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作反制與和而不同：中俄應對美國網絡霸權“ 雙遏制” 的策略研究

摘要：虛擬網絡空間已經成為大國博弈的新場域。美國網絡霸權以技術、制度和文化為三大支柱，同時對中國和俄羅斯兩大戰略競爭對手進行“ 雙遏制”，給兩國帶來持續性戰略壓力。為此，搭建以技術、制度和文化為基本參考系的解釋框架，分析中俄兩國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策略的異同之處，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就同質性而言，面對美國網絡霸權這一共同的外部性壓力，中國與俄羅斯協作反制，政策目標基本一致。兩國均強調提升科技創新能力，縮小對美技術差距；加強國際治理合作，重視國際機制；積極倡導網絡主權，維護網絡空間秩序。另一方面，就異質性而言，基于各自有別的物質力量、自我定位以及對外理念等內部性因素，中俄兩國“和而不同”，在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政策工具選擇上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性。中國更加強調技術升級，大力發展電子商務，創設世界互聯網大會等新興機制，倡導并推動建設“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俄羅斯則通過進行斷網實驗發展非對稱網絡攻防能力，對自身所參與的網絡空間治理機制進行強硬改革，并將更多注意力集中于國內。在內外因素共同作用之下，中國與俄羅斯采取“和而不同”的協作反制模式，為共同應對美國網絡霸權、推動全球網絡空間治理體系更加公平正義提供了可能。

關鍵詞：中美俄三邊關系；網絡霸權；協作反制；和而不同；“雙遏制”

中圖分類號：Ｄ８１５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８０４９（２０２４）０５－００７５－１５

一、問題的提出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一方面，互聯網技術深刻改變了人類的生產、生活和思維方式，數字政府、電子商務等新的政治經濟形態方興未艾，國際社會正經歷數字化、智能化的革命性趨勢。互聯網與國家行為體之間的嵌套關系日益緊密，成為影響國家利益、國家安全、國家發展的重要因素，推動國際力量對比歷史性調整的關鍵變量，塑造人類信息文明的創新動力。另一方面，互聯網塑造的虛擬網絡空間已經成為國家行為體特別是大國之間博弈的新場域。大國在現實空間的競合關系，已然映射到虛擬網絡空間。大國之間對規制全球網絡空間關鍵資源的爭奪漸趨尖銳化，圍繞網絡空間治理話語權的博弈愈加白熱化。在虛擬網絡空間與現實世界空間的互動同構下，大國之間的博弈態勢更趨立體化、復雜化。作為傳統地緣戰略思想在虛擬空間中的映射，網絡地緣戰略以爭奪虛擬網絡空間的主導權為旨歸，其本質是鞏固、拓展、延伸現實物理空間的控制權。質言之，地緣戰略思想正在重塑網絡空間，主要大國間的網絡地緣戰略博弈已然拉開序幕。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在這場網絡地緣戰略博弈中，選擇同時對中國和俄羅斯兩大戰略競爭對手進行遏制，即“雙遏制”戰略。

那么，美國為何會在網絡空間同時對俄羅斯和中國實施“雙遏制”戰略，而不是拉攏兩個大國中的一方打壓另一方？ 原因大致可以從宏觀、中觀和微觀三個層面加以分析。其一，宏觀的網絡霸權護持維度。基于對自身網絡霸權優勢地位遭遇威脅的危機意識，美國政府的網絡空間安全戰略和相關舉措延續了“冷戰”集團思維，不惜承擔巨大戰略成本，旨在同時遏制中國、俄羅斯，進而繼續護持美國網絡霸權。根據《２０１９ 財年國防授權法案》，美國政府聯合各部門設置“網絡空間日光浴委員會” （ＣｙｂｅｒｓｐａｃｅＳｏｌａｒｉｕｍ Ｃｏｍｍｉｓｓｉｏｎ， ＣＳＣ）。２０２１ 年１ 月，網絡空間日光浴委員會發布了題為《對拜登政府的網絡安全建議》的白皮書，明確指出拜登政府需要恢復美國在網絡領域的國際領導地位，保護美國的高科技供應鏈，特別是其明確要求對中俄兩國的網絡活動進行應對。其二，中觀的中美俄三邊關系維度。鑒于美俄公開對抗、中美全面競爭的態勢，美國認為中俄接近影響其國家利益，因此在傲慢與焦慮情緒的交織作用下，同時將兩國視為網絡空間的戰略競爭對手，并對中俄實施“雙遏制”。２０２２ 年１０ 月，拜登政府發布《國家安全戰略》，強調美國將超越中國、制約俄羅斯作為其全球優先事務。２０２３ 年３ 月，美國白宮正式發布《國家網絡安全戰略》，認為中國、俄羅斯等國家試圖改變現有世界秩序并正在積極利用先進的網絡能力來達成各自目的，這不僅有悖于美國的利益，亦違反了被廣泛接受的國際準則。其三，微觀的美國國內政治維度。由于社會撕裂與政黨極化，美國內部真正意義上的中俄問題專家被邊緣化，理性思維和溫和聲音持續缺失，這導致美國政府對華、對俄政策的意識形態化傾向愈加嚴重，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美國國內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這種對立化的思維方式直接傳導至美國網絡安全戰略決策之中。特別是自２０２２ 年２ 月俄烏沖突爆發以來，拜登政府為了削弱俄羅斯的行動能力，尋求獲取針對俄羅斯發動大規模網絡攻擊之權限。２０２３ 年１０ 月，美國商務部工業和安全局（ＢＩＳ）將４２ 家中國企業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以所謂涉俄為借口，泛化國家安全概念，對中國企業肆意實施單邊制裁。總之，在上述三個層次因素的合力作用之下，美國網絡霸權采取“雙遏制”戰略，同時對中國、俄羅斯施加持續性的戰略壓力，擠壓兩國的網絡地緣戰略回旋空間。

