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幢八景視角下清代廣州寺廟園林的景觀營造路徑探索

摘要

臨珠江而立的海幢寺是清代廣州四大名剎之一，在廣州“一口通商”時期，與花地成為當時唯二可供西方商人“游散”的園林勝地。海幢寺“僧詩西洋畫具名”，留下了許多文字和圖像資料。以海幢八景為切入點，海幢寺外銷畫和詩詞《海幢八景》為主要研究素材，運用圖文互證的研究方法，從地理空間、感官體驗、園林意境等角度解構清末廣州寺廟園林景觀營造路徑。研究發現，海幢寺通過呈現寺-江-城緊密的空間聯系，營造寺廟園林景觀的時空整體感知，以及渲染世俗與禪意共融的氛圍，向西方人呈現出一種乘舟入園、潮音相伴、江景遼闊、時空一體，世俗與禪意共融的“中國寺廟園林”形象。

關鍵詞

海幢八景；清代；廣州寺廟園林；時空感知；園林形象

Abstract

Hoi Tong Monastery， which stands near the Pearl River， was one of the four famous temples in Guangzhou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During the period when Guangzhou was open for business， it became the only two garden resorts for Western merchants to 'rest and play' with the flowery land. 'Monk、poetry and Western painting with famous' at Hoi Tong Monastery， left a lot of text and image data. Beginning with the Eight Views of the Hoi Tong Monastery， this study uses graphic and textual corroboration to deconstruct the construction approach of the Hoi Tong Monastery landscape through geospatial， sensory experience， garden mood， and other perspectives by taking the export paintings of Hoi Tong Monastery and the poem on The Eight Views of Hoi Tong Monastery as the main research material." It is found that the Hoi Tong Monastery， by presenting the close connection of temple-river-city space， creating a holistic perception of time and space in the temple garden landscape， and rendering the atmosphere of secular and Zen integration， presents to the Westerners the image of a 'Chinese temple garden' with a boat ride into the garden， the sound of tidal wave， a vast river view， a fusion of time and space， and a blend of secularism and Zen.

文章亮點

1）利用圖文互證的方法分析寺廟園林景觀的營造路徑；2）從地理空間、視覺營造、園林意境等角度還原清代廣州海幢寺園林景觀；3）西方人眼中以海幢寺為代表的“中國寺廟園林”呈現乘舟入園、潮音相伴、江景遼闊、時空一體，世俗與禪意共融的特點。

作為清代廣州四大名剎①之一，海幢寺北望白云、越秀，西望石門、靈峰、西樵諸山，東眺雷峰，南倚萬松嶺，面臨珠江，與十三行② 隔海相望（圖1）。在廣州“一口通商”時期，中外海上貿易不斷發展，使原處于廣州城近郊的六榕寺和光孝寺暫時湮沒在塵世中，而地處廣州珠江以南（當地俗稱“河南”），與廣州古城一江之隔的海幢寺，獲得了僧侶和信眾的欣賞[1]。

海幢寺不僅是珠江以南香火最旺盛的寺廟，還是南粵鼎盛的詩人雅集園地。由于朝代的更替，許多對當權者不滿的知識分子和前朝官員遁入佛門，把憤世未熄的詩文之風帶進與世無爭的廟宇，形成了海幢寺特有的詩僧群體（清代咸豐年間被稱為“海幢派”）[2]。

從這些文人雅士與僧人的詩詞中可知，海幢寺的園林美景獲得了較高的評價，如清代順治舉人劉裔烗（1627—1698年）評價這里“何須結寺向山巔？負郭叢林景最妍”。

目前，有關海幢寺的研究多聚焦于海幢寺的歷史探源[3～4]、宗教與中外文化交流[5～6]、寺廟建筑考究[7]、外銷畫藝術價值探討[8～9]等，較少從其園林空間、園林特色與景觀營造路徑等方面進行探討。海幢寺的園林營造不僅延續中國傳統寺廟園林的典型風格，還呈現出“寺-江-城”的空間關系，營造時空的整體感知，渲染世俗與禪意的共融和延續的氛圍，在廣州乃至嶺南寺廟園林中都頗具代表性，有較大的研究價值。

