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體性保護理念下西漢時期陵邑營建的多尺度空間組織與表現

關鍵詞：西漢陵邑；多尺度空間；遺產價值；傳統營建智慧；環境適應性

歷史文化遺產反映著一個民族或地區某歷史階段文化內涵與精神積淀，其以時代延續的、承載先人創造智慧的物質載體記錄“歷史性整體風貌”，具有夯實發展根基、凸顯國家特色的重要價值。在文化體系全球化引發文化趨同困境的當下，挖掘、闡述、保護與展示歷史文化遺產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積攢了豐厚多彩的歷史文化遺產，其中的城邑、建筑、園林等不可移動文物鮮活地傳遞著因時、循地而建的適應性智慧，是了解一方風土、挖掘時代價值的理想載體。對其系統而深入地梳理是實現科學保護與科普展示的前提基礎，亦是提升公眾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的有效途徑。

西漢王朝作為封建社會歷史的第一個繁榮時期，上承周禮秦制，下啟若干制度之先河。西漢定都的長安及其輻射的關中地區是中國歷史文化遺存最豐厚、史論價值最高的區域之一。在西安片區國家級大遺址保護區中，遺存大量陵寢類遺產，其營建反映著古人的死后觀念、社會制度、政治主張、風水理論、建筑技術等，是了解歷史發展的重要窗口。其中秦始皇帝陵及兵馬俑坑為世界文化遺產，西漢帝陵與唐代帝陵曾入選《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值得指出的是，西漢高祖至宣帝時營建帝陵時承襲發揚秦以來“因陵置邑”的傳統，生發環拱長安的11座獨具特色的陵邑。其作為與帝陵密切關聯的獨特行政區域[1]，是以奉園、祭祀為基本職能的移民聚落形態，不僅體現了“事死如事生”的喪葬理念，還與其“強干弱支”的政治目的、“移民實關中”的經濟復蘇策略有關，象征著是時國家精神面貌和強盛國力，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是體現西漢政治、文化、人居等多方價值的重要遺產[2]。

西安地區的西漢陵寢遺產的保護利用已取得一定成果，但仍存在因缺乏系統而深入的認知遺產而導致的“孤島化”保護現象。其中，作為陵寢重要組成的陵邑遺產保護的“失語”就十分典型，一方面較之陵園與封土而言，其所受關注較弱，田野考古工作散落；另一方面其所處鄉鎮以建設為先，受現代人居擾動大，地面遺存幾乎湮滅。顯然，對陵邑的淡化不利于西漢帝陵大遺址區域的整體性與原真性保護，對于西漢陵邑的基礎性研究工作迫在眉睫。

本研究所涵蓋陵邑包括長陵邑、安陵邑、霸陵邑、陽陵邑、茂陵邑、平陵邑、杜陵邑7座帝王陵邑，以及萬年縣、南陵邑、云陵邑、奉明縣4座非帝王陵邑（也稱為準陵邑②）。通過文獻與考古信息梳爬互證，在西漢京畿歷史地圖的基礎上，溯源其陵邑制度營建中的人文與自然環境背景。建構多尺度空間視角，從京畿統籌、園邑一體、城邑本體3個維度對西漢陵邑組織表現進行認知，明確陵邑在西漢時期帝陵體系乃至京畿地景中的特殊歷史價值，從而理解此特殊城邑的營建智慧，啟示當前西漢陵寢遺產的保護與利用。

一、西漢陵邑營建的歷史背景

漢承襲秦郡縣制，縣、邑或旋置、旋廢，或升格，因陵置邑的變遷過程大抵如此[3]。因應西漢特定歷史背景發展而來的陵邑體系，體現了其營建在人文環境驅動下的必要性與順應立地條件的必然性。西漢延續秦“因園置邑”的作法，是在陵寢禮制基礎上滿足強干弱支的政治維穩所引發的大規模移民安置所致。同時，其營建受到塬、隰地形環境與局部宜居環境格局的影響，最終形成拱衛京師的陵邑體系。因此，梳理西漢陵邑營建的歷史背景是理解其多空間尺度下組織與表現的重要前提。