美國同中俄在網絡空間的博弈，不僅涉及主權之爭、發展權之爭、話語權之爭，更是控制與反控制之爭、規鎖與反規鎖之爭、圍堵與反圍堵之爭。某種意義上，中美俄之間的三邊互動，是推動網絡空間國際力量對比調整的重要變量，是影響全球網絡空間戰略格局演變的關鍵因素。就實踐層面而言，中國與俄羅斯為了緩解美國網絡霸權“雙遏制”所引致的日益加重的戰略壓力，均采取了一系列應對策略并取得了相應的積極成效。同時，就理論層面而言，學界對中、俄兩國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策略開展了諸多研究，但存在著一定的“碎片化”問題，或側重中國、俄羅斯各自作為大國行為體而展開論述，或基于中美或俄美的雙邊視角，缺乏對中美俄在網絡空間的三邊戰略博弈的深入研究。盡管學界對中國和俄羅斯在網絡空間治理中的“協作”進行了一定的研究，但對于兩國應對美國網絡霸權“雙遏制”的策略之相同性和差異性，缺乏整體性、系統性的梳理、剖析與反思。為此，本文擬圍繞上述問題，搭建以技術、制度和文化為基本參考系的三維分析框架，力求系統性地分析美國網絡霸權“雙遏制”戰略對于中國和俄羅斯所造成的壓力。繼而，對中國與俄羅斯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策略異同進行深入研究，并反思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

二、“雙遏制”：美國網絡霸權遏制中俄的三維度分析

霸權（ｈｅｇｅｍｏｎｙ），源自希臘語Ｈｅｇｅｍｏｎｉａ，意為“領導性”（ｌｅａｄｅｒｓｈｉｐ）和“統治”（Ｃｏｎｔｒｏｌ）。羅伯特·吉爾平（Ｒｏｂｅｒｔ Ｇｉｌｐｉｎ）認為，“霸權就是一個單一的強國對國際體系內弱國的支配和控制”。伊曼紐爾· 沃勒斯坦（ ＩｍｍａｎｕｅｌＷａｌｌｅｒｓｔｅｉｎ）則將“霸權”界定為“一國能在很大程度上將自己的規則以及自己的愿望（至少通過有效的否決實現這些目標） 施加于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甚至是文化領域當中”。在國際關系中，霸權是指以實力操縱或控制其他國家的行為，其活動場域同樣涉及網絡空間，具體內容亦包括網絡霸權。美國掌控全球互聯網主動脈，并試圖通過操控互聯網進而控制世界，謀求將現實世界中的霸權國身份在虛擬的網絡空間加以擴展與延伸。美國多屆政府之所以持續出臺并主動實施互聯網戰略，其根本目的正是掌控全球網絡空間的制網權，以確保美國的全球網絡霸權地位，繼而維系美國主導下的全球秩序，保持“美國治下的世界”。目前，在全球網絡空間，除了中國、俄羅斯等旗幟鮮明地追求獨立性、自主性之外，作為美國戰略伙伴的歐盟與英國、處于美國核保護下的日本與韓國、奉行“平衡”路線的印度、數字經濟總量有限的南非與巴西，均難以從根本上對美國的網絡霸權構成實質性挑戰。因此，美國將中國和俄羅斯視為兩大戰略競爭對手，并對其采取同時遏制的“雙遏制”戰略。具體而言，以技術霸權、制度霸權和文化霸權為三根支柱的美國網絡霸權，將現實空間的沖突與網絡空間的矛盾擴大化、夸大化，持續性地對中國和俄羅斯進行技術打壓、制度規鎖和文化霸凌，試圖遮蔽全球網絡空間治理本應有的共同性、發展性、包容性。

２．１ 維度一：美國網絡技術霸權給中俄造成壓力

在國際關系中，霸權呈現權力控制與權力主導的特征。由此，網絡技術霸權強調了霸權國基于網絡技術優勢在國際關系中所占據的控制性、主導性地位。美國計算機科學家建立了互聯網，并對目前管理互聯網的機構設計產生了主導影響；美國國家安全局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情報組織，資助網絡空間的間諜活動；硅谷仍然是全球私營部門技術開發的中心。同時，網絡技術重塑了權力域，除了領土、領海、領空等有形世界之外，國家主權行使范圍已經擴展到虛擬的網絡空間。一定意義上講，制網權是一種新型的國家權力，與制海權、制空權等相提并論，并成為國家行為體博弈的新焦點。在某種意義上，技術優勢是網絡霸權形成的基礎，甚至可以為霸權提供一定的合法性，因此，對網絡技術霸權的追求自然成為網絡霸權護持的必然選擇。其一，網絡霸權國能夠借助網絡技術領先優勢，依憑自身戰略意圖無限制擴大數字疆域，從而維系自身既有利益。例如，美國利用自身絕對技術優勢，借助微軟、雅虎、谷歌、臉書、蘋果等互聯網企業，對包括普通民眾在內的數百萬人的通信記錄進行監控，侵犯公民隱私權。其二，網絡技術武器具有進攻優勢、歸因困難等特征，在競爭性的國際體系之中，霸權國格外關注其他國家網絡技術實力的增長變化。例如，美國的監控對象不僅涉及普通民眾，還包括德國、法國、挪威、瑞典、韓國、以色列、烏克蘭等盟國政要，甚至竊聽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的私人通信。由此，美國成為在網絡空間實施竊密、攻擊與霸凌的“黑客帝國”。