1 歷史緣起與發展

明末清初朝代更替，社會動蕩不安，人們逃避現實，選擇將情感寄托于佛寺。清初廣東地區寺觀鼎盛，寺廟比明代增多5倍[10]，寺廟的園林化也在此時達到高峰。廣州海幢寺由于“近城郭而不囂，入山林而不僻”及臨江的優越地理位置，坐擁優美江河與山林景色，成為香火旺盛的禮佛之地、“粵東諸君子吟賞之地”③以及封建王朝最早向外國人開放的園林勝地。

海幢寺發展主要經歷了始建、鼎建、成熟、衰落、重建5個階段。廣州海幢寺歷史最早可追溯至南漢千秋寺。明末是海幢寺真正意義上的始建階段，光半、池月兩位僧人向富商郭龍岳募緣兩幢房舍建為佛堂和準提院，為佛寺之始。清初海幢寺詩詞文化興盛，園林格局也基本形成。此時空隱、天然、今無等禪師廣結善緣，掀起了一股官府募捐的風潮，欲打造“堤上栽竹，渠下插柳，池藻波瀾，亭臺蔽輝”[1]218的園林式寺院。這時以天然禪師為首的詩僧群以海幢寺為主要活動場所，賦詩講學，名噪一

時[2]22，留下了許多有關海幢寺園林風貌的詩詞。清中期為海幢寺的成熟階段，此時海幢寺承擔處理“夷務”④的職能。在地方當局的安排下，兩廣總督于1793年、1794年在海幢寺先后接見英國使團、荷蘭使團。至乾隆末年（1794—1795年），兩廣總督愛新覺羅·長麟批示允許外國商人定期赴海幢寺，“聽其游散，以示體恤”。此時的海幢寺“既染洋氣，又聞市聲”，由隱而顯。當時為滿足西方人的好奇心，十三行商館區附近的畫室中出現以海幢寺為主題的外銷畫冊。清末民初，湖廣總督張之洞提出“廟產興學”⑤，將海幢寺的部分堂舍租給南武學堂。1993年，海幢寺歷經擴建和修繕后，香火旺盛。2006年7月，海幢寺實行“寺園合一”的管理機制。

梳理海幢寺的歷史發展可以發現，海幢寺從始建起就呈現出“寺中有園，園即是寺”的特點，后經由詩詞文化的興盛以及西方商人游覽的加成，真正地蛻變成一張清代廣州“名片”，留下了豐富的詩詞、外銷畫、游記等。清代廣州的外銷畫長期作為外國人獲取中國信息的重要來源，在向國外介紹中國社會文化方面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在“一口通商”時期，從虎門到珠江沿岸的廣州口岸，是西方人來廣州貿易的必經水道。海幢寺臨珠江而立，又作為唯二的西方商人“游散”場所，遂成為外銷畫的搶手題材。現存海幢寺外銷畫版本共3組，2組藏于倫敦大英圖書館（以下簡稱大英版）；另1組藏于海幢寺，最初由西班牙人曼努埃爾·德·阿格特（Manuel de Agote，？—1803年）于1796年訂購（以下簡稱西班牙版）。據嚴旎平、吳天躍等[9]146-160學者的推測，大英版應早于西班牙版本訂購。

考慮到海幢寺詩詞和外銷畫素材的豐富性，本文以“圖文互證”作為研究方法。圖像資料以倫敦大英圖書館所藏的2本18世紀海幢寺外銷畫冊為主（即大英版）；文字資料則以廣東按察使王令于1679年寫下的詩詞《海幢八景》為主。雖然本文主要分析的外銷畫素材與詩詞時間跨度較大，但考慮到除外銷畫之外，目前有關海幢寺園林內部的圖像資料較少，且并無題詞、題詩的畫冊；而僅以詩詞來分析園林營造路徑主觀性較強，缺乏說服力。另外，這些分析素材均形成于海幢寺基本格局形成后，通過反復比對發現，詩畫中相關植物、田園景況、世俗意向的場景描繪仍可相互呼應，這說明海幢寺寺廟園林景觀存在一定的延續性。比起僅關注與分析一定時間范圍內的園林景觀，探討延續的園林風貌更有價值和意義。因此，本文決定采用外銷畫和詩詞兩種素材進行互證。