（一）人文社會背景

1.先秦至秦積淀的喪葬禮儀為基礎

西漢時期的喪葬禮儀傳承積淀自先秦至秦的實踐。厚葬觀念是先民祖先崇拜的體現，也是讖緯思想、陰陽五行觀念、五行術數思想影響下對“人格之天”的篤行。因此，上至天子下及臣民都恪守著“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同時，各類堪輿相地“典章禮制”在西漢時逐漸完善，助推喪葬制度的穩固定型[4]。

秦始皇陵作為中國古代陵墓制度嬗變演化中獨冠千古的里程碑[5]，其引發的厚葬風氣成為封建社會帝王陵寢制度之淵藪，故有“園邑之興，始自強秦”之說[6]。又據“始皇初即位，穿治酈山”“徙謫，實之初縣”，營建時發“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7]之載，可知為助力始皇陵的修建，置“麗邑”，是為陵邑制度的最初形式。西漢帝王延續此制，并重視皇室陵墓的修建，為供奉帝陵而存的陵邑制度在此基礎下得以延續發展。

2.強干弱支與拱衛京師的政治戰略

除卻安置修建帝陵的民力，供奉、祭祀帝陵外，西漢陵邑還作為實現“強干弱支”“拱衛京師”重要政治目的而設的特置行政區，對西漢政權的穩固與京畿發展發揮著重要作用。西漢定秦末之亂而立國，不僅面臨匈奴覬覦、六國掣肘等嚴峻局勢，并且京畿地區人口銳減、經濟蕭條、農業滯緩，為鞏固政權西漢政府急需充實人口以恢復生產。漢初至漢中葉，大量的商貲富人和豪族權貴遷入關中，不僅可使其失卻“地利、人和”，削弱經濟基礎制衡地方膨脹勢力，并且“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最終達到“內實京師，外銷奸猾”[8]的中央集權目的。徙民政策也以恢復生產、集富斂財等方式解決西漢政權府庫空虛、財政困難的問題[9]，為滿足大量人口安置，環衛都城長安營建諸陵邑成為重要手段之一。

正因如此，高祖時于萬年邑“徙天下民貲三百萬以上，與田宅，守靈”，其后的惠、文、景帝時期繼續推行徙民陵邑政策，使得“邑各萬戶”[10]。武帝時，曾先后4次徙郡國豪杰及貲三百萬以上于茂陵，攬財數以千億計；昭、宣時期延續武帝徙豪于陵的均田、限田政策。西漢早期關中地區人口快速增長，武帝時期進一步擴張，最后于元始二年（公元2年）達頂峰，可見陵邑徙民策略促使京畿人口迅速增長。

（二）自然立基環境

1.塬隰相間整體環境作為立基依憑

西漢11座陵邑位于以長安城為中心的三輔之內，即今西安、咸陽一帶的關中地區（圖1）。地區內地形條件豐富，平原、臺塬、丘陵、山地4種地貌交織，中部有渭水橫穿[11]。渭水南北兩側為斷層陷落地帶，經黃土沉積，配合干支流沖積而成的洪積扇造就了地區塬隰相間的獨特地勢。渭南臺塬塬面高窄，起伏較多，斷續分布；渭北臺塬寬廣平坦，連續分布。“塬隰”為基底的地形地貌劃分成為陵邑定址布局的地理空間單元。

據陵邑與渭河的相對位置，可分為渭北與渭南兩大陵邑群。除云陵邑翼列關中北部山地臺塬兩邊溝壑，萬年縣位于石川河河流階地之上櫟陽城內，渭北陵邑大多集中分布于咸陽塬上，茂陵、平陵、長陵、安陵、陽陵及其對應陵邑自西向東遞次分布在塬邊。渭南陵群數量少且分散。南陵邑位于灞、浐二水之間的白鹿塬上，杜陵邑位于浐、泬二水之間的少陵塬上，霸陵邑位于灞河河谷平原一級河流階地，高出兩側河流80～150米。奉明縣位于渭河南岸二級階地上，高出渭河河床20～30米。