為了護持網絡技術霸權，美國決不能允許其他國家主導世界科技發展，并對美國作為世界互聯網的權力中心地位構成挑戰。一方面，美國控制著根服務器，壟斷著全球互聯網的關鍵戰略資源。“根是互聯網整體分布式體系結構的中心點，是互聯網運行責任分層的最頂層，是合同和合作鏈條的起點”。全世界的互聯網根服務器總共１３ 臺，唯一的主根服務器以及１２臺輔根服務器中的９ 臺均在美國，另外３ 臺輔根服務器則分別位于英國、日本與瑞典。其中，英國和日本是美國的重要盟友。另一方面，美國利用網絡技術霸權，對中國、俄羅斯等國家實施技術遏制，并對其網絡主權進行單邊損害，導致網絡空間安全困境的加劇。例如，依據２０２２年９ 月中國國家計算機病毒應急處理中心發布的《西北工業大學遭美國ＮＳＡ 網絡攻擊事件調查報告》，針對中國重點高校和關鍵行業，美國國家安全局在拜登任內借助半自動化攻擊流程，滲透基礎設施，長期竊取核心運維數據。又如，２０２３ 年２ 月，美國司法部和商務部宣布成立“ 顛覆性技術打擊小組” （ ＤｉｓｒｕｐｔｉｖｅＴｅｃｈｎｏｌｏｇｙ Ｓｔｒｉｋｅ Ｆｏｒｃｅ），這個新組織將接受司法部國家安全司（ＮＳＤ）和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ＢＩＳ）的聯合領導，并聚集來自聯邦調查局、國土安全部、國土安全調查局以及來自美國１２ 個大都市區１４ 個檢察官辦公室的專家，圍繞加強供應鏈和防范美國先進技術被中、俄等對手國家獲得和利用的目標開展專項行動。

網絡技術標準是全球互聯互通的關鍵前提，是全球網絡空間安全治理體系發展的重要基礎。美國對中俄的雙遏制不僅體現在技術遏制本身，更側重以技術標準為基礎的規則制定權和話語權的遏制上。例如，２０２３ 年５ 月４ 日，白宮發布《關鍵和新興技術的國家標準戰略》，首次以官方最高規格表明，美國將優先考慮通信和網絡技術、半導體和微電子技術、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等領域的標準制定工作，強化美國在國際標準制定中的競爭力和領導力，并利用盟友支持以應對中國、俄羅斯在規范性標準方面所帶來的挑戰。又如，５ 月９ 日，美國國防部發布最新版《國防科技戰略》，強調更新數字基礎設施，推進云計算和數據共享，重新確定參與制定技術規范的標準機構，并鼓勵工業界、學術界、盟友和合作伙伴積極參與標準制定，以預防中國、俄羅斯等競爭對手采取同樣的行動。再如，５ 月２３ 日，白宮更新發布《國家人工智能研發戰略計劃》，強調美國將支持全球人工智能系統、標準和框架的發展，確保美國仍然是人工智能研發生態系統的中心樞紐。綜上可知，保持網絡技術霸權并依憑技術霸權為網絡制度霸權奠定物質基礎，是網絡霸權國的政策必選項。

２．２ 維度二：美國網絡制度霸權對中俄構成挑戰

制度旨在減少國家間互動的交易成本，降低不確定性因素。一般而言，制度應體現國家間平等原則，即制度中性，而國家行為體則在制度所限定的邊界之內進行活動。然而，制度有時也表現出一定的“粘性”，并能夠在客觀上減緩霸權相對衰落的進程，成為霸權護持的重要手段之一。霸權國有意識地進行制度設計，將其自身利益、先天觀念傾注在制度中，因此侵蝕制度的客觀性、中立性。在制度實施過程中，盡管霸權國一定程度上“束縛”手腳，不過這是為了保證其競爭對手受到同樣約束。倘若制度“束縛”霸權，那么霸權國也可能為了擺脫“束縛”而舍棄制度。例如，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堅持“美國優先”，將自認為“束縛”美國網絡霸權的既有制度拋棄，實行“退出外交”，其全球網絡空間治理政策表現出強烈的單邊性、進攻性。特朗普以“有利則用、不利則棄”的態度對待國際制度與組織，不僅損害了美國自身的國際信譽，也對網絡空間治理的國際秩序造成了沖擊。美國政府在護持霸權的過程中，將制度霸權和技術霸權嵌套在一起。換言之，技術霸權構成制度霸權的物質基礎，而制度霸權則為技術霸權提供支持，二者共同構成美國霸權護持的重要支柱。

作為網絡霸權國，美國嘗試以小多邊式的集團政治排斥非聯盟體系內的其他主權國家，進而在事實上繼續維系美國網絡制度霸權。拜登政府尋求在網絡空間建立大多數國家接受的國際規則，從而使美國的網絡霸權合法化，進而減少美國在護持霸權時對于硬實力的過度依賴。２０２１ 年９ 月，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理事會（Ｔｒａｄｅ ａｎｄ Ｔｅｃｈｎｏｌｏｇｙ Ｃｏｕｎｃｉｌ，ＴＴＣ）舉行首次會議，并發表聯合聲明，旨在以所謂的“共同民主價值觀”深化跨大西洋經貿關系，并協調解決關鍵的全球技術問題。此外，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理事會宣布在技術標準、安全供應鏈、信息和通信技術與服務（ＩＣＴ）安全與競爭力、數據治理和技術平臺、出口管制等１０ 個具體領域成立工作組。該聲明盡管沒有直接點名中國與俄羅斯，但其指向性非常明顯。２０２２ 年５ 月，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理事會在法國巴黎薩克雷舉行了第二次部長級會議，并在聯合聲明中明確提出強化對俄羅斯的高新技術出口管制。２０２２ 年１０ 月，拜登政府公布最新的《國家安全戰略》，將中國、俄羅斯等國界定為“競爭對手”，并且將中國看作“最重大的地緣政治挑戰”。拜登政府強調，為了在同中國、俄羅斯的競爭中占據持久優勢，將強化情報界之間的制度化聯系從而對競爭對手展開“全政府”性質的打壓，并拉攏、利用中東、非洲、拉美等地區的國家組建對抗陣營。特別是在俄烏沖突爆發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組建聯盟，針對俄羅斯進行高烈度、全方位的技術遏制，力圖打壓、削弱俄羅斯，并遏制中國與俄羅斯之間的技術合作。自執政以來，拜登政府在網絡空間治理中回歸有選擇的“多邊主義”，依托盟友構建針對中俄的“小院高墻”。在此背景下，美國政府以意識形態劃線，實行集團政治，建立制度性聯盟，拼湊“小圈子”，如美英澳三邊安全伙伴關系、美日印澳“四邊機制”“五眼聯盟”等，并試圖借助誘導、說服乃至強制的手段將這些“小圈子”加以嵌套式組合。由此，中國、俄羅斯面臨美國強化制度性聯盟所帶來的制度性、體系性的戰略壓力。