2 海幢寺園林空間

從空間布局上來看，海幢寺園林空間主要集中在寺院的西南部和北部，約占全寺總面積的五分之三①，寺內擁有亭、塔、樓、閣、軒等園林建筑，是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園林[11]。

從空間功能上來看，海幢寺具備禮佛空間、生活空間與禪意園林空間等，能滿足宗教性、公共性、游覽性等功能需求（圖2）。海幢寺整體呈現中軸對稱的院落式布局，大致可分為建筑空間、庭園式園林空間和附園式園林空間（圖3）。建筑空間內天王殿、大雄寶殿、塔殿、觀音殿等沿主殿軸線縱向展開，配殿分置于軸線兩側，附屬園林建筑或小型院落分布于配殿兩側。通過不同高程的基礎處理，各院落結合地形層層抬高。這種布局方式與天然地形有機結合，既滿足了宗教禮制的等級要求，又不至于使景色一覽無余[12]，還可使游者產生“步移景異”的游覽效果。庭園式園林空間將園林景觀與建筑空間融為一體、兩者相互滲透，如海幢寺沿主軸線的園林區域、配殿南側的竹林部分。海幢寺由中軸線引導建筑自北向南、自低而高依次展開，形成高低錯落的空間層次，營造幽玄而深邃的意境；以萬松嶺為背景，古樹、花卉、異石和園林小品點綴其中，營造出滿足禮佛和游覽兩重需求的園林空間。附園式園林空間則單獨建置在寺廟東側，如藝植圃（福場園地）部分。這部分園林與主體建筑空間相對分離，通過廣植花木、理水以及布置瘞鹿亭和普同塔等園林建筑來營造流動變化的空間形態，不僅具有雅集游覽的功能，還具備一定的生產功能。

3 海幢八景的分布

海幢寺中僧人與文人雅客休憩唱和，往來頻繁，如廣東名士謝蘭生（1769—1831年）、嶺南詩人黎簡（1747—1799年）、廣東按察使王令（生卒不詳）等。王令曾寫道“比年以來，余獲與公（今無禪師）游，每以暇日遲公過署流連，動以數日談宵不輟，汩汩滔滔”[1]111。由此可見，王令與海幢寺聯系緊密。在王令所寫的眾多有關海幢寺的詩詞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海幢八景》。

《海幢八景》②是王令受到蘇東坡《浮山八景》啟發，于農歷四月初八浴佛日所作的五言詩，是歷史上首先嘗試以八景總結海幢寺園林景色的詩詞，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廣州寺廟園林風貌，也從側面反映當時文人的審美意趣和文化底蘊。海幢八景分別為“花田春曉”“竹韻幽鐘”“飛泉卓錫”“古寺參云”“珠江破月”“海日吹霞”“江城夜雨”和“石磴叢蘭”。八景作為區域人居環境的精華，記載了地域性的風景體系和營建元素[13]。筆者以具有特殊性和代表性的景物，以及其他詩詞中多處記載過類似的場景作為重要的考慮依據，并通過歷史資料、圖像資料的相互比對和闡釋，推測出海幢八景的大致分布（圖4）。海幢八景可被歸納為6類景物，分別為禪意景“古寺參云”，蘭景“石蹬叢蘭”，江景“海日吹霞”“珠江破月”，水景“飛泉卓錫”，主要分布在西側園林空間的主軸線上；竹景“竹韻幽鐘”，江景“江城夜雨”，田園景“花田春曉”，主要分布在東側，呈不規則的散落布置。

4 八景視角下的景觀營造路徑

4.1 寺-江-城的空間關系

海幢寺呈現出“寺-江-城”緊密的空間聯系。其臨珠江而立，游人大多來自對岸的廣州城，這些游人中既有居于沙面的外國商人，也有廣州城內的僧人信眾和文人雅士，他們均需乘舟過江至海幢寺（圖5）。如王令《入海幢》中的“一帆天外落，入寺復尋舟”，以及詩人王邦畿（1618—1668年）《海幢寺》中的“離城呼小艇，隔岸過禪林”，都是對乘舟入園的記述。不僅如此，廣東名士謝蘭生在《常惺惺齋記》中記載 ：“嘉慶廿五年（1820年）正月二十日，隨與楷屏過海幢一行。欲往花埭，以水巡不合，遂止”[14]。水巡即水流方向，可知當時若想赴珠江以南的海幢寺以及花埭游園，還需要順應因潮汐漲落而變化的水流方向。

