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族婚禮儀式中的大桌禮

一

婚禮是一項重要的人生儀式，也是婚姻文化的重要一環，會隨著社會文化變遷產生相應變化。我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自19世紀中葉開始，大批朝鮮人陸續遷入我國東北地區并在此安家創業，逐漸形成為中國的一個少數民族——朝鮮族。作為跨境民族的朝鮮族的傳統婚禮具有鮮明的特點，在歷史長河中，傳統的朝鮮族婚禮文化也處于持續變遷中。本文擬通過闡述朝鮮族婚禮儀式中大桌禮的流變過程，分析我國朝鮮族婚禮儀式的發展軌跡，探尋朝鮮族婚禮儀式變化的時代脈絡和背后原因。

朝鮮族舊式婚娶方式有議婚、大禮、后禮三個過程，大禮主要包括“雁拜禮”“交拜禮”“合巹禮”“大桌禮”，其中“大桌禮”是目前保留最完好、仍廣泛存在于婚禮中的一項儀式。“大桌”是朝鮮族婚禮上的一種筵席，供新郎和新娘享用，分新娘家庭為新郎準備的大桌和新郎家庭為新娘準備的大桌兩種。古代朝鮮的結婚筵席稱作油蜜果床，桌子大小“幾至方丈”，故稱大桌，實際大桌由兩三張桌子拼起來，食物、器皿等都放在大桌上。

大桌禮儀式的關鍵在于事先準備好的大桌食物和所行儀式的內容。新中國成立前，我國的朝鮮族大部分舉行“三日婚禮”，在親迎日，新郎赴新娘家迎娶新娘，行大禮后第三天，新郎帶新娘回到夫家。在結婚大禮中的合巹禮結束后，新郎受新娘家為其準備的大桌，第三天新娘到夫家時也受新郎家為其準備的大桌。作為朝鮮族傳統婚禮儀式中最重要的禮儀之一，歷史上的大桌禮傳承幾經波折。在其他禮儀趨于沒落乃至消失的情況下，大桌禮不但沒有在時代的顛仆中消逝，反在數百年間接續傳承，并于新時代發展出朝鮮族禮儀新特色，蘊含著豐富的朝鮮族儀式文化內涵。

大桌是朝鮮族所有宴席中最為隆重、最受重視的宴席，擺在大桌上的食物堆疊得越高越好，其高度是象征祝福和身份的尺度，也代表了擺放者的誠意。由于大桌擺得較高且只看不吃，也稱高排桌或望桌。根據季節與貧富情況不同，各家大桌上擺放的食物各有差異，但大部分以30到60厘米的圓柱形擺放食物，兼具美觀性和穩定性。通常由擁有熟練擺桌手藝者擺成三排，擺放層次也很有講究：第一排和第二排放置水果、糕點和油果等，第三排放置肉類。

食物種類包含水果、堅果、油果、油蜜果、茶果等各色糕點，肉干、魚干、熟肉、烤肉、煎油花等肉類。其最富特色也必不可少的，是一只嘴里叼著紅色尖椒或紅棗的蒸熟的公雞：雞象征婚姻之喜，被視為吉祥物；紅色尖椒和紅棗，寓意早生貴子。此外還需要擺放花瓶和蠟燭。在黑龍江省朝鮮族“大桌禮”桌上，除了擺滿各種時令水果、糖果、雞鴨魚肉和朝鮮族傳統食物，還需擺放嘴里叼著煙卷的鯉魚和嘴里叼著大棗的蒸熟的公雞、母雞。

“合巹禮”結束后，新郎走進新房接受大桌，首先進行“遞單子”游戲，這是新娘家對新郎的考驗，游戲內容主要是和對或解字謎，以考察新郎的才學和聰明。

游戲結束之后，新郎飲酒三杯，并要求把大桌上的各樣吃食挑選一些，以帶回家中讓父母品嘗，稱為“打奉送包”。這一傳統意在讓新郎家從中了解新娘家的烹飪技術和接待水平。大桌上的食物被原封不動地放入棗木食器內送至新郎家，新郎家則會根據這些棗木食器的數量、吃食的種類和裝飾評判新娘家的家風，并將吃食分給親友享用，以示迎娶兒媳。

接著，新郎同陪伴新娘的親屬進餐，新娘本人不同桌。新郎連喝三杯酒后，其他作陪親屬開始舉酒動筷。幾輪酒后，新郎上飯桌進食，他的飯碗里埋著三顆剝皮熟雞蛋，寓意多子多福，這一習俗源自古代卵生崇拜，象征子孫繁盛，桌上的豬排骨也有相同的寓意。新郎只能吃半碗飯和兩個雞蛋，剩下一個雞蛋留給新娘吃。有的地方在飯桌上放一碗冷面，新郎吃一半，留下半碗讓新娘吃。新郎接受大桌的同時，新娘家會在另一間屋內單獨設桌款待新郎的上客和隨行人員，但所擺的食品不及新郎大桌豐盛。結婚之日一對新人在新娘家過夜。

