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施托爾彭城堡

施托爾彭城堡（Burg Stolpen）距離我的住處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住在這里這么多年，我還從來沒有去參觀過。感覺就好像一位住在隔壁多年的深居簡出的鄰居，我還從未打過招呼說聲你好，對他的生活和經歷也一無所知。德國的早春時節，氣溫還有些清冷，這個周末，我和朋友們約好來到施托爾彭城堡徒步郊游，終于要來拜訪一下這位深沉又神秘的老鄰居。

踏著還有些濕漉漉的草地，踩在沿山的石階上，不一會兒，一座古樸威嚴的城堡出現在我們眼前。斯托爾彭城堡其實面積不大，也沒有高聳入云的塔樓，氣勢說不上宏偉磅礴，但巖石筑成的堅固的墻壁身軀還是令人不自覺的心生敬意。跟歐洲許多城堡的建筑風格一樣，斯托爾彭城堡大門前也是一道河溝，一座小型的吊橋成為進出城堡的唯一通道。城堡里面，一灣池塘坐落在青翠的草地上，背靠著層次錯落的豎立著的長條巖石，深灰色的巖石上布滿了綠色的苔蘚，被時間洗禮過的痕跡一目了然。巖石墻后面是一座高聳的圓形塔樓，像駐扎在城堡里的守衛士兵，散發著一種不容侵犯的挺拔氣質。

來參觀的游人并不多，斯托爾彭城堡顯得空曠寂靜，我們踩在石子路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城堡里的斷壁殘垣像是臉上的皺紋，訴說著這位老鄰居所經歷過的滄桑歲月。

沿著古老的墻垣慢慢走進城堡深處，我看到前面一小片區域用木頭圍欄圍了起來，來到近處才發現，圍起來的地方是一口水井。我不自覺地向前探頭，想看看井里面的水，可無論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井里面的巖石內壁，一點水面的影子都看不到。同行的一位男士膽子很大，他讓另外一個朋友抱住他的腰，然后幾乎將半個身子探了出去，“我看到水了，這井也太深了！”他興奮地大聲說。

1608年，選帝侯克里斯蒂安二世下令在斯托爾彭城堡挖掘一口深井。但城堡所在山區為玄武巖地質，挖掘工作十分困難，過了十幾年，深井已經挖掘了四十多米，還是沒有到達水源。一些學者和大臣建議選帝侯停止挖井工作，取而代之在山腳下修建一座蓄水池來解決城堡用水的問題，可是克里斯蒂安二世并沒有聽從他們的意見，執意堅持挖井，繼續消耗著不計其數的人力和物力。由于地質堅硬，工人們不眠不休輪換工作，每天也只能開掘大約一厘米的深度。二十二年之后，挖井工人終于打通了地下水和陸地之間的隔斷，觸摸到了水源，此時井深已經超過了八十四米。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深不見底的斯托爾彭城堡水井。

水井旁邊的墻壁上掛著一張簡介，上面寫著有關斯托爾彭城堡深井的歷史介紹，還畫了一張示意圖顯示當時挖井工作的艱辛和困難。看著這些信息，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感慨于人類堅韌不拔的力量和意志，在看似堅不可摧的大自然面前展示著滴水石穿的韌性；另一方面卻又在幻想著同情著每個挖井工人的個人命運和生活。其實，人類歷史上哪一項偉大的工程不是經由無數普通人的努力和付出完成的？只是在宏大愿景下，個體的命運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了。

沿著土路繼續向前走去，來到城堡的最深處，一座巖石塔樓孤獨地立在角落里。沿著狹窄的旋轉樓梯，我們走進幽暗閉塞的塔樓內部，一種未知的恐懼令我心生不安，不知道在看不見的角落里隱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秘密。墻壁上的小窗將日光聚成一道亮劍，直直地斜插進塔樓中心，樓梯邊擺放的紅色燭臺好像滴下的鮮血，甚至空氣里都散發著一種潮濕腥澀的味道。不知旋轉著走上了多少級階梯，我們終于來到塔樓頂部的露天平臺，這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站在平臺上放眼望去，山下的田野平坦遼闊，其間點綴著小巧的房屋，好像一幅黃綠色的畫布上裝飾著棕紅色的斑點，微風拂面，令人心曠神怡。走下塔樓，進入旁邊的一道窄門，這里是一處墓地，葬在這里的是女伯爵科賽爾，墻上的紀念石碑上刻著她的肖像和生卒年月——1680年10月17日，至1765年3月31日，終年84歲。