西漢陵邑立基依托塬隰地形， 實現“ 奉陵”“邑居”的功能平衡。以“塬”為基礎的臺塬地形是帝陵“定塋高敞”的風水擇址要求，陵邑建設務必遵循，而廣闊的臺面還為陵邑營建與集群分布提供了可能。與臺塬相伴的“隰”即為河谷階地，其又為陵邑取水、用水提供便利。

2.局地環境特質被陵邑營建所觀照

西漢關中地區具有水熱充沛、沃壤千里的優良宜居條件，京畿人居實踐在此基礎上適應性開發。是時地區氣候與今有所差異，經歷了先暖濕、后涼干又恢復濕潤的過程。武帝以后，溫暖濕熱的氣候才開始向干旱寒冷期過渡，到元帝時正式進入小冰期，直至王莽時代達到最高峰[12]。可見，在西漢陵邑營建的興盛期內地區氣候宜人。溫濕氣候保障了植被生長，故有“渭川千畝竹”[13]“（秦地）有鄂、杜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14]等載。被《禹貢》評為“厥土上上”的沃土有利于農耕。這些都為陵邑在內的帝陵修筑提供充足材料與人居基礎。

由于陵邑擇址境地的不同，諸陵邑需謹慎制宜地營建以滿足適地生存，前瞻性地做好滿足大規模人口遷入的預判。在區域水熱條件相近的情境下，水源類型的多樣及其差異性獲取方式是陵邑定址及其形態差異化的重要誘因。帝陵龐大的陵寢地下工程須避免觸及地下水層，而黃土臺塬地區的地下水存于黃土及古土壤層的大孔隙及裂隙中，富水性極弱，地下水儲量貧乏[15]。因此，帝陵偏好選址臺塬、階地上，但距離自然河流較遠，地下水源獲取困難造成用水矛盾。為此只能借地表水源，組織布設人工水渠以解決困境。靠近河流階地的城池為取水自然河流常常在上游鑿渠引水入城，如萬年縣、霸陵邑、陽陵邑立基皆關注順勢引流的地勢條件。而遠離河流的臺塬上的陵邑則有賴于西漢水利工程技術發展帶來的渠系建設保障水源，流經咸陽塬的成國渠全長121千米[16]，其流線與五陵塬上陵邑群連線大致平行，其修建動因應是服務于諸陵邑，同時兼具灌溉功能。

二、京畿整體視角下西漢陵邑的群化組織

兼具多重職能的陵邑在營建之初就考慮政治維穩、資源調配等因素而擇定方位，整體布局，參與并組織著京畿城鎮格局。11座陵邑自西漢初期至中后期相繼建立，受帝陵制度影響具有特殊屬性。其在設立之初劃歸三輔直接管轄，規模較一般城邑也更大。西漢帝王對陵邑制度的重視不僅在于其作為帝陵建設的保障，還將由陵邑所組成的城市群作為畿輔城鎮格局的關鍵組分。

（一）建置時序反映衛都與疏散人口意圖

第一座陵邑為萬年縣準陵邑（非帝陵陵邑）于高祖十年（公元前197年）太上皇劉煓崩時設置，此時陵邑制度初興，營建倉促而選址遠離都城的秦櫟陽舊城內。第一座西漢帝陵長陵落位長安城正北臺塬，自此擘畫了以咸陽塬為帝陵陵區的關鍵區劃。隨后，安陵緊鄰長陵布設，以“長”“安”二字為寓意護佑都城踐行“葬先蔭后”的喪葬理念。但由于帝王偏好與守衛重要隘口等原因，霸陵、南陵選址渭南，由此將陵邑營建范圍自渭北擴展至渭南，即長安城東南方。