海幢寺不僅在外部入園方式上與江息息相關，成就別樣的入園體驗，還在內部的園林景觀營造上外借“夜氣生風雨，珠江鎖泬寥”“一水瀠珠影，千江煉玉痕”等江景以及“禪房空影落，天半聽潮音”“星辰撩野動，云液入波翻”等聲景，造就寺廟園林內部的特色游覽體驗，使得海幢寺“梵音與潮音相聞，云霞煙靄與浩浩珠江相映”，成為可覽山林風景、濃蔭匝地的園林勝地。

4.2 時空的整體感知

海幢寺通過在不同時間和時節營造視覺與其他感官的整體感知，讓園林景觀呈現與體驗變得生動、立體、豐富、細膩。在八景詩中，視覺的景觀體驗表現為季節、晝夜變化下的不同景象，或是晴雨變遷，或是禪意幽深，又或是田園野趣等。

《海幢八景》通過視覺的景觀體驗來感知空間變化。比如《石蹬叢蘭》中“一徑通幽梵，晴煙破曉初”，從整體上描繪出一幅初晴圖景，其中“曉初”鋪墊了整首詩的光影、溫度、時間；眼前路“一徑”之小與遠處太陽剛剛升起時“破曉初”之大，形成了鮮明的空間對比。《花田春曉》寫道：“小圃煙初泛，蒸霞半綠搴。晴光惟淺淺，幽韻自田田。”早晨，藝植圃的云煙氤氳，遠處還透著綠，日光也是淺淺的，池中的荷花正在散發幽幽香氣。此時，在寺廟的禪意、寂靜之外，一幅田園初晴圖景畫卷仿佛在眼前徐徐展開。在距此詩寫成近100年后的外銷畫中（圖6），依舊可以清晰地窺見類似的絕佳風景。畫中兩位雅士交流互動，不遠處荷花依依，日光淺悠，屋舍儼然，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意味，與《鼎建海幢寺碑記》“圃之中區，泥垣草屋，斜散蕭疏”描繪的煙村籬落的田園景況相像。《海幢八景》將提煉的景觀意象展現到有限的現實空間場景中，形成以視覺為核心的情景交融的意境，從而產生細膩、豐富的園林游覽體驗。

《海幢八景》通過描繪四季景色的變化，力圖營造完整、動態、可游的海幢寺園林景觀。《花田春曉》中的“晴光惟淺淺，幽韻自田田”描繪了一幅春景：在春日的和煦陽光下，游人漫步于繁花之間，荷花傳來縷縷清香。詩詞使人感受出植物在時間流轉中的微妙變化，讓人于賞詩中“游園”，從而形成以時間為線索的動態體驗。《石蹬叢蘭》中的“虬云分異種，風雨帶新鋤”描繪了夏景：剛下過一場大雨，藍天上白云姿態萬千，新生的小草正冒出頭來。詩詞描述賦予景物一種超脫束縛的生命精神，體現出一種情感化、生命化的時間流動力量[15]。《江城夜雨》中的“佛火藏高閣，漁燈沒遠艄。一聲清磐落，秋水漲河橋”描繪了秋景：夜雨后的海幢寺，火光于高閣閃爍，燈光于遠處飄蕩，一陣清脆的雨聲過后，水位高漲。畫面中蘊含著“高、深、平遠”之妙，體現出園林中細膩動人的自然時間美感。《海日吹霞》中的“幢形扶桑外，精芒射碧波”描繪了冬景：目光穿過幢形的寶塔和扶桑花后，窺見遠處的冬日霞光照射在水中。霞光給主體的冷色調增添了暖意，創造了靜謐宜人的氛圍，讓人于光影、遠近之間感悟景象變化，參透多重元素之間相互依存的園林營造之巧思。王令受禪宗思想的影響較大，能以較安靜悠閑的心情觀照大自然萬物的生、息、動、靜，從而看到急躁世人容易忽略的細微生靈以及難以覺察的微妙自然景觀[16]。