２．３ 維度三：美國網絡文化霸權對中俄施行霸凌

文化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在國際社會中，霸權國需要具備強大的文化引領力，提供為廣大成員國所接受的一套規范體系，進而增進國與國互動的效度，加強彼此間交流網絡的韌度，提升成員國對其領導地位的認可度，以期建立、強化自身合法性。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實踐之中，國家行為體因其對網絡主權的不同認知以及技術水平差異，基于自身偏好而分化為不同陣營。不同陣營之間關于治理規范的分歧成為彼此之間合作的障礙。在網絡空間中，大國之間避免安全困境的前提，應是基于對網絡主權的認同，并在戰略互動中進行穩定性、持續性的治理實踐。然而，不同陣營圍繞網絡主權所展開的多元化規范之間的競爭，影響了全球性規范的協同建構，彼此間難以就規范達成共識，成為影響全球網絡安全治理的核心問題之一。這種圍繞規范界定權的競爭，反映著大國之間對于主權國家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中居于何種地位、發揮怎樣作用的認知差異。因為技術是被有目的的行動者所創造出來的，其中自然包含著創造者的價值觀念。互聯網的前身是阿帕網，其發展得益于科學家與工程師們的共同努力，但更無法脫離美國軍方、企業資本以及國家職能部門的影響。作為企業自由主義與軍工學聯合體的產物，互聯網與軍事傳統、技術領導精神和精英主義密切相關。美國的網絡空間治理模式呈現出全球布局、多元合作與政策扶持的特征，政府的價值理念與政治意志對網絡空間的介入與干預的程度不斷增強。

美國一方面否認他國的網絡主權，宣揚超越客觀條件的所謂“網絡自由”；另一方面卻堅決維護本國的網絡主權，甚至提出所謂先發制人的“網絡自衛權”論，從而將互聯網變為侵犯他國主權與利益的工具。例如，美國部分網絡社交公司給中國、俄羅斯等國家的媒體組織貼上標簽，阻止來自此類媒體針對美國用戶的廣告。２０２２ 年４ 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宣布在國務院成立新的網絡部門即“網絡空間和數字政策局”，尋求將價值觀納入美國網絡空間全球治理政策之中。這不僅是為了更好地管理網絡空間，更是為了加強美國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中的話語權，促進美國價值觀的傳播，進而維系其網絡文化霸權。２０２２ 年１２ 月，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理事會舉行第三屆部長級會議，其在聯合聲明中再次宣揚所謂的“共同價值觀”，并強調打擊俄羅斯的虛假信息，減少對中國的依賴性以抵御“經濟脅迫”。質言之，美國利用自身技術優勢，將網絡技術議題政治化、安全化，并進行意識形態操弄，從而對中國與俄羅斯進行打壓、霸凌。美國所謂的“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其實質是美國主宰全球網絡空間的“霸權秩序”。具體而言，依據霸權認知，美國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中追求的是國內法凌駕于國際法、區域國際法凌駕于普遍國際法，以及將國際法泛政治化的規則觀。例如，美國就俄烏沖突議題炒作網絡輿論，指責中國、俄羅斯試圖從根本上改變所謂的“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強調其對中俄之間的協作關系表示擔憂。

三、協作反制：中俄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策略目標一致

未來一段時間內，美國仍將是影響網絡空間全球治理的重要參與者之一，是網絡空間國際規則的主要制定者，是網絡空間全球秩序的主導者，護持網絡霸權本身也是美國全球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基于協作反制美國網絡霸權的共同目標，中俄之間既有雙邊層面的相互支持，也在聯合國等多邊國際組織框架內展開合作。２０２３ 年３ 月，為了對沖美國網絡霸權的壓力，中國與俄羅斯深化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協調在技術、制度和文化等方面的布局，在雙方簽訂的聯合聲明中強調“雙方反對信息和通信技術領域軍事化，反對限制正常信息通信和技術發展與合作，支持在確保各國互聯網治理主權和安全的前提下打造多邊公平透明的全球互聯網治理體系。”那么，在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雙遏制”時，中俄兩國策略目標呈現同質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基于力量對比、地緣政治與價值觀等影響因素，中美、中俄、俄美之間的關系態勢不斷演變，并成為推動國際格局變革的關鍵變量。特別是俄烏沖突之后，地緣政治思維、意識形態對抗在俄羅斯與美國之間加速回歸，中美俄三邊互動關系隨之調整并深刻影響世界秩序。拜登政府一方面對華實施競合兼備的“規鎖”政策，另一方面在全領域升級對俄遏制打壓以謀求拖垮俄羅斯，并試圖在此基礎上分化中俄關系。然而，美國的“雙遏制”不僅沒有實現分化中俄的企圖，而且還加速了兩國間的協作進程，而中俄的反制又迫使美國進一步升級對兩國的“雙遏制”。由此，美國的“雙遏制”戰略實質上促使中俄兩國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策略目標不斷趨同。具體而言，面對美國網絡霸權的“雙遏制”戰略，中國與俄羅斯協作反制，兩國均強調提升科技創新能力，縮小對美技術差距；加強全球治理合作，發揮國際組織作用；積極倡導網絡主權，維護網絡空間秩序。

３．１ 提升科技創新能力，縮小對美技術差距

在網絡空間中，國家行為體治理政策目標是實現網絡空間國家利益，而國家行為體要實現預期的國家利益目標，就必須制定具體的行動計劃和運行程序。美國壟斷著核心網絡技術，而中國、俄羅斯同美國的技術優勢相比，存在著一定的差距。例如，依據世界銀行２０２０ 年度“安全互聯網服務器（每百萬人）”的數據對比，中國、俄羅斯和美國的數量分別為９４８、１３ ３４８和１４０ ８０８。網絡技術差距也構成了美國對中俄進行網絡空間霸凌的基礎。要解決網絡技術差距所引致的美國網絡技術霸權問題，打破技術壟斷、提升科技創新能力仍然是中俄兩國的根本出路。然而，面對中俄提升科技創新能力的努力，美國政府卻聲稱，“中國和俄羅斯利用網絡空間作為挑戰美國及其盟友和伙伴的手段，兩國通過控制信息和數據以擴大其影響力，并指責中俄兩國對美國發動網絡攻擊”。質言之，拜登政府試圖以國際機制和盟友為抓手打造新興技術層面的美式霸權。因而，對中國和俄羅斯而言，實現核心網絡技術的自主可控和關鍵網絡資源的主權管轄，具有必要性和緊迫性，這是兩國打破美國網絡技術霸權的必由之路。