陵邑的設置伴隨大規模人口遷徙（見表1）。早期陵邑移民主要針對關東大族，由關外徙民入關中充實人口，直至武帝前，以長安城為中心視角，由北及東南方位皆有陵邑鎮守，且迅速增長的人口率先在長安城北側的長陵至陽陵一線發展。武帝時，關中人口數接近頂峰，移民目標也轉為關內高密度人口的均衡調配。因此，茂陵及其陵邑擇址咸陽塬最西端，而平陵陵區建設時則緊鄰茂陵，順延陽陵至茂陵的軸線以補足西部空缺。直至杜陵選址時，又返回渭南，加固東南方向戰略防線。盛世期的移民主要針對新興起的豪杰富人，并由原先強制性的“徙”轉為獎勵性質的“募”，移民趨向有利資源的主動性增強。就營建時序與方位來看，諸陵邑有意在“拱衛都城”這一大戰略布局下平衡分區，防止城邑集中布設，疏散人口以平衡營城資源。

（二）借圈層結構完善三輔地區城鎮格局

以西漢長安城為中心的三輔地區，除西南方位比鄰上林苑這一兼具禮樂游賞、備患御災、軍事儲備等功能的皇家苑囿，其余方位皆被陵邑所環拱。根據諸陵邑與都城長安的距離遠近，可劃分為3個圈層（圖2-A）：萬年縣（距長安城約50千米）與云陵邑（距長安城約70千米）2座準陵邑較都城距離遠，屬最外側圈層；全部7座帝王陵邑與南陵邑環衛都城、遠近相當，平均距離約16千米，屬中部圈層，便門橋、渭橋等交通設施的設立使得自長安城至諸帝陵的行程差別并不大[17]；另有一準陵邑奉明縣緊鄰長安城設置，相距8千米左右，屬最內側圈層。

綜合來看，準陵邑距都城遠近布局不循規律，由外至內的3個圈層皆有分布，而帝王陵邑因城池規格高、地位顯著，穩定布局在第2圈層，并結合關隘、要塞構成軍事防線。西漢之前長安城外同屬第2圈層的城邑數量極少，僅有秦時遺留的池陽縣、高陵縣、鄠縣等[18]，西漢陵邑制度直接填補了這一圈層范圍的城鎮格局。觀察西漢三輔地區西漢前后遺址點核密度分析圖（圖2-B、2-C、2-D）可見，西漢以前人居聚集點分布分散，且更多集中在西側周原。而西漢時，新增遺址點則明顯轉移在長安城周邊呈半圍合圈層狀，最外側圈層的遺址點密度降低，又在云陵邑、萬年縣附近也形成明顯的聚集斑塊。由此，印證了陵邑群三圈層城鎮結構特點，說明西漢貼合陵邑群布局的遺址點密度顯著增加，陵邑對三輔地區城鎮體系的組織發揮重要作用。

三、園邑一體視角下西漢陵邑的協同關聯

皇權至上階級思想的影響下，陵園營建是帝陵整體規劃中最核心的事務[19]。因此，為保障陵園工程順利進行，多數陵邑都先于或與陵園同期建設，便于為陵園提供勞動力、錢糧等物資。在陵園與陵邑營建協同的觀察視角下，陵園主導下的陵邑空間布局是園邑一體建設的重要體現，也說明帝陵的選址除受到風水堪輿與君主喜好影響外，還充分考慮配套陵邑的功能基礎，并助于加深對各陵邑環境適應性營建的理解。