除了四時景色變化可以豐富園林的景觀體驗，不至于使得游覽太過單調和沉悶外，海幢寺還精心營造晝夜間光影的變化，賦予園林更豐富、多樣的審美價值[17]。《海日吹霞》中的“驚甃吹不定，冉冉竟如酡”描繪白日之景。遠處的天空中，霞光蔓延開來，竟像女子的微紅臉顏。詩中通過準確把握園林空間光線的色調與強弱，生動地描繪園林景象，并借園外之景，于天文現象中窺見園林景觀之曠奧，增添游園之樂趣。《珠江破月》中的“星辰撩野動，云液入波翻”描繪黑夜之景。遠處，珠江與月相遇，田野跟著漫天的繁星一起飄動，云似乎也落入珠江的波濤之中。詩人不受限于海幢寺的內部風景之暗，而是借月光之亮，通過珠江、繁星、云描繪了一幅氤氳的海幢夜景圖。

海幢寺的景觀在晝夜與四季的變換中，不僅給人帶來極其深刻的視覺審美體驗，還使游人的內心思緒隨著園林景象的不同而變化。白天與春、夏季的景色容易使人產生興奮、輕松、愉快的感受；黑夜與秋、冬季的景色便更容易給人營造落寞、空虛、寂寥的氛圍。

《海幢八景》在非視覺感官體驗上表現為中國傳統造園的聲景與香景。《古寺參云》寫道：“僧老煙中鶴，泉飛石上琴；禪房空影落，天半聽潮音。”其中“琴音”“潮音”是海幢寺主要的自然聲景和人工聲景，水樂和梵音這類帶有特殊文化意蘊的標志音，不論任何用地，都可相借[18]。經含蓄的聽覺加成后，寺內的禪意景觀變得更加的立體生動，其“禪房”和“空影”的靜與“潮音”的動形成對比，并以特殊的文化意象增添寺廟園林的自然生機。《石蹬叢蘭》寫道：“倚石香生砌，當軒綠照書”。古樸清冽、醇正的叢蘭在臺階旁倚石而生，而人在屋中讀書，也能感受窗外之光影綽綽。將清冽的蘭香融入到觀賞路線中，豐富游覽的嗅覺體驗，構成了別樣的園林虛景，營造出獨特的香景境界。在大英版和西班牙版外銷畫中也都曾描繪過這樣的畫面：一株植物栽于磚砌的種植槽中，綠意盎然，不遠處還放置些座椅，方便觀賞與休憩。兩個版本都著重描繪該株植物，可見其重要性，又依據“蓋海外奇花”①的罕見程度，畫中描繪的植物極有可能是鷹爪花Artabotrys hexapetalus。這株鷹爪花現在還存于海幢寺的西南角，依舊郁郁蔥蔥，散發著清新的香氣（圖7）。

4.3 世俗與禪意共融

《海幢八景》詩中的禪意和文人意趣在園林營造中主要表現為參透禪宗思想，追求幽靜、空靈、閑適的園林意蘊。《古寺參云》寫道：“僧老煙中鶴，泉飛石上琴。”其中“僧老”“云煙”“仙鶴”描寫云煙縹緲中的僧人和仙鶴，描繪出極其閑適和靜謐的環境，再通過“飛泉”“琴音”描寫泉水與石頭碰撞出的自然聲景，襯托出寺廟之寧靜，環境之沉靜。《花田春曉》寫道：“鐘聲原有約，冷寺抱花眠。”“鐘聲”“冷寺”“眠”等字詞，借禪宗意向描繪了遠離城市喧囂的寂靜園林環境，沒有世俗的拘束和牽掛，心中也沒有塵念的縈繞和干擾，使人于寺廟的自然園林景觀風貌中體驗到閑適之樂。《海幢八景》詩中飽含了海幢寺園林風貌的空寂之美，也從側面體現出王令不為物役，心靈高度自由的狀態，在清新虛靜的園林意蘊及空靈禪意的游覽感悟中產生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的出塵體驗[19]。法國東方旅行畫家奧古斯特·波塞爾（Auguste Borget，1808—1877年）曾形容海幢寺的清幽意蘊：“廟內萬籟俱寂，氣氛肅穆，使我頓然有出塵之想”。