婚禮后第三天，新娘隨新郎一同前往新郎家，稱于歸。新娘到新郎家接受大桌，其所備大桌的食品如同新娘家所備。上大桌時，要讓上客先進屋看一看所擺的食品是否豐盛。上客看過新娘大桌之后，由新郎家的人把新娘大桌上的食品原封不動地包起來，送給新娘家。接著給新娘上飯，所吃的食品和吃法跟新郎在新娘家接受大桌時相同。新娘的上客被單獨安排在一間屋內予以招待。上客吃完飯，新郎的父親和其他幾名近親另準備簡單的酒桌或在上客房或在新娘房內進行離別宴。退了席桌以后，新娘到院子里給公公、婆婆、叔父、嬸母等長輩行跪拜禮，對每個人跪拜一次，同時敬一杯酒。

二

20世紀50年代后，傳統的“雁拜禮”“交拜禮”“合巹禮”等婚禮程序逐漸消失，但新郎、新娘接受大桌的習俗并未被廢棄，只是桌子上的東西、擺桌的地點及含義有所變化。這一時期漸漸風行新式婚禮方式，婚禮程序包括新郎新娘入場、交換禮物、來賓祝詞、新郎新娘致謝等，舊式婚禮中的“二日婚禮”“三日婚禮”習俗演變成當日婚禮。

這一時期，大桌上的食品跟舊式婚禮中大桌上的食品基本相同，其中最主要的仍是口銜紅尖椒或紅棗的一只熟公雞，但擺放的大桌舊，增加了漢族婚俗中的紅棗（早生貴子）和白梨（生個爽快兒子）等，寓意更為豐富。此外，制作和準備食物上也有所不同：從前，打糕、米酒、米腸、江米果等傳統婚禮上所需的食物，均由家中女眷提前手工制成，但是從這一時期開始，一些制作工序煩瑣的食物，開始由親手制作轉變為向他人定制購買。這些變化顯示了朝鮮族大桌禮出現緊隨時代發展和文化交融的特點。

這一時期的大桌禮儀式，跟舊式婚禮禮儀有所不同，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在新娘家為新郎準備的大桌禮上，新郎由大班引領向新娘的父親、親朋敬酒，敬完酒后，新郎擰下雞脖子，意指婚后一舉得男。接著，新郎的大班會問新郎怎么處理大桌上的食物。新郎答復：給自己的父母、親戚、朋友各帶去一份，剩余的由參加婚宴的客人共享。隨后新郎方可就餐。

隨著婚禮時長由三日轉變為一日，新娘接受大桌的時間也有所變化。新郎餐畢，當日新娘和新郎一起前往新郎家。新娘在大班的引領下接受大桌，首先是敬酒環節，新娘依次向新郎的父親母親、長輩敬酒。酒畢，新娘需吃三口以黏米為原料做成的打糕，寓意夫妻和睦；接著是交杯酒環節，新人為對方斟酒并共同喝下，一共三杯。最后，新娘的大班會詢問新娘如何處理大桌上的食物，新娘要答復：挑選部分獻給父母，赴宴賓客享用余下食物。隨后新娘進餐，餐桌上的食品跟新郎在新娘家所吃的基本相同，吃法也一樣。

新娘進餐時，新郎同時進行扔瓢儀式，過去的瓢是“合巹禮”中用于喝酒的容器，這一時期開始，婚禮中新增扔瓢儀式并以此預測新人生男生女。瓢為正面預示將會生兒子，瓢為反面預示將會生女兒。

三

“文革”時期，大部分朝鮮族傳統婚禮習俗被禁止，婚禮流程簡單化、婚禮內容簡略化，婚禮大桌也被禁止，朝鮮族婚禮儀式陷入文化斷裂階段。改革開放后，朝鮮族婚禮恢復了部分傳統婚禮習俗，但結婚當天的儀式只有“大桌禮”重現并得以傳承。大桌禮發展到20世紀90年代，轉變為新人雙方共辦一次酒席，不再由雙方分別舉辦，筵席形式也從家庭舉辦宴席和酒店舉辦宴席兩種形式，發展到如今只在酒店辦宴席的單一形式。