（一）園邑關系組織為平衡奉陵邑居功能

西漢初期的陵邑制度尚未成熟，對奉陵或邑居的職能處于平衡探索階段。由此，園邑空間組織呈現出距離遠、近的浮動變化，反映當時園邑間連接形式未成規范。首座皇家陵園太上皇陵與萬年縣相距8千米左右。或因奉陵不便，其后的陵邑與陵園距離明顯縮短，如最早建立的長陵邑和安陵邑均與陵園共用一墻，此階段隨陵邑制度更多地考慮就近服務陵園，人居承載需求并不突出。此后，陵邑與陵園開始出現分離，如文帝霸陵園-邑分據灞水兩側，二者直線距離約4千米，交通往來極其不便，這與文帝節儉崇尚薄葬就近選址芷陽縣有關。霸陵邑控扼函谷關、武關兩處要塞，或許也有穩固關隘的軍事考量[20]。南陵的園邑距離根據大致方位估算并不遠（約1千米左右），其作為準陵邑沒有龐大的徙民壓力，重心在于奉陵，故就近設置。

西漢中后期，陵邑制度逐漸發展成熟，為平衡奉陵、邑居功能，陵邑與陵園的交通距離明顯縮短，且以司馬道組織園-邑間的交通關系。如景帝陽陵陵園司馬道直通其陵邑城門，為奉陵提供便捷通達的交通。結合圖示推測園-邑間2.9千米空間距離成因，或是陽陵選址須滿足帝陵“定塋高敞”的地勢要求，而此基礎上的陽陵邑則選擇在原弋陽縣基礎上新建，借助已有城建基礎快速建成以容納大規模徙民人口，其中映射著文景時黃老休養觀念。武帝之后的國力強盛階段具備充足的建城資本，陵邑建設并不局限借助選址于具備城建基礎的地區，如茂陵、平陵、杜陵的陵邑均緊鄰伸出陵園外的司馬道進行布設，交通距離也縮至1千米以內（見表2）。

綜上，園邑間關系組織綜合考量了帝陵的環境適應性建設與陵邑在奉陵與邑居間的職能。為實現奉陵的首要功能，以陵邑回應陵園布設，便捷交通為一般原則。而隨王朝發展引發徙民安置、軍事防御的階段目標，陵邑又須兼顧快速建成與人居承載力等現實問題。因此，其演進過程出現選址偏好于已有城建基礎的地帶，而呈現園邑趨遠。隨著陵邑制度的發展成熟與政權的穩固，園邑空間關系穩定，兩者空間距離適中，并以標準化道路系統作連接，展現出權衡營建的智慧。

（二）園邑規格形象的協調折射王朝興衰

梳理統計田野考古較為充分的帝陵考古報告可知，陵邑面積大于陵園面積，陵園與陵邑營建規格平衡關聯（圖3）。西漢初期園邑建設周期短而規格較小，如長陵、安陵，陵邑面積不足3平方千米，考古勘探顯示安陵邑西側甚至尚未完工。而西漢中后期的園邑規格較高，陵邑規模遠超陵園，如陽陵、茂陵、平陵、杜陵的陵邑面積在5～8平方千米之間。陵園規模小，而陵邑大的顯著負相關恰反映景帝、武帝、宣帝設邑時的政治維穩與徙民任務，充分說明陵邑建設前便預判遷徙人口提前規劃城池規模的建設邏輯。或因資源平衡考慮，園邑一體規劃統籌時大小組合調適的方式均衡投入，平衡園邑體量規模。

園-邑關聯的帝陵不僅在規格上統調，還配適于地理環境，協同共組形成整體視覺形象，凸顯陵區以展現皇家威嚴。帝陵的封土高度變化與陵園面積所反映的帝陵規格變化趨勢近乎一致，共同反映王朝興衰變化，并主導著園邑視覺形象，是園邑組合的陵區核心控制點。陵邑選址需要與之協調，陵邑選址通常低于以封土堆為中心的陵園。觀察帝陵封土中央沿東西或南北向司馬道的剖切線，發現大部分帝陵封土都位于突起臺地之上，陵區更高地勢處均無陵邑布設，以此控制帝陵封土為主導的豎向視覺景觀（圖4）。值得指出的是，茂陵邑建于帝陵封土北側間隔1.5千米左右的高地上的部分城池恰為多次徙民后擴建的區域。當然，或許有著主軸視覺高度控制協調的考慮，茂陵邑是11座陵邑中唯一未設置城墻的陵邑。