其一，中俄就網絡民用技術展開協作。得益于互聯網技術開發與商業創新上的領先優勢，美國擴大了數字經濟的疆域版圖。在此背景下，只有大力推動自主創新，掌握互聯網技術自主權，方可真正維護國家安全與發展利益。因此，中國和俄羅斯不斷推進網絡基礎設施建設，大力推動技術創新，并在信息技術產業、全國寬帶網絡、電子政務、電子商務等領域采取積極舉措。依據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的《數字中國發展報告（２０２２ 年）》，截至２０２２ 年底，中國５Ｇ 基站數量達２３１．２ 萬個，較２０２１ 年新增８８．７ 萬個，全球總量占比超６０％；移動物聯網終端用戶數達１８．４５ 億戶，凈增４．４７ 億戶，成為世界主要經濟體中首個實現“物超人”的國家。同時，中俄兩國正協調加強數字基礎設施建設與合作，提升網絡安全保障能力。例如，中國公司華為在俄羅斯開發５Ｇ 數據系統，設立相關實驗室和科研中心，聯合培養人工智能方面的儲備人才，并協助俄羅斯最大的銀行在面臨美西方制裁的情況下，將其服務范圍拓展至數字經濟領域，俄羅斯對此則持積極態度。其二，中俄就網絡軍用技術展開協作。互聯網開啟了一種新的作戰樣式，是戰斗力生成的核心要素，是信息化戰爭的制勝關鍵。互聯網推動了戰爭形式的變革，催生了網絡戰爭。網絡戰爭是一場軍事革命，是一種技術和學說的變革，能夠顛覆當前的世界秩序。例如，對數字基礎設施癱瘓和競爭優勢喪失的過分擔憂，加劇了中美之間的不信任感。在此背景下，美國國防部已經制定相關戰略，旨在建設網絡部隊以加強美國的網絡防御和網絡威懾能力。面對美國近年來網絡空間軍事化的舉動，中國強調，“中國軍隊加快網絡空間力量建設，大力發展網絡安全防御手段，建設與中國國際地位相稱、與網絡強國相適應的網絡空間防護力量”。俄羅斯國防部則表示，美國在網絡空間中采取進攻性行動，俄羅斯“有必要對美國在網絡空間的進攻行動的威脅做出適當反應。”同時，中俄在聯合軍演中加強網絡部隊的攻防演習，提升電子戰、信息戰的水平，增進兩國共同應對全球網絡安全威脅的技術能力。

３．２ 加強全球治理合作，發揮國際組織作用

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加速演進，網絡空間已經成為全球地緣政治爭奪的新高地，網絡空間安全治理屬于全球治理的重要議題，而對其規則和制度進行分析則是全球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網絡空間治理制度是統籌協調國家行為體特別是大國之間關系的重要紐帶，是基本框定大國之間較為持久的正式或非正式的行為規則，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大國網絡治理行為預期。在推動重掌網絡空間國際規則制定的領導權時，拜登政府針對競爭對手挑起單邊主義的技術冷戰，單方面破壞市場公平交易原則，奉行雙重標準，無視國際合作規范與國家間平等原則，推行網絡霸權護持戰略，導致網絡空間國際秩序不確定性增加。網絡霸權護持是指網絡霸權國為了實現霸權長期性、鞏固性的政策目標，使網絡空間秩序符合本國利益，制定、實施和調整相關政策工具的持續性活動和過程。美國享有不對稱的甚至壓倒性的網絡技術優勢，并試圖將這種技術優勢永久化、制度化，構成了全球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的重要挑戰。因此，面對美國網絡霸權的“雙遏制”戰略，中國與俄羅斯進一步深化彼此間的關系，積極建構網絡安全合作體系，增強雙邊關系的制度韌性。

網絡安全是全球性問題，需要各國強化彼此間合作。沒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政策工具去推動網絡空間目標的執行，國家行為體就不可能實現其設定的網絡安全治理的政策目標，也就無法產生預期的網絡安全治理政策效應。其一，中俄之間加強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的雙邊協作。２０１６ 年６ 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和俄羅斯聯邦總統關于協作推進信息網絡空間發展的聯合聲明》中，雙方主張，“恪守尊重信息網絡空間國家主權的原則，支持各國維護自身安全和發展的合理訴求，倡導構建和平、安全、開放、合作的信息網絡空間新秩序，探索在聯合國框架內制定普遍接受的負責任行為國際準則。”２０１８ 年６ 月，中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聯合聲明》中指出，“促進兩國信息網絡空間發展，深化兩國在網絡安全領域的互信。”２０２２ 年２ 月，兩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關于新時代國際關系和全球可持續發展的聯合聲明》中強調，“雙方認為由中方提出、俄方原則支持的《全球數據安全倡議》為工作組討論制定數據安全等國際信息安全威脅的應對措施提供了基礎。”其二，中俄依托國際組織加強協調，推動多邊合作。針對美國開展惡意網絡攻擊，進而控制關鍵網絡設備，竊取高價值數據的行徑，中國與俄羅斯強調要不斷完善全球網絡空間治理機制，管控網絡空間沖突，以解決人類所共同面臨的網絡安全威脅。例如，中俄兩國在上海合作組織框架內，有效對接信息安全機制，加強網絡空間治理對話，持續并強化彼此之間的協調合作。再如，中國與俄羅斯借助金磚機制，強調維護國家網絡主權，促進新興國家就網絡安全議題開展合作，推動全球網絡空間治理體系更加合理、有效。