文人的審美意趣表現在《古寺參云》中的“捫甃連海氣，搶月入峰心”，和《竹韻幽鐘》中的“度水尋殘月，沿溪吠落花”。“月”意向在羊城八景中表現為“黃花皓月”，在瀟湘八景為“洞庭秋月”，在燕京八景中為“盧溝曉月”。文人通過“搶月”“殘月”等對月的不同描述來烘托感情，使人產生不同的聯系和審美感受。在海幢八景中，詩人們將寺外的景觀風貌引入海幢寺的游覽視線范圍內，外借“月”與“山峰”“海氣”等景觀營造一個視線空遠、江景遼闊的畫面。在外銷畫中也曾描繪過許多文人雅士、仕宦、僧人共游的場景，例如禪堂中出現了2個僧人和3個雅士，他們都在愜意地談論著（圖8）。

在入世氛圍的渲染中，《海幢八景》中的景觀營造主要表現為市井風情等意象，這也體現出嶺南園林注重園林生活性和社交功能的特點。《江城夜雨》中的“佛火藏高閣，漁燈沒遠艄”描繪市井風情。佛火于高閣中帶來光，而漁燈于遠處的江水中帶來光，是禪意與入世的碰撞，是王令雖身居要職，無法脫離“漁燈”，卻向往高處“佛火”的寫照。海幢寺本是禪意之處，卻產生“漁燈”“遠艄”這類俗世意象，于禪意的深遠、空寂意境中增添了生活氣息。在外銷畫中，海幢寺海山門處也有許多商鋪，這些商人和顧客，或坐或站或蹲，或在打理商品，或在閑聊闊論，熱鬧非凡，市井氣息撲面而來（圖9）。一位名叫湯寧的外國醫師曾描繪他從碼頭踏進山門那一瞬間的心情：“這個地方就像是對岸郊區最壞的地方，在每一個角落，你都會碰上飲食和賭博的攤子，就像擠塞的大道一樣，人來人往，非常熱鬧。當你通過一道只可容納一個人的小門之后，你會大吃一驚。場景完全改觀，接著剛才的混亂而來的是一股莊嚴、寧靜的氛圍”[20]。在西方人眼中，海幢寺的世俗與禪意既割裂又共融，別有一番滋味。1993年，海幢寺在重修時還新建溜冰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和許多的娛樂設施（圖10），成為老廣州人心中的“搖搖樂公園”。海幢寺的世俗性特征便以這種形式延續下來。

5 結語

在海幢八景的視角下探討海幢寺的景觀營造路徑，可以發現：1）“寺門臨江，隔江望之，如在天際”，海幢寺相地合宜，通過連接寺、江、城3個空間，打造海幢寺與水相融的乘舟入園、潮音相伴、江景遼闊等多樣且獨特的園林體驗。2）通過營造不同時間和時節的視覺景觀體驗和其他感官體驗，展現出海幢寺豐富、立體且細膩的寺廟園林風貌。3）禪意與文人意趣充分地滲透到園林之中，其景觀營造與園居活動、文化氛圍、文人審美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并且在嶺南園林一脈相承的世俗性特征的影響下，海幢寺園林景觀通過將世俗意象與禪意氛圍共融，呈現了一個有煙火氣又詩意幽靜、充滿割裂卻延續傳統的獨特園林。海幢寺作為“一口通商”時期唯二可供外國商人“游散”的園林，構建了西方商人眼中的“中國寺廟園林”初印象。

由于原始資料有限，研究止步于還原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寺廟園林”初印象，并未延伸探討中西方園林文化交流中對西方園林的具體影響或進行案例論證，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此外，研究在梳理海幢寺外銷畫時發現，清代外銷畫中描繪了許多盆景的畫面，這與嶺南盆景歷史的聯系，與當下海幢寺頗負盛名的“素仁格盆景”的淵源，以及寺廟如何構建園林與盆景的空間關系有待進一步探討。

注：圖1改繪自廣州檔案館藏1907年《廣東省城內外全圖》；圖2～4改繪自《嶺南名勝記》（郭棐著，陳蘭芝增輯.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圖5來自《禪風雅意——嶺南寺僧書畫暨海幢寺文化藝術展》（廣州海幢寺編. 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圖6、8、9來自《大英圖書館特藏：中國清代外銷畫精華》（王次澄. 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圖7改繪自參考文獻[20]與《大英圖書館特藏：中國清代外銷畫精華》；圖10來自參考文獻[2]。

參考文獻：

[1]釋新成. 海幢寺春秋[M]. 廣州：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17，111，218.