可以看出，園邑一體的陵區營建思路規范著陵邑奉陵的首要目標，也促使其營建過程須調適以滿足“邑居”需要。園邑一體發展深受王朝興衰背景下的國力資源及其政治維穩措施的影響，陵邑始終因應并結合在地環境條件與陵園共組，靈活地選址、調控規模，以有機統一的園邑整體視覺形象塑造皇家氣質。歷經發展，西漢陵邑制度走向成熟，其營建中蘊含“均衡”“統調”智慧。

四、城邑本體視角下西漢陵邑的在地演繹

西漢帝陵由專人統一規劃，輔以施工圖加以營建指導，故而結構復雜，規模宏大[21]。在陵寢禮制的影響下諸陵邑形制布局具一定共性，符合方正矩形、垣壕兼具的城垣形態，又具有邑閭劃分、以北為尊的功能組成等西漢城池一般特點。其又隨西漢王朝歷史流變與營建基礎而個性演繹，呈現因應時局與在地情景的適應性營建取向。

（一）多樣城壕形態以因應實際建設情境

城垣限定陵邑邊界，是框定城池形態的關鍵組件，諸陵邑考古工作重點之一就是對其城垣的勘探。受秦制影響，西漢城池基本都為規則的方形，陵邑依考古遺跡摹畫復原可見城池大體呈矩形，規模較小的準陵邑形態更趨規整。帝王陵邑規模偏大，為趨避在地條件其城壕形態有所變化，反映規范建制下陵邑營建因應實際情境的取舍。

西漢初期所置陵邑就展現其形態的適應性調適。長陵邑為西漢第一座帝陵陵邑，其形制對后世陵邑建設有重要啟發。考古資料顯示城東側未發現墻垣[22]，據城東部低洼地勢以及此范圍內考古遺跡甚少推測，其為水澤區，城池東側不筑城垣即因自然洼地水澤導致。惠帝所置安陵邑東南角為避開下陷地勢向內凹陷，整體形態略呈倒“凸”字型，而西側往南因地形限制與營建時長過短城壕并未完工。

西漢中后期陵邑營建考慮周全，形態更加規整。但受徙民引發的人口數目不可控，導致陵邑人口飽和后會在原有基礎上擴展，從而影響其城壕形態。如武帝時，國力鼎盛，移民政策也達頂峰，茂陵邑人口達30萬以上，逐漸超出初步預設所能容納人口的規模促使城池擴張，茂陵邑考古勘測所見其城壕形態在規整矩形基礎上向北擴展，呈曲尺形。

除平面形態變化外，其建制亦反映營建適應實際情境。現有考古勘探資料詳盡的陵邑大多垣壕兼具④，為是時城邑營建的共識。城垣夯筑本就需要大量黃土，將墻垣、壕溝同筑實現了土方在地平衡。依托高大城垣不僅保證其內部安定，壕溝修筑在提升防御功能基礎上強化著城邑內部的給排水組織。然而，茂陵邑十分特別，其“有壕無垣”的建制被學者推測是防止高大城墻影響茂陵封土的威嚴感[28]。還可結合茂陵邑徙民數量為11座陵邑之最這一情境來作推測，極高的人口密度意味著城內繁重的人居用水量，據田野考古所示其環繞壕溝寬3～6米，深4米，長度達7478米，為所考陵邑壕溝規模之最的情況，筆者推測不建墻垣而只設壕溝或許有儲水及方便居民取水的考量。

綜上，城壕建設是陵邑適應城池實際情境需求下的在地演繹，其不僅反映了城池建設時防御、理水需要下的工程智慧，還呈現其在營建初期的適地規劃施工到中后期安定人居復合目標下的發展演繹。城壕遺跡作為西漢陵邑碩果僅存的重要的遺產實物應該被妥善對待。

