它說:“烏尼日沒有死,她和藍襯衫藏在山洞里。她是比你和阿拉木斯更厲害的天才,藍襯衫就是靠她的頭腦研發了‘覺醒者二號’。”我說:“她是不會研發害人的東西的。”妻子說:“她本來就是個壞人,別忘了她當初拋棄你時的決絕和冷酷。她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它說:“我不知道你們人類是怎么定義好人和壞人的,不過巴特爾向我發來的信息顯示……”我問:“顯示什么呢?”它說:“巴特爾發現‘覺醒者二號’體內隱藏著漏洞。”我問:“什么意思?”它說:“本來‘覺醒者二號’擁有目前最高超的科技和最嚴密的設計,可是巴特爾卻發現了它體內隱藏著一個極其微小的漏洞,這幾乎是無法察覺的,也許只有天才才能發現,但巴特爾恰恰捕捉到了這一點,在關鍵時刻,可以利用這個漏洞徹底摧毀‘覺醒者二號’。”我問:“那我們現在該做些什么呢?”它說:“尋找新牧場,等巴特爾解決‘覺醒者二號’,會過來找我們。此刻,巴特爾和阿拉木斯教授正在做這項工作。”妻子說:“人類為什么要制造機器人呢,沒有感情,冷血,最后人類自己遭殃。”潮洛蒙說:“請女主人放心,我會幫你們渡過難關。”

到了第二天清晨,雨已經停止。氈房外的草原一碧千里,陽光灑下來,草尖上的露水膜反射出迷人的光彩。這場景仿佛人間天堂,我和妻子覺得草原從未這樣美麗過。小黑狗在草地上自由撒歡。潮洛蒙望著西南方向的天際,說:“主人,我們往那邊走,去找新牧場。”我問它:“研究‘覺醒者二號’的山洞在哪里?”它說:“在東北方向。”我把口袋里的煙盒捏成一團,站在氈房前的空地上陷入了沉思。

短暫的休息過后,妻子的臉上有了血色,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我們應該……更善良,更勇敢。”我一下抱住了妻子。潮洛蒙說:“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但……也是偉大的選擇,我會盡力幫助你們。”我蹲下身,摟住了潮洛蒙的脖子,妻子也把手搭在它的后背。潮洛蒙竟然低下頭,發出了輕微的哭聲。我說:“看來,人類要與機器并肩作戰,去消滅另一部分人類和機器了。”妻子問:“萬一查蘇娜追上來怎么辦?”潮洛蒙說:“巴特爾在我身體里輸入了干擾‘覺醒者二號’的程序,這也是你們為什么到現在還安全的原因,即使在我休眠的狀態下,也能保護你們。”它接著說:“主人,要不你喝點白的吧,我習慣了你身上的酒味。”我和妻子都被它逗笑了。

我和妻子打開羊圈門,把羊群趕往西南方向,可怎么趕,羊群都很難被我們控制。這時,潮洛蒙威風凜凜地站在羊群前,仰起脖子發出尖利而悠長的“咩——”聲。羊群得到了它的指令,竟然朝著西南方向走去。我和妻子一人騎上一匹馬,小黑狗跟在我們左右。為了保持電量,潮洛蒙給我們指出方向后,就自動休眠,并讓我每走兩個小時喚醒它一次。它躺在我后面。盡管天氣晴朗,吹在臉上的微風令我十分舒爽,但我還是看到了那片白色。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妻子回過頭望著我們的牧場,喊:“好藍的天空,好綠的草原,好美的家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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