這一時期的大桌禮上，新郎的大桌和新娘的大桌合在一起，新郎坐大桌左面，新娘坐右面。新郎的大班坐到新郎的左面，新娘的大班坐到新娘的右面，從旁協助新郎、新娘。大桌左面和右面的食物都一一對應。食物的擺設與過去一樣，但食物種類有所變化，種類一致的食物包括整雞、打糕、米腸、豬肝、蛋糕，其他食物并不統一，每家每戶擺放的種類主要受家庭條件、婚禮舉辦地安排等因素影響。

這一時期的大桌禮儀式中新增了與時代變化相適應的內容，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新郎的酒由女方大班斟，新娘的酒則由男方大班斟，二人交臂同飲交杯酒。雖然較之傳統合巹禮，交杯酒的形式簡略，但實質上是合巹禮習俗的當代再現。

由新郎找出并吃掉埋在飯碗中的兩枚雞蛋，剩下的一枚由新娘吃。隨后，新郎將大桌上嘴銜紅棗的雞脖子擰下并帶走，表示新郎高度認可在岳父母家中接受的“大桌”。這一習俗直至21世紀初還在流行，但在近幾年的婚禮儀式上已經少見。新人在大桌禮后，需回答各自的大班如何處理大桌食物的問題，新人要按傳統答復帶給各自父母，由男方大班和女方大班負責挑選并打包。大桌禮儀完畢，寓意喜慶吉利的大桌食物由婚禮現場的親友共同享用。

這一時期扔瓢者身份由新郎改成新娘，儀式以瓢落地后的正反來預測孩子性別。如果水瓢口朝上就意味生女兒，水瓢口朝下則象征會生兒子。扔瓢者身份的轉變也暗含了這一儀式精神象征的變化。

四

時代發展中的朝鮮族大桌禮不斷變化，并在不同時期呈現不同特點。新中國成立前，我國朝鮮族婚禮儀式大多保留著朝鮮半島時期的傳統；新中國成立后，朝鮮族大桌禮出現諸多變化。大桌禮在“文革”時期被禁止、簡化，于1977年后得以逐漸恢復，但伴隨時代變化，大桌禮儀式的流程與傳統儀式并不全然相同。隨著婚禮儀式的西化、與周邊民族往來的涵化、現代經濟下婚禮的市場化，朝鮮族大桌禮中一些內容正在消失或被替代，只有部分象征性內容得以保留和傳承。全球化和市場經濟的發展，促使朝鮮族大桌禮不斷融合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在新時代煥發新生機。

首先是流程的變化。由于流行新式婚禮儀式和婚禮流程，朝鮮族婚禮儀式時長由三日逐漸變為兩日、一日，大桌禮從新郎首日受禮、新娘第三日受禮，變為兩人同日在對方家中分別受禮。近年來，婚禮廳成為新興的儀式舉辦地點，大桌禮舉辦地從家中轉移至婚禮廳，舉辦流程也從分別受禮轉變為在婚禮廳共同受禮。大桌禮準備者由雙方父母各自準備發展為共同準備，再到由婚慶公司準備。有學者認為，現代婚禮廳的風行部分程度上使婚禮儀式陷入“同質性商品化”境地，但婚禮的基本框架仍保留傳統儀禮文化的特征。大桌禮流程不斷變化，是為適應不同時期不同的婚禮形式。

其次是食物的變化。傳統大桌禮食物種類繁復且有固定種類，所備的水果、糕點、肉類等均有特殊的暗喻和意指，它們均為手工制作且被陳列成高高的三排，但由于費用高、非日常飲食，大桌禮食物種類逐漸減少，部分物品不再手工制作而是直接購買，甚至開始用食物模型來替代。隨著各民族交互往來，民族習俗也趨于交融，大桌禮食物中逐漸出現紅棗、白梨等漢族婚禮物品，蛋糕等西式糕點也在大桌禮上流行開來。盡管大桌食物的種類不斷變化，但仍保留著各食物的實用功能。

最后是大桌儀式的變化。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傳統朝鮮族婚禮儀式簡化，傳統婚禮中的合巹禮逐漸消失，但其發展成交杯酒形式并成為當前大桌禮中的一個環節；傳統合巹禮中用來盛酒的容器瓢，出現在大桌禮環節的扔瓢活動中，新人扔瓢以測未來生男生女，扔瓢者也由新郎轉變為新娘。20世紀50年代的大桌禮中，開始出現新郎將雞脖子擰下來帶走的習俗，進入21世紀，擰雞脖的習俗又慢慢消失。大桌禮儀式雖更加現代化，仍蘊藏著數百年來代代傳承的象征意義。

人生禮儀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載體，集中體現了群體認同意識，隨著時代發展和社會變遷，傳統人生禮儀的傳承也呈現出動態變化的過程，研究大桌禮儀的流變過程，既是研究朝鮮族婚禮文化的一環，也是探索朝鮮族民族文化發展的過程。

（題圖：大桌上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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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延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