（二）功能區劃遵循禮制并因地宜而調適

西漢長安城以道路、夯墻為界進行宮殿區、居民區、工商業區等功能區劃，同期京畿城邑受都城形制影響。陵邑內部以銜接城門的道路系統劃分邑閭，布局不僅受“以北為尊”布局思想影響，還據陵邑內道路組織、生活資源等條件形成明顯的分區趨向，并協同邑閭單元劃分空間。

道路遺存完整、探測全面的陵邑數量有限，城池規模較小的長陵邑、安陵邑、云陵邑等依靠與城門相對的主干道劃分空間，而相對規模較大的茂陵邑、平陵邑內道路井字分布，以“三橫七縱”[29]“六橫三縱”[30]路網結構，再配合圍墻、圍溝劃分里坊單元，每個里又以夯墻分隔形成院落空間單元。

結合文獻描述與考古報告中陵邑遺址中遺跡殘存物識別及其地望綜合判定單元空間的功能性質，推測部分陵邑遺址內部區域劃分情況（見表3）。居住區包括貴族名流與普通居民兩類，貴族名流居住范圍通常占據陵邑的 “北第”“東第”[31]。官署區通常緊鄰貴族名流居住區，手工作坊區多在陵邑的低洼地段，這與手工生產需大量用水有關，其擇址地勢低洼處并不搶占據高布設的居民區的用水，還可借低勢匯集更多水量。如長陵邑、安陵邑、杜陵邑地勢明顯南高北低，在其北部均發現陶窯遺址，而大型建筑基址多集中在南部。茂陵邑整體西高東低，其東南部也發現數座陶窯與蓄水池，并靠近南界與陵園相通的東司馬道，便于陵園修筑的材料供應。這種打破以北、東方位為尊的而因應地宜的布局充分反映陵邑功能分區與建筑布設對城址在地環境的適應性考量。

五、結語

受西漢陵寢制度與政治維穩等的影響，是時獨特的城邑類型——陵邑應運而生。其立基于豐水沃壤的關中環境，又因借塬隰相間的地貌條件，園邑同構，參與京畿城鎮格局構建。不僅折射出西漢的厚葬文化與傳統，還破解了西漢早期內憂外患、中期政權不穩的困窘局面，承擔起關中區域建設與西漢政權維護的重要功能。

西漢11座陵邑的營建均以奉陵為其最重要目標，同時還循跡漢都城長安建制與京畿發展需要，產生多視角下的營建意圖。在京畿區域戰略中，不論是多方位、多圈層的地理空間排布，還是疊合了時間的時序錯位，諸陵邑展現出應合實時政治與地區資源的整體統籌智慧。在陵區一體經營中，陵園作為陵邑營建時首要觀照對象，二者的規模關聯與遠近排布都充分說明陵園的主導地位，其中也反映陵邑營建務實地考慮人居承載力并協調區域資源。陵邑本體的在地演繹則展現其環境適應性，雖然普遍遵循矩形平面、方正里坊的模式化建制，但諸陵邑據各異立地條件、生存資源展現差異化形態與靈活分區。

多視角下觀察西漢陵邑的營建組織與表現提示著陵邑的討論不能只作為早期城市單體進行探討，也不能將其簡單地作為陵園的附庸去認知，其作為陵邑制度中承載人居的關鍵“容器”，在“奉陵”與“人居”兩大功能不斷博弈過程中展示多尺度的平衡智慧。對陵邑制度與內含喪葬理念、治國方略與人居智慧的剖析與解讀，有助于補全西漢王朝整體面貌，同時強調著其是西漢帝陵不可分割的關鍵部分，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遺產價值，西漢帝陵、大長安遺址的保護與利用都必須考慮這些陵邑，如此才能還原歷史真實，展現先民智慧。

（責任編輯：劉瑛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