３．３ 積極倡導網絡主權，維護網絡空間秩序

在維持技術霸權、制度霸權的基礎上，美國試圖建構文化霸權以形成支撐美國網絡霸權的文化之源。目前，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過程中，大國之間圍繞規范制定展開激烈博弈，并大體呈現以中俄與美歐為代表的兩大陣營并立的特征。較之美歐而言，中國和俄羅斯更加強調對網絡主權的尊重與維護。目前，國家行為體仍是網絡空間全球治理框架內的主體，超越國家利益探討網絡空間安全治理違背了國際關系的事實本質。對國家行為體而言，網絡空間治理應以國家利益和國家安全為旨歸，這也是所謂“互聯網自由”的限度所在。然而，為了進一步鞏固美國在網絡空間的領導地位，拜登政府在全球網絡空間安全治理中刻意強化意識形態差異，渲染所謂的“民主國家”與“威權國家”在網絡空間中的斗爭，試圖借助西方價值觀搭建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的敘事框架，進一步加劇了地區之間的對立化、陣營化，增加網絡空間全球治理的不確定性、高風險性。

當前，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中國與俄羅斯之間保持戰略溝通，穩步推進合作，彼此密切協調，共同維護網絡空間國際關系基本準則，對推動網絡空間秩序的和平穩定起到了重要作用。相對而言，較之美歐，新興國家的電信基礎設施較差，總體上處于全球數字鴻溝的低端位置。這就導致新興國家在維護自身網絡空間及關鍵信息基礎設施，捍衛本國民眾的個人隱私權利時，面臨較大的網絡安全壓力。因此，新興國家為了提升自身網絡安全能力，其在參與全球網絡空間治理時對“網絡主權”持更加積極的態度。中國和俄羅斯認為，《聯合國憲章》確立的主權平等原則是當代國際關系的基本準則，其原則和精神同樣適用于網絡空間。早在２０１６年６ 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聯合聲明》就強調，雙方一致認為“互聯網治理的國際化是一項戰略任務，必須保證所有國家參與互聯網治理、公平分配互聯網基礎資源的平等權利，充分發揮聯合國和各國政府、企業、國際組織的重要作用，探索制定普遍接受的負責任行為國際準則，推動建立多邊、民主、透明的互聯網治理體系。”質言之，包括中俄在內的新興國家積極推動網絡主權規范的擴散傳播，以期能夠影響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的主流話語體系，對沖網絡文化霸權所造成的壓力，從而維護新興國家的正當權益與合理訴求，保持網絡空間的和平與穩定。

四、和而不同：中俄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策略差異

在應對美國網絡霸權“雙遏制”戰略時，中國與俄羅斯的策略表現出和而不同的特征。兩國之間在應對策略目標方面的同質性及合作，較大程度上是基于美國霸權的外部因素。中俄應對美國網絡霸權壓力時的異質性，則主要反映在兩國具體政策工具的應用層面。具體而言，基于各自的物質力量、自我定位以及對外理念，中國和俄羅斯的應對策略具有明顯的差異性。當然，這并非絕對意義上的“二分法”，而是中俄兩國相比較時，各自所更為明顯的特征表現。

４．１ 經濟實力差距造成中俄技術發展路徑不同

基于新一輪科技革命的強力塑造，國際權力競爭突破了地理空間的限制，國際權力的基礎正在相當程度上被技術權力所替代。國際權力結構的質變推動國際政治從地緣政治時代走向技術政治時代，進而孕育出技術政治戰略，圍繞新技術權力的國際戰略布局已經全面展開。例如，為了將科技實力打造成支撐傳統霸權體系的重要支柱，美國政府試圖強化聯盟內部的技術互操作性，提升對戰略競爭對手的數字威懾。在應對美國網絡技術霸權時，中俄之間的物質實力特別是經濟實力差距，是兩國選擇不同技術發展路徑的重要原因。以世界銀行２０２２年相關數據為基準，中國與俄羅斯的ＧＤＰ（現價美元）分別為１７．９６ 萬億和２．２４ 萬億，二者相差近８ 倍。同時，依據信息通信研究院的《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研究報告（２０２３ 年）》，我國數字經濟規模在２０２２ 年達到５０．２ 萬億元。基于雄厚的物質基礎，中國兼具能力與意愿，可以在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現實、量子通信等領域進行深入研究與前瞻布局，進而有力支撐數字中國、網絡強國等重大戰略與重要任務的實施。而俄羅斯經濟發展乏力不僅在于美國對俄實施單邊經濟制裁等外部因素，更在于其內部經濟結構問題，例如對能源經濟的過度依賴等。

在技術發展路徑方面， 俄羅斯側重通過進行斷網實驗，發展非對稱網絡軍事攻防能力。早在２０１９ 年１２ 月，俄羅斯就宣布完成了將內部網絡（ＲｕＮｅｔ） 與全球互聯網斷開的測試。面對美國政府進攻性的網絡安全戰略，俄羅斯這種斷網措施表現出一定的防御性。盡管俄羅斯的本土搜索引擎（Ｙａｎｄｅｘ） 和國內社交網絡（Ｖｋｏｎｔａｋｔｅ）快速發展，但其國內電子商務市場依然較小。同時，奈飛、蘋果、谷歌應用商店將俄羅斯頻道和應用程序直接下架。也正因如此，俄羅斯在促進傳統經濟行業數字化轉型方面，面臨著較為嚴峻的挑戰。總之，從短期看，俄羅斯的網絡空間軍事能力強于數字經濟能力，其網絡攻防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非對稱的優勢。