據史書記載，科賽爾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之家，從小接受全面而嚴格的教育，她學習數學，研修貴族禮儀，精通多國語言，還喜歡騎馬和打獵。一次偶然的機會，薩克森州國王奧古斯特大帝遇到了二十出頭的美麗的科賽爾，對她一見傾心，便把她帶回王宮賜以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可聰明的科賽爾并不滿足于只當一名沒有名分的國王的情婦，兩年后，國王寫下了一紙婚約，并將科賽爾冊封為伯爵，定期為她發放數量可觀的俸祿。科賽爾當時風頭無兩，是薩克森州巴洛克時期最有地位的女性。起初，奧古斯特大帝對科賽爾的寵愛超過了一切，對她萌生出的政治抱負也沒有放在心上。漸漸地，科賽爾的野心越發膨脹，對政治的干預也愈演愈烈，甚至很多時候開始公開反對國王的命令。幾年后，奧古斯特大帝意欲吞并波蘭，為了爭取波蘭貴族階層的支持，便選了一位波蘭的天主教女公爵作為自己的妃子。失意、嫉妒、憤懣……原本靚麗聰慧的科賽爾逐漸變得瘋狂，她試圖用盡一切手段奪回曾經擁有的獨寵，卻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向無法回頭的深淵。最終，奧古斯特大帝厭棄了這個令他心煩意亂的女人，將科賽爾囚禁到了幾十公里外的施托爾彭城堡。從此之后，科賽爾再也沒有走出過這個冰冷幽暗的地方，在城堡里度過了將近五十年的余生，直至死亡。

多少榮耀、輝煌、落寞、不甘……最終都凝結成了一塊石碑、一座陵墓；多少歡笑、哭泣、吶喊、控訴……最終都喑啞在吹過施托爾彭城堡的山風里。

帶著無盡的感慨唏噓，我們打算結束今天的旅程，就在即將走出城堡大門的時候，同行的一位朋友發現了旁邊巖石間的一道木門，我們彎下身子低著頭打開木門走了進去，里面是一間空曠陰暗的石屋，墻壁上安裝著鐵鏈和麻繩。朋友指著墻上掛著的文字介紹說：“這里是一間監獄。”確實，隔壁房間里還展示出了當時處決犯人所用的各種刑具——鐵制的、木制的，無一不是用來實施殘忍極刑的凌虐器械。只是在這間監獄展廳里匆匆瀏覽一下，我就已經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和深深的恐懼，還未仔細閱讀簡介，我便趕快逃了出來。人性之惡在這里一覽無余。

不同于我參觀過的其他歐洲城堡和宮殿，施托爾彭城堡將古代歐洲貴族奢華生活的背后一面展示了出來，將金磚碧瓦、驕奢豪侈下的骯臟和黑暗捧到世人面前。城堡里展出的內容并不能帶給我們愉悅身心的體驗，但它帶給我們的思考卻是認真和嚴肅的。因為真實的歷史往往就是疼痛和悲傷的，施托爾彭城堡帶給我們的是觀看歷史的另一視角，帶給我們的是直面真實的勇氣。施托爾彭城堡——挖井工人們的血汗工廠，一個失寵女人的絕望囚籠，無數死刑犯人的恐怖地獄。沒想到，我的這位老鄰居竟然經歷過這么多隱秘黑暗的歷史，難怪他始終沉默不語。老鄰居并沒有想要隱藏這些秘聞，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等著有人前來探訪，然后把他看過、聽過、經歷過的最深沉的歷史故事講給來訪的人聽，一遍又一遍，無止無休……

走出城堡，微風吹過，一切的一切似乎瞬間煙消云散，一切的一切仿佛又重新開始，一遍又一遍，無止無休……

王雪妍

王雪妍，北京人，八零后，傳播學專業雙碩士，本科畢業于西南交通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于重慶大學，德國德累斯頓理工大學。兼職自由撰稿人，《出國》雜志特約記者、專欄作者，德國《華商報》專欄作者，已出版文集《易北河畔的留學時光——一本真實的的德國留學手記》，另有文章收錄在《走近德國》、《故鄉的云》、《印象檳城4》等書籍中，并在《臺港文學選刊》、《文綜》、《散文百家》等文學類期刊發表文章多篇，喜歡旅行，熱愛寫作，現居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