[2]林劍綸，李仲偉. 海幢寺[M]. 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19，22.

[3]曾昭璇，曾新，曾憲珊. 廣州海幢寺建設考[J]. 嶺南文史，2001（3）：36-39.

[4]陸琦. 廣州海幢寺[J]. 廣東園林，2016，38（2）：98-102.

[5]林子雄. 清代廣州海幢寺刻書及其西傳[J]. 文博學刊，2021（4）：70-79.

[6]郭林林. 海幢寺與清代廣州文人文化活動研究[J]. 嶺南師范學院學報，2019，40（6）：45-52.

[7]趙亞琪. 廣州海幢寺建筑研究[D]. 廣州：華南理工大學，2019.

[8]吳天躍，嚴旎萍. “西洋博物學”式中國佛塔測繪圖雛形：18世紀末西班牙版廣州海幢寺舍利塔圖外銷畫詳考[J]. 美術學報，2023（3）：56-62.

[9]嚴旎萍，吳天躍. 收藏、翻譯與藝術趣味：西班牙人阿格特與清代海幢寺外銷組畫[J]. 文藝研究，2020（9）：2，146-160.

[10]方興. 廣東傳統寺觀園林空間營造研究[D]. 廣州：華南理工大學，2019.

[11]高居翰，黃曉，劉珊珊. 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2012：63.

[12]楊雪. 陜西寺廟園林空間營造特征研究[D]. 西安：西安建筑科技大學，2023.

[13]張怡倩，吳會，金荷仙. 水文化視角下嘉興八景的地域性營建特征[J]. 中國園林，2022，38（7）：38-43.

[14]謝蘭生． 常惺惺齋日記[M]． 李若晴，童宇，整理． 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

[15]童慶炳. 中國古代詩學與美學[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300.

[16]杜茵. 中國古典詩詞對現代園林意境營造的影響[D]. 保定：河北農業大學，2013.

[17]邱鞠. 園林建筑中光景的營造分析[D]. 重慶：重慶大學，2019.

[18]季睿，李勝. 《園冶》“相地篇”視角下聲景觀特征及營造研究[J]. 古建園林技術，2023，164（1）：91-96.

[19]杜茵. 中國古典詩詞對現代園林意境營造的影響[D]. 保定：河北農業大學，2013.

[20]釋光秀. 清代廣州海幢寺外銷畫[M]. 北京：中華書局，2023：95.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學科共建項目（編號：GD23XLN33）；教育部人文社科課題（編號：22YJA850009）

作者簡介：

胡瀅/2000年生/女/湖南湘潭人/華南農業大學林學與風景園林學院（廣州 510642）/在讀碩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風景園林遺產保護與管理、傳統園林技藝

（*通信作者）李曉雪/1980年生/女/吉林長春人/博士/華南農業大學林學與風景園林學院（廣州 510642）/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風景園林遺產保護與管理、傳統園林技藝、園林歷史與理論/E-mai：14193005@qq.com

① 清代廣州四大名剎分別是光孝寺、六榕寺、華林寺和海幢寺。

② 十三行是清政府設立在廣州口岸的特許經營進出口貿易的洋貨行，是一口通商時期具有半官半商性質的外貿壟斷組織。

③ 出自惲敬（1757—1817年）寫的《同游海幢寺記》中“在珠江南壖，西引花田北，東還萬松嶺，為粵東諸君子吟賞之地”。

④ “夷務”指中西之間的通使、通商關系。

⑤ “廟產興學”指清末僧人的還俗、用寺廟產業興學的風潮。

① 據《嶺南名勝記》（1790年）載《海幢寺全圖》分析。

②《海幢八景》約清代康熙十八年（1679年）立碑于寺內，不存。本文摘錄詩句來自黃任恒的《番禺河南小志》卷七《金石》。

① 出自王令1679年《海幢八景》后記“綠照當軒，香連苔砌，蓋海外奇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