中國更加強調技術升級，大力發展電子商務。例如，２０２１ 年４ 月，美國國會研究服務部（Ｃｏｎｇｒｅｓｓｉｏｎａｌ Ｒｅｓｅａｒｃｈ Ｓｅｒｖｉｃｅ，ＣＲＳ）發布的報告《中國的半導體新政：國會議題》認為，“中國政府主導設置國家基金，支持集成電路供應鏈產業發展，將全球半導體生產及相關設計和研究能力大量轉移到中國，導致美國失去技術領先地位”。２０２２ 年５ 月，美國科學促進會（Ａ?ｍｅｒｉｃａｎ Ａｓｓｏｃｉａｔｉｏｎ ｆｏｒ ｔｈｅ Ａｄｖａｎｃｅｍｅｎｔ ｏｆ Ｓｃｉ?ｅｎｃｅ，ＡＡＡＳ）發布的研究報告《全球背景下的美國研發和創新》指出，在研發投入方面，自２０００年以來，中國研發投入平均每年增長１４．２％，增長率幾乎是美國的四倍；在研究人員方面，截至２０２０ 年，中國全職研究人員數量有２００ 多萬名，而美國剛剛超過１５０ 萬，盡管美國尚未處于劣勢，但來自中國的競爭日趨激烈，并對美國科技創新優勢產生了“巨大挑戰”。從長遠看，中國的技術升級卻表現出體系層面的整體性優勢。

４．２ 身份定位有別影響中俄機制改革路徑選擇

國家行為體的身份定位不僅指明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類屬，而且規定其利益追求方向，進而影響國家間的互動模式，即究竟是敵人、對手還是朋友。因而，身份定位呈現“ 共構性”（ｍｕｔｕａｌｌｙ ｃｏｎｓｔｒｕｃｔｅｄ）特征，并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國家行為體主觀認定“我是誰”（自我），二是行為體“自我” 與“他者” 互為主觀的互動產物。

基于不同的身份定位，中國和俄羅斯在面對美國網絡制度霸權時，采用了差異性的政策工具。中國的身份定位經歷了從發展中國家、第三世界國家到“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的轉變。基于當前的經濟實力、政治意愿和國際期望，中國從構建網絡空間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出發，適當審慎使用結構型和工具型外交資源，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中依賴方向型和理念型領導，嘗試吸引更多模仿型和感召型跟從者。而俄羅斯在東西方身份定位不斷搖擺的情況下，過度追求大國身份，影響其國家利益建構和對外戰略選擇，進而阻礙了俄羅斯與美西方國家之間的關系互動。此外，美國對俄羅斯身份定位的認知態度也是影響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關鍵因子。美國試圖重新進行制度安排以圍堵中國與俄羅斯，拉攏盟友分擔對中、俄實施“雙遏制”的壓力與成本。

在國家行為體作為基本單元所構成的國際社會中，國際組織以及國際機制成為網絡空間治理的工具性基礎。中國與俄羅斯之間并非聯盟關系，而是借助雙邊協同，推動網絡空間治理多邊主義合作。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靈活創設世界互聯網大會，為全球網絡空間治理作出“中國貢獻”。中國不斷調適自身在國際體系中的定位，主動適應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發展需要，尊重聯合國等國際組織的地位，規范網絡空間跨境行為。在創設世界互聯網大會等新興治理機制的過程中，中國自覺完成本土話語向世界價值的靈活轉換。

與之相較，俄羅斯在國際組織中保持著較高的活躍度，能夠主動為全球網絡空間治理設置議題，爭取對本國有利的國際輿論環境。面對網絡空間治理公共產品供應缺乏的問題，俄羅斯嘗試對國際組織以及相關國際機制進行改革，以期為減少網絡空間治理赤字做出貢獻。然而，面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持續性的戰略擠壓，俄羅斯在全球網絡空間安全治理過程中不得不施行帶有“進攻性”色彩的防御性政策。例如，２０２１ 年１１ 月，美國喬治敦大學安全與新興技術中心（ Ｃｅｎｔｅｒ ｆｏｒ Ｓｅｃｕｒｉｔｙ ａｎｄＥｍｅｒｇｉｎｇ Ｔｅｃｈｎｏｌｏｇｙ，ＣＳＥＴ）在分析了２００５ 年到２０１９ 年全球主要國家的機器人專利情況后發現，雖然俄羅斯僅占全球機器人專利的２％，但其占全球軍用機器人專利的１７％。俄羅斯和美國都是網絡空間的軍事大國，但雙方在網絡空間軍事化議題上分歧明顯。具體而言，美國試圖將網絡武器合法化，并將其作為政策工具箱中的組成要件。俄羅斯短期內在技術層面趕超美國的可能性較小，為了應對美國的先發優勢，其側重在規則層面反對網絡技術的武器化、政治化。一方面，面對美國在網絡安全治理領域的技術優勢及其對俄羅斯的刻意打壓、嚴厲制裁，為了維護自身國家利益，俄羅斯出臺《主權互聯網法》，不斷加強對信息的嚴格監管，以行政管制方式持續強化信息主權，且在面對威脅時由俄羅斯電信監督局實施“斷網”。然而，俄羅斯“國家主導”的信息管控手段嚴格限制個人用戶，這盡管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網絡安全，卻阻礙了俄羅斯內部的信息傳播與技術研發。另一方面，因為美國的持續性施壓遏制以及俄羅斯自身的網絡安全利益，俄羅斯認為，“現有國際法無法被直接套用至網絡空間，因此應制定全新的國際條約。”基于國家防御目的，俄羅斯打造平行于全球互聯網的內部局域網即ＲｕＮｅｔ，試圖通過強硬改革的方式建構技術主權，并在一定程度上對沖美國網絡制度霸權所帶來的政治對抗的壓力。但由于經濟發展水平和關鍵核心技術的掣肘，俄羅斯能否提出更具世界意義的制度建構方案仍然存在不確定性。因此，從制度成長角度看，中國靈活創設治理機制的新興方案，具有更為明顯的優勢。

４．３ 中俄全球網絡空間治理規范存在著異質性

合理的規范能夠處理好“自利”與“他利”之間的關系，緩解網絡空間治理過程中的分歧。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規范認知框架下，中國綜合考慮國內與國際、虛擬與現實兩個方面的互動關系，提出共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的倡議。其一，從國內、國際兩個層面的互動看。就如同從“和諧社會”到“和諧世界”的認知路徑一樣，中國人的“中國夢”與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世界夢”，二者相輔相成、互為機遇，為世界發展和人類交往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構想。基于此，共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成為中國參與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的追求目標和行動指南。其二，從現實空間與虛擬空間的互動看。網絡空間作為現實空間的映射，受到現實空間相關政策、行為的影響。在外溢效應的作用之下，現實空間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將影響網絡空間。例如，中國認為，現實空間國際交往中的“和平原則”“主權原則”“共治原則”與“普惠原則”，在虛擬網絡空間的國際合作中同樣適用。質言之，圍繞網絡空間治理，中國在國內層面不斷獲取正向的認知，并積極地將這些規則向世界拓展，使具有中國特色的網絡空間治理規范更具世界意義。

與之相較，基于經濟實力、技術研發水平、自我身份認知等方面綜合考量，俄羅斯的網絡空間治理更加具有“國家主義”的特征。就本質而言，國家主義是一種強調以國家主權為立場、國家權威為本位、國家利益為中心的文化思想，旨在喚醒俄羅斯強國意識、民族精神和道德力量，進而為推動俄羅斯現代化進程供給精神動力。面對互聯網安全與互聯網自由這一對矛盾，俄羅斯堅持“安全”對“自由”的優先。特別是俄羅斯與美國在治理規范上的分歧，客觀上推動俄羅斯大力整合國際網絡安全能力，發展非對稱應用技術。俄羅斯基于國家安全利益加強國內網絡審查，而美國則借此質疑俄羅斯的“互聯網自由”狀況，并不斷指責俄羅斯存在針對美國的“黑客行為”。例如，美國高級情報官員不斷宣稱，俄羅斯復制了２０１６ 年的行動，干預了２０２０ 年美國總統大選。美國國家安全局宣稱，自２０１９ 年８ 月以來，為俄羅斯軍事情報局工作的黑客組織“沙蟲”（Ｓａｎｄｗｏｒｍ）不斷對美國數字網絡進行入侵。此外，美國還聲稱俄羅斯在２０２２ 年多次針對烏克蘭發動網絡攻擊，以配合“特別軍事行動”。可以看出，美國利用其網絡霸權加強對俄羅斯的遏制，不斷“刺激”俄羅斯對自身國家安全利益的關注。而矛盾的是，俄羅斯在國家主義規范指導下所采取的一系列應對措施，卻成為美國用以攻擊俄羅斯國家主義規范的借口。

綜上所述，在應對美國網絡霸權“雙遏制”時，中俄的策略之所以呈現異質性，有著深層次的原因。具體而言，在全球網絡空間治理過程中，國家行為體一般依據其國家利益、綜合國力、對外戰略與國際環境等條件性要素，制定符合本國實際情況的治理政策，選擇恰適性的策略。如果以現實為坐標點，那么，中美間的競爭著眼于未來，并圍繞以科技和經濟為內核的綜合實力展開戰略博弈；俄美間的競爭則更多聚焦于歷史遺留問題，并針對中東歐安全秩序進行較量。同時，美國拜登政府積極推進以所謂“民主同盟”和“價值觀同盟”為標準的“小多邊主義”，不斷強化重塑盟國政策選擇的能力。由此，中美之間以及俄美之間的競爭趨勢在短期內難以發生根本性逆轉，且國際格局愈加呈現以美國及其盟友為一方，中俄為另一方的競爭態勢。在中美關系以及俄美關系的框架內，影響中美兩國關系的關鍵變量是中國的反“規鎖”能否打破美國對華“規鎖”，而俄美關系的核心要素則在于俄羅斯能否為其強國意志供給連續性的物質支持。

五、結 語

因為各國互聯網發展嚴重不平衡，所以更應該制定為國際社會所普遍接受的國際規則、國際規范，尋求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的最大共識。在這一過程中，無論從利益或是能力的角度而言，大國需要承擔更大的責任。不過，與特朗普政府相類似，拜登政府在《國家安全戰略》內同樣將中國、俄羅斯界定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并強調在競爭中超越中國、約束俄羅斯。在美國看來，中國在推動新一輪產業革命的核心技術領域不僅展現了強大的創新能力，而且擁有引領全球技術發展和商業模式創新的巨大潛力。在此背景下，美國對中國發起了“全政府”科技競爭戰略，謀求綜合運用經濟、政治、外交、軍事、信息戰等多種手段，最終贏得同中國的戰略競爭。值得注意的是，較之特朗普政府，拜登將大國競爭升級為“制度性競爭”，強調要在同中國的競爭中占據持久優勢，并且要在網絡空間等場域與中國對抗。

面對美國網絡霸權的“雙遏制”戰略，中國與俄羅斯協作反制、和而不同，努力構建一個具有多邊主義色彩的全球網絡空間秩序。一方面，針對美國網絡霸權的威脅，中國和俄羅斯為了維護網絡空間的安全、穩定與繁榮，堅持“和平、主權、共治、普惠”的原則，采取了具有同質性的應對策略。具體而言，中俄兩國均強調提升科技創新能力，縮小對美技術差距，以應對美國網絡技術霸權；加強國際治理合作，發揮國際組織作用，以應對美國網絡制度霸權；積極倡導網絡主權，維護網絡空間秩序，以應對美國網絡文化霸權。另一方面，基于兩國經濟實力、技術水平、自身定位和外交理念等方面的差異，中國與俄羅斯在應對美國網絡霸權的策略工具選擇上呈現出一定的異質性。技術升級抑或斷網實驗，靈活創設新興機制抑或強硬改革原有制度，秉承命運共同體意識抑或堅持國家主義理念，都是中俄兩國從自身實際出發所采取的網絡空間治理策略。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中國與俄羅斯應對美國網絡霸權“雙遏制”的策略異質性，不能進行簡單化的優劣判斷，也不能加以絕對化的二分割裂。中國和俄羅斯和而不同的協作反制，為應對美國網絡霸權、推動全球網絡空間治理體系更加公平正義提供了可能，并打造了一種完全不同于冷戰舊時代的大國關系新范式。在可預見的未來，如果美國網絡霸權對中國和俄羅斯的“雙遏制”繼續存在，那么中俄兩國和而不同的協作反制策略仍將與其并立。

責任編輯 邵雯婧